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金三角」：毒窩還是賭場，總有一樣能把中國人留下
■一粒麻黃素，就是他們的早餐
老趙是個攝影師，一年多以前，他為了拍攝中緬邊境上的難民小學，去了趟緬甸。去了以後，他發現這片土地上的苦難和荒謬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戰亂、貧困、金錢、慾望改造了這裡，也改造了跨過千山萬水而來的中國滯留客。
於是，老趙這次關於緬北的拍攝前前後後持續了一年多。今天這期故事所講述的，是他去年 12 月在緬甸果敢的經歷。
有人把果敢稱為「開滿鮮花的棺材」。這裡位於著名的「金三角」，種了上百年的鴉片，海洛因和冰毒在小賣部里司空見慣，而它們的售價僅僅是在中國的二十分之一。
在 2005 年，果敢政府開始推動禁毒政策，種植鴉片不再被視為合法行為，毒品也轉為半公開售賣。從此，公開合法的博彩業成為了當地的經濟支柱，數十家賭場拔地而起，吸引了大量中國遊客前往。很多人散盡家財，毒癮纏身，再也沒有回來過。
老趙聽說過果敢，也看過《湄公河行動》之類的緝毒電影，但去了果敢以後，那裡的一切還是超出了他的想像。
故事FM?第 1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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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者/老趙/主播/@寇愛哲
/製作人/@梁珂
/聲音設計/@故事FM彭寒
/BGM List/
01. Story FM Main Theme (Under The Sewer)（未發布） - 彭寒（片頭曲）
02. Money - Easy Star All-Stars（我的夢想是：環遊世界）
03. I Don"t Have To Work - Beenzino（買定離手）
04. Memory - Gustavo Santaolalla（借高利貸的體面人）
05. Night Train - 彭寒（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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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本期故事的文字版—
請配合上方音頻食用
1 . 世界盡頭的垃圾場
去果敢那次，我的初衷是拍攝當地的一家戒毒所。戒毒所的所長告訴我說，離他們那兒幾百米的地方，有片荒地很希望我能去拍一下，因為那兒聚集了很多吸毒的人。所長說他經常去那兒勸人戒毒，但很少有人理會。
■吸毒人員沒有錢租房子，只能找一些閑置的空房子聚集在一起居住
據當地人說，這片荒地原本是由投資商看中，想建成商業區，但後來投資方跑路，這片地就荒了，久而久之，成了垃圾場。而垃圾場旁邊的那些工棚，則被一群無家可歸的癮君子佔據。他們每天清早去撿垃圾，以此維持低廉的毒品開銷。
還記得那天，我剛一腳踏進工棚，就被嚇了出來，趕緊去附近的藥店買了三個口罩戴上，才敢回去。
■兩名癮君子在抽麻黃素，當地人稱「小馬客」
屋內吸食麻黃素的人太多了，四處都飄散著一股好聞的味道，煙霧繚繞。我看到有人在錫紙上燒粉紅色的藥片，燒完後一縷白煙湧起，而後貪婪地吸了下去。在往常，這樣的畫面我只在電影里看過。
■45 歲的阿姐在吸食毒品，阿姐是湖南衡陽人，20 歲在廣州第一次染上毒癮，為了繼續吸食毒品跑來果敢嫁給果敢人。孩子父親在一個月以前因為吸毒注射去世，但阿姐並不擔心自己吸毒去世，她說孩子是眾人的兒子，吃百家飯就可以長大。
我還驚訝地發現，這個屋子裡竟然有兩個小孩兒，一個五歲，一個看上去頂多一兩歲。他們的父母吸毒時，孩子們就在一旁玩耍。這個畫面給我的心理帶來了極大的衝擊。甚至在很久以後，想起那兩個孩子，我都心懷愧疚——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呢？當初如果有可能，我去幫他們一把又會怎樣呢？
■吸毒的父親在注射海洛因，5 歲的兒子在一旁玩耍
離開垃圾場後，我摘下三層口罩，無法自持地開始吸煙。一根又一根，停不下來。
後來，我在垃圾場的附近認識了一些其他的吸毒的人。其中有個年輕男生，我跟他還蠻聊得來的。他說他是在監獄學會吸毒的。之所以會進監獄，是因為他有一次在溜冰場溜冰時，拉了一個漂亮女孩兒的手，被她男朋友打了一頓之後，扔進了監獄。在那之前，他連煙都不會抽。
■進監獄之前，他連煙都不會吸，在監獄中學會了吸毒
他很認真地告訴我，等將來戒了毒，他想去環遊世界。這話聽得我心情複雜，畢竟，在當下，他只是一個靠撿垃圾維持毒資的人，舉目四望，沒有任何希望。
這哥們兒後來還帶我去過一次他們買毒品的地方，是在一個小巷子里，離垃圾場也就三四百米。
那個地方，怎麼說呢，就很像我們小時候放學會去光顧的小商店，裡面坐個老太太，笑眯眯地給小孩兒賣糖吃。而在那家賣毒品的櫃檯後，也坐著個中國老太太，看上去五六十歲。櫃檯前，前來買毒品的依次遞上五塊十塊的零錢，像領糖果一樣領走他們的麻黃素藥片。
2 . 果敢摺疊
