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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建江山|三峽庫區的賽博景觀

原標題:基建江山|三峽庫區的賽博景觀


基礎設施是用來抵抗不確定性的系統,是創造穩定的工具。研究基礎設施,並了解它的局限,即是了解人類知識及其硬體的局限。通過《基建江山》的展覽,我們可以發現基礎設施的體驗涉及兩個極端:日常生活與英雄主義。我的問題是,到底什麼是基礎設施的本質?


遊覽三峽水庫的經歷可以與研究三峽工程的經歷互為鏡像。以旅遊者的身份經歷的三峽,是有導覽的大巴旅程。作為遊客,遊覽三峽工程的第一站是紀念品商店。商店的中間放著一個巨大的模型,這是你唯一可以看到三峽工程全貌的地方。但這個視角,也是一個虛構的產物。


然後你會坐上大巴,它只帶你去三個點。第一個景點是從高處觀看五級船閘。第二個點是從中堡島上看大壩。最後一個點是節流紀念公園,遊客可以從這裡在一定距離內觀看到三峽大壩的立面。整個遊覽流線的隱喻是,即便研究對象,也即三峽工程,近在眼前,作為基礎設施的研究者或遊客,仍無法全局了解相關故事。究其原因,一部分來源於人與地理尺度的懸殊差別,另一部分則源於一種工程管理的姿態。


三峽地區最早的照片是由一個名叫康奈爾.普蘭特(Cornell Plant)的英國生意人在1900年拍攝的。據說他是最早從長江口乘著蒸汽船逆流而上過三峽的外國人,這些照片出自他在1920年出版的書《揚子江一瞥》。

在此之前三峽地區因為地理屏障而相對孤立。19世紀開始發展的全球網路,很晚才滲透到三峽地區。即便到了抗日戰爭時期,宜渝之間都是最後的防線。這也是為什麼國民政府將指揮部設在重慶的原因。


雖然孤立,但是三峽地區的自然資源和人力資源都相對豐富。20世紀初,孫中山特別希望把三峽地區的資源歸納到整個全球貿易系統里。而當時歸納的唯一方法就是疏通水路運輸。在《建國方略》中,孫中山的想法是要把船抬到重慶,把中國內陸的農業產品等放到船上運出去。這個想法在歷史上,被反覆的修改,更正。但是它已經成為了中國現代化的標誌。


三峽地區重巒疊嶂,看似孤立於中國內陸的三峽工程,事實上與兩個星球尺度的旋渦緊密相關。一個是以北太平洋為中心的垃圾旋渦,而另一個,則是以三峽地區為中心的資本旋渦。


去年的消息,海洋里的垃圾重量已經超過了魚類。全世界流入海洋的塑料垃圾最終都會被洋流圍困在幾大垃圾旋渦中,與長江聯繫最緊密的,就是北太平樣垃圾旋渦。根據一項2010年的統計,中國是環太平洋127個國家中,海洋垃圾的最大貢獻者。


從1992年三峽動工至今,有45個國際技術及金融機構與這個龐大的工程有關。三峽表面上是中國完成現代化的里程碑,實則與整個世界都密不可分。以三峽垃圾處理技術為例,有包括德國、美國、澳大利亞、日本在內的多個國家專家參與其中。



翁佳,從1940年至今的中國水壩西進圖,選自《千里江山:走向賽博景觀》。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從1940年至今,中國共建設了22400個15米以上的水壩,其中160個滿足超大型水壩的要求。這是一張表示從1940年至今的水壩西進的地圖。我們可以從中讀到,三峽工程的完成,遠不是一個結束,而只是一個開始。三峽工程的運營,也創造了一個不同以往的運營模式。二戰後,三峽工程曾經短暫地由美國扶持。羅斯福執政期間將向發展中國家輸出水利工程項目作為冷戰期間裹挾意識形態的手段。而國民政府,作為美國二戰時期的同盟,則是羅斯福一直想拉攏的對象。



翁佳,中國在全世界範圍內參與的水利工程項目示意圖,選自《千里江山:走向賽博景觀》

1992年動工的三峽,由於世界政局的變化,以及環境保護運動的興起,成為一個金融項目。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世界範圍內水利工程的運作模式。三峽總公司作為一個金融體,向國際輸出技術、勞工、和資本。這張圖是中國在全世界範圍內參與的水利工程項目。可以看到,與冷戰時期有所不同的是,1940年代的水利工程援建項目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外交手段。而2000年以後的水利工程項目,則變成了金融機構之間的交易。這想必與冷戰過後逐漸形成的新自由主義市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我研究三峽的入手點,在於這個水利工程的維護方式。基礎設施本身是隱身的。美國技術史學家保羅·愛德華茲(Paul Edwards),在他的《技術與現代性》中,寫道:基礎設施即環境,基礎設施即社會。作為環境的基礎設施,重塑了自然,以人工的邏輯重新定義了光、水、和空氣。作為社會的基礎設施,將社會流動變成了一種基礎設施的操作語言。我們發現一個地方的異域風情很大一部分來源於我們對這個地方基礎設施的不熟悉感。


