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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兒到哪裡去了——一曲人生的詠嘆調

文/邵建

《美國讀本——感動過一個國家的文字》,這本書1990年代出版並由三聯翻譯進來。書中收錄一首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流行歌「那些花都到哪兒去啦」(作者皮特·西格)。不妨看看它的文本:

那些花都到哪兒去啦/漫漫時光流逝/那些花都到哪兒去啦/很久以前/那些花都到哪兒去啦/姑娘們人人採摘了花朵/哦,你們何時才知曉/哦,你們何時才知曉。

那些女孩子都到哪兒去啦/漫漫時光流逝/那些女孩子都到哪兒去啦/很久以前/那些女孩子都到哪兒去啦/她們個個都嫁了人/哦,你們何時才知曉/哦,你們何時才知曉。

那些小夥子都到哪兒去啦/漫漫時光流逝/那些小夥子都到哪兒去啦/很久以前/那些小夥子都到哪兒去啦/她們都穿上了軍裝/哦,你們何時才知曉/哦,你們何時才知曉。

那些士兵都到哪兒去啦/漫漫時光流逝/那些士兵都到哪兒去啦/很久以前/那些士兵都到哪兒去啦/他們個個進了墳墓/哦,他們何時才知曉/哦,他們何時才知曉。

那些墳墓都到哪兒去啦/漫漫時光流逝/那些墳墓都到哪兒去啦/很久以前/那些墳墓都到哪兒去啦/它們都被鮮花覆蓋/哦,他們何時才知曉/哦,他們何時才知曉。

那些花都到哪兒去啦/漫漫時光流逝/那些花都到哪兒去啦/很久以前/那些花都到哪兒去啦/女孩子人人採摘了花朵/哦,他們何時才知曉/哦,他們何時才知曉。

是不是過於復沓,無論讀,還是唱。於是出現一個簡本,不知是原作者自刪,還是有好事者。所謂大刀闊斧,刪繁就簡。枝葉落去,條幹出來:

花兒到哪裡去了/花兒被姑娘們摘去了

姑娘們到哪裡去了/姑娘們被大兵帶到兵營里去了

大兵們到哪裡去了/大兵們到墳墓里去了

墳墓到哪裡去了/墳墓上早就開滿鮮花了

林本椿/等/三聯書店/1995-01

該書編者對作者有這樣的紹介:「西格一直是個政治活動分子,他用歌曲來鼓舞激勵民權運動、反戰運動,以及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期間的環境保護活動。」這幾乎是一個定向的紹介,該民歌的內容隨同作者,幾乎就被鎖定在反戰上。2014年初,年邁94歲的西格去世,傳媒報道時也慣性地把「花兒到哪裡去了」稱為反戰運動主題歌,並視其為代表作。可以佐證的是,1960年代美國青年反越戰時就是抱著吉他唱著它。何況西格本人也確實是一個反戰者,音樂就是他的抗議方式。

這樣一個精彩的文本,課堂上不免會向同學推薦。儘管同學不了解西格和這隻歌,但很一致,語詞都是反戰指向。大概「大兵們都到墳墓里去了」太顯眼也太扎心。當然,還有不少同學從反戰延伸到愛國,大兵是為國捐軀。最有意思的是第二句,因為是壓縮性的改編(姑娘被大兵帶到兵營里去了),讓同學很費難。有過同學說,花兒被姑娘糟蹋了,姑娘被大兵糟蹋了。讀這首詩,腦海里浮現出來的詞居然是「糟蹋」,未免有點奇。照此推論,大兵被戰爭糟蹋了,可墳墓又被誰糟蹋了呢。可見糟蹋邏輯無以貫通。還有同學慣性地作愛國解讀,認為姑娘到兵營不是因為愛情。這個邏輯更神馬,不是因為愛情莫非因為愛國(人果然是教育的產物)。

「感動過一個國家的文字」到底在哪兒感動了我。就這首歌而言,它不是感動而是打動。打動我的不會是反戰,更不會是愛國(這樣的文本與愛國無關)。從花兒到女孩,從女孩到大兵,從大兵到墳墓,這裡有美好(花兒),有歡樂(摘花),有愛情(姑娘與大兵),當然,也有戰爭、死亡和悲傷。短短一首歌,跳躍性的幾個點,內容幅度卻很寬。不僅勾勒出人類生活的基本面;其內容還超越種族、地域、時代和文化,呈現出人類普世生活的共相(其間還包括西人視為文學母題的「愛」與「死」)。這樣一隻行吟曲,表現形態是具象的,內容卻高度概括。它是有關人類生活的原型書寫與吟唱。