我所看到的果敢是一個這樣的地方——表面上看，這裡和大多數中國鄉鎮無甚區別，也有高樓大廈，也有紅綠燈，街角處開著來自天南地北的小吃店；而在小吃店的隔壁，可能開的就是家賭場，賭場進進出出的，往往是一些從中國來這兒賭錢的有錢人；他們隨手扔掉的飲料瓶，則可能會被另一批衣衫襤褸的有錢人撿走，成為他們當天的毒資。
■生活在垃圾場的癮君子每天靠撿垃圾賣錢來維持毒資
賭場是果敢的支柱產業，幾十家大小賭場的贖金維持著當地政府薄弱的財政收入。
果敢得天獨厚的優勢在於，地處中緬邊境，從雲南開車就可以過來。而且這裡 90% 以上都是漢族，說漢語，寫漢字，使用人民幣，就連電話和寬頻都是雲南的信號。對於想賭錢的中國人來說，果敢相比澳門，各方面門檻確實低得多。
來自中國的各個階層，比如商人、農民、工薪階層、逃犯，抱著一夜暴富的目的踏上這條不歸路。至今沒有官方數據能告訴我們，究竟有多少中國人被吞噬在了這裡。
3 . 賭場初體驗
我也去賭過一次錢，一半是好奇，一半是經費不太夠了，想碰碰運氣。
第一次進賭場，我給自己做了點心理建設。我得有點底氣，不能讓人一眼看出是菜鳥；我得假裝是個大款，不讓被人發現我全身上下只帶了一百塊人民幣。
我叼了根煙，像個身價百萬的土豪一樣目中無人地進了賭場。而進門以後，眼前的每一個畫面都刷新了我的三觀。
和你在電影里看到的一樣，賭場里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賭桌，加起來大概二三十桌，各個賭桌四周都圍滿了人，牌面上進行著品類繁多的賭局。旁邊有個碼房，柜子上放滿了錢。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粉紅色的百元大鈔一摞摞地堆在那裡，遮住了半面牆壁。
■在賭場里偷拍的畫面
我拿著一百塊玩起了龍虎鬥，跟著桌上的其他人押，很快就贏了六七百。贏錢的感覺很爽，很踏實，很自然地，你就會想贏更多的錢。
而很快，這六七百就消失在了轉瞬即逝的賭局中，看來「十賭九輸」這句老話還真不是說說而已。
我看到旁邊的櫃檯上有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心裡居然真的閃過了幾秒鐘的念頭，要取點錢出來再來一局，但幸好，理智在這一刻拉住了我。
4 .「我們縣城第一個買瑪莎拉蒂的人」
我在賭場里遇到的，大多是沒有被理智拉住的人。說實在的，這個地方最出乎我意料的就在於，來賭錢的並不是全是有錢人；相反，你會發現為在賭桌前的面孔里，真的什麼樣的人都有。
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一個自稱「公務員」的人。當然，他現在早就不是這個身份了。
想當年，他剛畢業，被委派到果敢來，搞城區規劃。有一天，他們局長帶著他進了賭場，他跟著賭了一把，拿八百塊的賭本贏了六千多，從此便掉進了漩渦。
他告訴我說，賭運最好的時候，他身價一兩千萬，買了他們縣城的第一輛瑪莎拉蒂，風光無限。而如今，他妻離子散，只剩下一屁股債和一肚子紙醉金迷的談資。
我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他說他有個朋友在做毒品生意，他想去試試看——他沒錢賭博了，今後只能拿命接著賭。
■走投無路時，去當鋪抵押手機的大有人在
我還認識了一個看上去像是國內富商的人，一米八幾，帶著皮包，談吐間顯得很有涵養。沒想到當天晚上，等我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時，他就已經因為欠下賭場里的高利貸，被關了起來，一頓毒打。
我去他被關的地方看了他。他提醒我說，來這兒你就算要賭錢，也千萬別借高利貸，這比輸錢還可怕。在很多的賭場里，會有人想辦法煽風點火，讓初來乍到的人贏點錢，嘗個甜頭，然後很快就輸光家產，被守在一旁的放貸人騙走，從此跌入金錢的死循環。
這就是一座 24 小時只進不出的銀行，開門迎客，熙熙攘攘，再不吐骨頭地榨乾每一個投機者。
5 . 在果敢，最好的選擇是成為一個過路客
我覺得我該離開果敢了。
每認識一個人，每見到一件離奇的事，我都心驚不已。這裡所奉行的一切法則都遠遠顛覆了我從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讓我明白，在一個金錢至上的環境里，人的命運會淪落到何等泥濘的角落裡。
最開始，我還能靠著之前拍攝難民小學時留下的溫暖回憶讓自己抽離出來，畢竟，我在那些地方看到了人性的單純和美好。
但一天天過去，我終究還是呆不下去了。我怕我會被這個地方吞噬掉，因為它讓我明白了，人的理性是多麼容易被誘惑和快感顛覆，只要一粒藥片，或是一場賭局，我的命運也會和他們一樣。
* 本期供圖 | 老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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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梁珂 運營 |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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