愛德華茲認為「人類文明從根本上依賴基礎設施系統,但我們很少會注意到它們,只有當基礎設施失敗的時候,我們才會看到它,但是基礎設施往往不會失敗。」基礎設施的失敗,以及基礎設施運行中的意外,是我研究基礎設施的入手點。然而我不能完全同意愛德華茲的話,我認為意外以及錯誤本就是基礎設施的一部分,因為它們源自人類的知識結構與自然系統之前的鴻溝。一旦人類設計的機械系統,與自然系統相互作用,知識中的盲點就有可能浮現,那麼錯誤也就會出現。所以我認為基礎設施是不斷在出錯的,如果基礎設施即環境,那麼錯誤也是環境的一部分。


自2002年,三峽水庫開始蓄水以來,每年都有20萬噸的漂浮物流入水庫,這個數字在短時間內不會減少。為便於分析,不妨把垃圾看成是三峽工程運作過程中的一個意想不到的錯誤,而在維護並更正這個錯誤的過程中,基礎設施的運行模式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浮現。我從四個角度研究三峽工程的漂浮物問題,其中包括歷史地理資料,媒體報道,公司的年報和宣傳材料,以及採訪和對談。我跟隨的對象包括測繪者,管理者,漂浮物,和清漂工人。


地圖:錯誤的起點


以地圖為媒介,我跟隨了測繪者。專門為三峽地區所做的測繪應該是抗戰時期,國民政府為了防守而繪製的。這套地圖的結構事實上與地理結構完全不同。以一種非常傳統的方法,山體用毛毛蟲畫法表示。這與通過等高線表示山的畫法完全不同。而這樣畫的意義,是服務於戰爭。此處要強調的是策略性的地理重點,如高地和瓶頸期。


第二套地圖,則是日軍在國民政府地圖基礎上繪製的航空轟炸地圖。與國民政府的地圖不同,日軍的地圖在結構上更接近景觀的幾何表達。日軍可以通過國民政府的地圖,了解中國軍隊對於地理環境的認識。


二戰接近尾聲的時候,美國國家墾務局派約翰·薩瓦奇(John Savage), 美國最好的水利工程師考察三峽。由於三峽地區堅硬的岩石結構,薩瓦奇認為它是「上帝賜給中國的好壩址」,他發現上述兩張地圖都不足以作為設計水壩的依據。在提出方案之前,他讓美國墾務局再次進行了航空測繪。同時,為了讓國民政府更加深入地進行設計,他給出了一個需要測繪的清單。


三峽地區地理知識的發展歷史,印證了「地圖不是領土」的名言。博爾赫斯在《論科學的精確性》中想像了一張1:1的地圖。我們會發現即便地圖與景觀能夠完全對應,它們之間還是存在著巨大的差異。


地圖是一個將地理信息通過笛卡爾坐標系過濾的系統。它將自然分類,並過濾掉了自然過程的動態。然而任何工程,都逃不開地圖空間。如果知識無法歸納和概括,人們將無法以現代化的方式介入景觀。然而,當我們歸納概括的時候,很多東西便已經被過濾掉了。而這些不可見的,最終將成為工程系統中錯誤的來源。在今天的語境下,也即是漂浮物。垃圾不是三峽工程唯一的問題,而是其中的一個問題。

作為一個經濟體,擴張是三峽總公司的邏輯。而它的擴張無法與地理資源割裂。它從河流,進軍到了其他清潔能源領域,包括風能和太陽能。


垃圾:水與火之間


接下來,我跟蹤了三峽地區的垃圾。三峽水庫中漂浮物的來源包括長江上游兩岸森林的自然代謝,長江支流水邊的垃圾堆,枯水期散落在消落帶的垃圾。時至今日,萬州江岸還隨處可見洗衣服的人。每天早上,很多婦女在江邊用洗衣粉洗衣。


治理三峽水庫中的漂浮物,不僅是打撈後焚燒這麼簡單。這是一個系統問題,我們會發現長江中上游的市鎮,城市垃圾處理在2000年前後,還是相對不健全的。現在這個垃圾處理系統仍在發展中。


整個三峽庫區,正在用一個以火為媒介的垃圾處理系統,替代一個以水為媒介的垃圾處理系統。這個轉變需要一系列的垃圾處理網路,覆蓋城市以及景觀。下面兩張圖是從2008到2020年已經建設和計劃建設的垃圾填埋場和焚燒廠。可以看到與在媒介替換的同時,城市化的邏輯也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


火在中國民間文化中是溝通生死兩界的媒介,浴火重生的典故被用在垃圾焚燒的宣傳概念中,暗示了一種消費觀念的變化。丟棄完好無損的商品的負罪感被割裂開來。垃圾焚燒技術造成了浪費不復存在的錯覺。


與垃圾處理技術、景觀平行展開的,是垃圾成分與數量的變化,這又與三峽地區的消費模式有著密切的聯繫。1980年以前,垃圾在中國社會中幾乎沿著一個閉合迴路運動。經濟落後的社會中,人們更可能通過創造性的方式處理垃圾,並使其成為迴環。而經濟發展會造成消費品「進步淘汰」,也就是說,丟棄完好的物品,並對它們進行無差別的處理,無論是焚燒還是填埋,是經濟進步的一個部分。