閱讀即體驗。這種體驗具有雙重性:不僅體驗對象文本,還體驗我們讀它時被喚起的自身情感。閱讀是線性的;但,「花兒」喚起我們的情感向度不是直線,而是曲線。這根情感的拋物線隨著文本的延伸有起有落、有波有折、有跌有宕。正如同學說:花兒被姑娘們摘去了,這很自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姑娘被大兵帶到兵營里去了,也非意外,甚至讓人莞爾。可是,緊接著的句子一百八十度陡轉,大兵們不是上戰場,而是直接進了墳墓。沒有一點過渡,令人猝不及防。然而,錯愕還掛在臉上,最後的句子又鋪現眼前——眼前居然春光明媚。心情頓時凌亂了。這是一個很特殊的審美體驗,閱讀的每一步幾乎都峰迴路轉。閱讀喚起情緒,但情緒的轉換卻跟不上閱讀:如同坐上了過山車,隨同文本,忽上忽下,不知所往。

皮特·西格

皮特·西格1919.5.3.出生,2014.1.27.去世,終年94歲。他出身於紐約曼哈頓的一個音樂家庭。1936年曾考上哈佛大學讀新聞。後退學,相聞是沒有通過考試而失去了獎學金。1940年代初,與朋友成立了一個演唱樂隊「年曆歌手」。其成員有兩個特點,一是信仰共產主義,一是反戰。後來希特勒進攻蘇聯,「年曆歌手」也開始演唱反法西斯歌曲。1942年,皮特·西格赴太平洋戰場從軍,在塞班島上負責戰地醫院的宣傳工作。1950年代,皮特創作了「花兒到哪裡去了」(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1960年代該曲在反越戰運動中大出風頭,被反覆傳唱。1970年代,皮特又用民歌參與反環境污染。直至2011年80多歲高齡,佔領華爾街運動中還有他的身影。皮特一生反字當頭,民歌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武器。他用他那柄五弦班卓琴演奏出自己作為左翼反對派的一生,去世前又被尊為「美國現代民謠之父」。

民謠的好處一是通俗易懂,二是耐人尋味。「花兒」兩點都做得好。第一點,我給同學介紹它時,是我說一句,讓同學參與下一句。因為這隻歌的特點在於,我們不但是它的讀者,一定程度上還可以成為它的作者。果然,當我說出第一句,就有同學介面:花兒被誰誰摘去了,儘管沒說姑娘。姑娘們到哪裡去了,似乎沒人介面,但一些同學的神情,分明作出了回答。只是她們不會用「被帶到兵營里去了」這種水土不服的句子。大兵們到哪裡去了,大家不假思索,異口同聲:到戰場上去了——這是意料之中,原文也是如此。但,簡本的高明在於,明明意料之中,又分明意料之外。它形成一種「陌生化」的效果,讓人撟舌不下。到了最後一句,教室一片默然。有頃,能聽到某個方向低低不確定的聲音:墳墓上花兒又開了。還有這樣比能讓讀者當作者的作品更通俗易懂的嗎;何況大多數讀者只要讀上一遍,自然就記住了它。

通俗易懂易,耐人尋味難。這隻歌打動我們的「味」在哪裡。可以說原本是有蛇足的——「他們何時才能知曉」:這樣的句子既多餘、生硬,又把文本鎖定為一個內循環的封閉結構。簡本不然,它是開放的,「墳墓上早就開滿鮮花了」,讓讀者無法不聯想:下面呢。下面便是新一輪生活的重新開始;而且一切「仍舊」(這裡,重新就是仍舊)。這才知道,這是一首永遠唱不完的歌。它像滾動的車輪一樣,把以上生活的橫向滾動成了歷史的縱向。人類生活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還是如此。

換言之,人類生活如同一年四季,在延伸中循環,又在循環中延伸。用唐詩人孟浩然的句子「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或以尼採的哲學則是「永劫輪迴」。這就是最後一句「墳墓上早就開滿鮮花了」的隱義,也即「味」。中國古典詩素有「詩眼」一說,只有抓住它才能把握篇的主旨。針對同學的「反戰說」,我請大家指出這隻歌的詩眼。大家不約而同。既如此,我們憑什麼抓住「大兵們都到墳墓里去了」這一節,就把整個一首歌解釋為反戰呢。這對歌的其他三節並不公平。何況根據伊瑟爾的「讀者美學」,即使皮特是一名反戰者,也即使他的確是為反戰而作;我們依然只能根據文本本身而非根據作者來把握作品的意義。畢竟文本大於作者。

歌如人生,人生如歌。「花兒到哪裡去了」乃是一曲人(類)生(活)的詠嘆調。既然它是一支傳唱的歌,就有音樂方面的問題。比如,它的音樂節奏如何;或,這樣一個文字內容,你希望聽到什麼樣的旋律:這是我向同學詢問的最後一個問題。因為對音樂的預期其實包含了對內容的理解。同學們各有回答。交叉形成的共識是:它的旋律是舒緩的,偏於平穩的,演唱最好帶有一定的滄桑感。演唱者也以老者為好,他有過愛情,也經歷過死亡。但,他所過往的一切,都被時間磨平。因此,唱到愛情不會高亢,面對墳墓也不會低愴,兩極的情緒在他這裡中和了。

此刻,這位老者成了一個時間的旁觀者,他只是抱著那把琴,「低眉信手續續彈」,沉浸在時間的長河中,說盡或說不盡人世間的無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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