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光陰突然加快了腳步

李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武漢詩詞楹聯學會會長，江漢大學黨委書記。20世紀70年代末在大學時代愛上寫詩，雖經光陰荏苒、工作變遷而痴心不改。出版《感受秋天》《螢火蟲》《山高水長》等詩集，在《星星》《詩刊》《人民文學》《中國詩歌》等發表作品數百首，入選多個全國年度詩歌選本。

朗誦：雷峻

光陰突然加快了腳步

住在老宅子里

光陰是慢的

風在河面上起起又落落

風查看過菜園又不放心

風聲漸緊

風聲變弱

風時不時調戲莊稼

又反過來被莊稼調戲

走在蜿蜒起伏的山路

光陰是慢的

螞蟻三三兩兩

農民三三兩兩

學生們比螞蟻大

比農民小

好像一生下來

螞蟻就是螞蟻

農民就是農民

學生就是學生

好像從來如此

某年某月

村裡有了拖拉機

光陰突然加快了腳步

某年某月

鎮里通了班車

光陰突然加快了腳步

某年某月

我坐拖拉機坐班車

來到大城市

整天聽到的揮之不去的

全部是快、快、快

於是呀，於是乎

某年某月

光陰突然加快了腳步

潮水來了

一

山溪里的魚

與大江大湖大武漢的魚

是不一樣的

山溪里的魚

小一點

瘦一點

乾淨一點

它們的祖先

見過我小小的、瘦瘦的

乾乾淨淨的

裸體

它們祖先的祖先

見過我父母親

小小的、瘦瘦的

乾乾淨淨的

裸體

二

山野里的萢

與城郊大棚里的草莓

是不一樣的

山野里的萢

小一點

瘦一點

乾淨一點

這些帶刺的野孩子

臉紅紅的

趴在地上

親吻露珠

臉紅紅的

攀在枝頭

仰望星辰

五月的暖風呀

綠色的波濤呀

滿山遍野的小火苗呀

小小少年的心跳呀

三

山村裡的燕子

與大都市的鴿子

是不一樣的

山村裡的燕子

小一點

瘦一點

乾淨一點

這些窮人家的孩子

從小熱愛勞動

從小就會覓食、築巢

自由戀愛

不啃老

也不食嗟來之食

七月流火

梧桐葉落

閑不住的孩子

紛紛出遠門了

它們還會回來的嗎

它們還會回來的呀

一年又一年

一輩又一輩

無休無止的惦記、詢問、等待

在大山深處演繹了數千年

回到從前

一

給我迎風流淚

給我午夜夢回

讓我回到從前

給我無邊的空虛與寂寞

給我一張紙、一支筆

讓我回到從前

給我幕阜山下、朝陽河邊的一寓

給我家徒四壁、坐井觀井的日子

讓我回到從前

二

我認清父母親時

他們都年過半百了

我不抬頭

也知道是誰回家了

我不睜眼

也知道他們還在忙碌

我也年過半百了

我的兒子企鵝

比他們的兒子強強

瘦一點

也犟一點

三

無數次登上小紅山

看紀念碑、烈士墓

看的次數多了

內心已無波瀾

採摘過枇杷與萢

竹筍與腳雞禾

這紅土地的饋贈

這下自成蹊的恩情

挖起過一個象形樹根

藏在閣樓上

萌發了隱約的詩情

在21世紀開花

四

到梅家河劃狗刨、尋桑葉、捉螃蟹

螃蟹被捉住了

吐著泡泡

罵罵咧咧

回想起來

禍從天降

民不聊生

抗議是有道理的

官莊的陳早香捲起褲腿

涉水過河

她的小腿真白呀

慒懂少年愣住了

五

養了兩隻九斤黃

一隻喜歡亂跑

命名為巡邏雞

是姐姐

一隻好吃懶動

命名為大胖胖雞

是弟弟

姐姐喜歡亂跑

跑到上海

弟弟好吃懶動

留在武漢

父母親早就不在了

姐姐屬雞

今年滿花甲了

鄉村記憶

當年不認識字

認識楊樹與柳樹

不像你們城裡人

可能到老到死

分不清楊樹與柳樹

就像分不清鯿魚與鰟鮍

蜻蜒與豆娘

小麥與韮菜

楊樹來自北方

高大、筆直、三五成行

柳樹土生土長

披頭散髮，自由散漫

一副土生土長

農民伯伯模樣

柳樹隨遇而安

插在河岸就住在河岸

插在菜園就住在菜園

小孩子欺負一下

笑眯眯不生氣的模樣

楊樹來自北方

知識青年

上山下鄉

他們的集體宿舍

駐紮在公路旁

好像秋風一起

隨時遠走高飛

當年不認識字

認識楊樹與柳樹

喜歡親近柳樹

不想招惹楊樹

柳樹真好

又矮，又結實

分岔也多

爬上去晃晃悠悠

神仙一樣感覺

樹杈可以做彈弓

葉子細長細長

真像漂亮的眉毛

真像官莊女孩陳早香

賣米的女孩走了

稻子還長在田裡

賣米的女孩走了

白米飯還盛在碗里

賣米的女孩不餓了

80斤的擔子

4里長的山路

還煎熬著老母親

她懂事的瓊寶愛莫能助了

1.08元1斤

1.05元1斤

賣，還是不賣

這人世間的磨難

其實並不遙遠

賣米的女孩走了

她的飛花

開過就不再敗了

她的紅樓

搭起就不會塌了

她從醴陵老屋挑出的一擔米

終於賣出了

比珍珠更貴的價錢

一盞燈還亮著

1978年

我16歲

夜裡8點、9點、10點

夜自習後回家

翻梅家山

過梅家河

單薄又瘦弱的龍港衛生院

早已沉沉睡去

只有最北頭的那間房

一盞燈還亮著

一盞燈還亮著

一盞煤油燈還亮著

一盞衣衫襤褸、營養不良的煤油燈

陪著我年過半百的父母親

下軍棋

衲鞋底

看借來的《參考消息》

更多的時候

一動也不動

默默無語

這對來自河南的老夫妻

劫後餘生

腰也佝僂了

淚也流完了

兒女也如所願

默默出息著

夜深了

一盞燈還亮著

他們一動也不動

默默無語

春天翻過了幾個山頭

官莊的茶花開了

壢上的茶花還在羞答答

但丘的犁鏵開始小合唱

門樓的犁鏵還沒有出門

驚蟄不安

春分露臉

春天翻過了幾個山頭

山往西走，水向東流

大地換上了暖色皮膚

炊煙脫下冬裝

小雞小鴨亂寫亂畫

春天翻過了幾個山頭

春天翻過了幾個山頭

春天吶，這個龐然大物

這個溫情的、透明的、輕盈的

龐然大物

剛剛吹著口哨

趟過春心蕩漾的梅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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