錯誤吸引產業。有時經濟和企業的發展,並不依託於計劃的事實,而是依託於無法預料的錯誤。我們熟悉的垃圾處理格言:「世界上沒有垃圾,只有放錯的資源。」與環境主義口號如出一轍。奧地利藝術家、建築設計師百水(Friedensreich Hundertwasser)曾說:「垃圾不存在」。因為自然界中沒有垃圾,一個循壞產生的廢物,為另一個循環提供原料。百水認為城市中的垃圾處理,應該形成一個完成的迴環,他認為從進食到排泄的問題解決了,而從排泄到進食卻並沒有解決,為了宣揚垃圾焚燒技術,他將一個金色的餐廳置於垃圾焚燒爐的煙囪之上,以證明垃圾焚燒技術對於完成城市過程中新陳代謝,也即是從排泄到進食的作用。


與百水設計的垃圾焚燒廠一樣,一些公司開始僱傭建築師,以自然元素為靈感來源,設計類似於美術館和會展中心的建築形式。建築形式,以拙劣或精巧的手段,變成垃圾焚燒廠的偽裝。這種偽裝向自然和建築兩個方向延伸,裝飾上模仿樹葉或山體,而從類型上模仿城市的紀念碑。面對鄰避效應,這些焚燒廠建築用細膩的建築形式作為一種保險措施。從環境保護和焚燒控制兩個方面對居民進行著某種教育。然而在這些稱頌垃圾焚燒技術的環保教育中,缺失的正是垃圾分類與回收的教育。


清漂工人:晝與夜之間

最後我跟蹤的是清漂工人。三峽建成之後,面臨的是生態系統的劇變,突然加深的水庫,使得魚類賴以產卵的淺灘不復存在。目前長江上游設立了很長的休漁期,也劃定了魚類保護區以禁漁。因為魚類數量的減少,長江的漁民失去了經濟來源。美國政治學家詹姆斯.斯科特,在研究農民問題時,提出農民可以長期承受多方面的壓迫,直到他們的生存受到威脅之時。


基礎設施中的錯誤帶來另一種「穩定」。失去生活來源的漁民們,本來已經到了無法生存的邊緣。漁民們將用打漁的船和網打撈垃圾,並將垃圾賣給市政或三峽總公司賺取生活費。清漂工人每天四點上工,在正午工作結束。由於漂浮物爆發多在6-9月,而三峽地區氣溫又十分炎熱,他們不得不在太陽下進行長時間重複性的體力勞動。有工人表示,最熱的時候船的甲板可以烤熟雞蛋,而收工回家的時候,手都無法拿起筷子。


工人的聲音是被重重代表所歪曲的。就像斯科特所言,游牧民族的歷史由農耕民族寫就,所以他們淪為了野蠻人。在三峽清漂的16年間,只有6個清漂工人曾經以勞模的身份被媒體報道。媒體在讚揚他們吃苦耐勞的同時,也可能歪曲整個清漂工業對於漁民們日常生活的影響。


結語



翁佳,山腹,選自《千里江山:走向賽博景觀》,合作者: El Hadi Jazairy, Rania Ghosn, Shawn Lin, and Dongye Liu


我想以解讀作品做結。我的作品起名為「千里江山:走向賽博景觀」。中國人喜歡畫江山,這不僅是一種審美需求,也是一種政治需求。江山的畫卷表現了古老帝國擁有土地的方式。而在現代社會中,對於疆域遙遠的想像,已經不再有意義。因為基礎設施的覆蓋,正在從根本上改變領域的意義。關於基礎設施的研究,往往集中於以人類為主角的社會,一方面是因為基礎設施的建設本身往往伴隨著社會的變動,另一方面是因為現有的相關理論還無法全面地理解基礎設施對於包括非人(nonhuman)在內的世界的意義——我們是否可以從超越技術與數字意外的角度理解環境天翻地覆的變化?



翁佳,後石油時代的達斯島,選自《千里江山:走向賽博景觀》,合作者:El Hadi Jazairy, Rania Ghosn, Rawan Al-Saffar


三峽工程,作為一個案例,向我們展現了一個事實:自然景觀不可逆轉地與基礎設施系統融為一體,而人體也與運行在基礎設施上的機械器具緊密相連。就像自然景觀為動植物提供棲息地,基礎設施也支持著機械物品。有機過程,已經通過基礎設施與無機過程不可逆地結合在了一起。純粹意義上的自然景觀已經不復存在,景觀必定是人造環境與自然過程的結合。而對於基礎設施的管理和控制,也越來越重地依賴電腦系統。

我之所以畫千里江山,是想通過語言之外的表達方式,將基礎設施敘事中的主角,從人類改變為環境。環境是賽博景觀,是規範的載體。環境需要我們用審美和詩意的方式加以理解。我希望能夠通過藝術手段,重新為自然賦予審美意義,以抵抗將自然等同於資源的發展話語。


基建江山︱地景與鄉土:集體認知中的基礎設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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