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無鹽：明珠、魚目與米兔
漫讀蔣勛的《南朝歲月》，主講晉代的書法手帖，王羲之的手帖講得較多，於是順帶了一些舊事，多半從晉書或世說新語得來。而世說新語因非正史，坊間八卦趣事居多，所以更生動些。
原本品評書法兼八卦得起勁，突然講到謝道韞。對，就是那個七歲便會說「未若柳絮因風起」的謝家大小姐，謝安的侄女。王謝兩家是世家，所以政治聯姻是上策，於是家裡把她嫁給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 王羲之子女眾多，最具天賦最出名的是老七王獻之，凝之雖然書法也不錯，可惜資質有限才氣不足，謝道韞是有名的才女，她對自己的夫婿十分不滿。《世說新語》中便記載她「大薄凝之」，說了一句：「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未。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單單是她謝家便才人輩出，怎麼會有如此愚笨的王凝之的存在。
蔣先生在書中寫道：「才女的鄙薄人物是很惡毒的，忽然覺得『柳絮因風起』的美麗詩句中也暗藏不饒人的刻薄。」他這一句，讓我憤憤然，恨不能揪了他衣領理論一番，什麼樣的直男才會認為謝道韞出言刻薄？
那個王凝之除了字寫得有點像樣，有個神話般存在的老爸之外，確實懦弱迂腐一無是處。史書也有記載，他信五斗米道，平日里成天燒香拜神也罷了，六十幾歲的人，身為會稽內史，一城之首，在叛軍攻城之際，沒有積極設防抗敵，反而說自己請來了鬼兵護城，叛軍首領孫恩是他道友，沒事沒事。
但是，孫恩卻秉承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宗旨，把王凝之與其子女都殺了，城破人亡。反倒是謝道韞，在經歷喪夫失子之痛後，很快組織了家丁武裝起來護城抗擊，自己也親自拿刀上陣殺敵，保護外孫。雖為孫恩所俘，可是對方敬重她的才氣與勇氣，最後恭恭敬敬地把她放走了。
這樣的謝道韞，憑什麼不能鄙視王凝之？怎麼就變成了男人眼中的刻薄與笑話？
憤慨了半天，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今夏貌似有星火燎原之勢的米兔MeToo運動，又著實覺得氣餒。
且不說那些變態的騷擾，因為會有人說那些是個例，中國今夏的米兔是女權主義的極端放大運動，單是看蔣勛把謝道韞的牢騷定義為刻薄，也可知古今女性地位之尷尬。
《世說新語》中還有說，謝安聽謝道韞發牢騷，勸慰她說:「王郎，逸少之子，人身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好歹王凝之是王羲之的兒子，人也不是壞人，你有啥可不滿的？
咦，此話好生耳熟。
回想起許多年前我聽到的話。家庭聚會，一群女人圍坐閑聊，都是夫家親屬，她們在誇我先生是好老公，我隨口說他哪裡好了，剛想數落他無甚情趣且不夠體貼，已有人開聲：「他沒有出軌找小三，而且又不打你，還要怎樣？」
我的婚姻觀已被此話震得粉碎，無力地張口，卻發現對方是認真的。所以，我理想中的可以「賭書消得潑茶香」的soulmate，在這群把不出軌不打老婆作為好丈夫標準的女人面前，也同樣是個矯情的笑話。
第一次，我從外婆的掌上明珠委頓成淤泥里的魚目。
好吧，我這枚魚目只是庸脂俗粉，那些才貌雙全的女子又如何？
李清照與趙明誠的婚姻大概是所有讀書人的理想狀態，可惜趙明誠早逝，李清照於國破家亡南渡之際，不幸遇到渣男，人財兩空。為了離婚，她不惜以坐牢為代價，擺脫了那人。宋代的奇葩律法規定，男人可以休妻，女子提出離婚，可以，但是要坐牢。這與唐代敦煌出土的和離書中所寫「一別兩寬，心生歡喜」的境界簡直雲泥之別。估計因為唐代出了武則天，後來的男人們怕再出現「牝雞司晨」之事，所以對於女人的約束越來越變態。
清康熙年間的賀雙卿不幸生於農戶嫁於農戶，詞作一流，坊間稱頌，卻不容於夫家，成日勞作還受盡婆母虐待，鬱鬱而終。相比之下，現代的余秀華確實幸運許多，但並非因為現代女性地位提高成怎樣，更多的是她自己的抗爭與一些好運氣。
而余秀華的離異，還是遭人非議的，我看過不少評論，大意是說她身患殘疾容貌不堪，不過讀了幾本書寫了幾句詩就開始心比天高，嫌棄那個當初都不曾嫌棄她的丈夫。
更不用說在米兔運動中，那些被騷擾的女性受到的指責了，那些指責甚至還有許多來自女性。如賈寶玉所恨的，原本水一般的女兒家，嫁了人，竟比污泥般的男人還要渾。
這世間，偏是有這樣的女人，本是魚目，卻見不得別人活成明珠，非要惡毒地把明珠摁進泥里，見她光彩暗淡後，快意拍手道：「快看，不過是魚目混珠罷了，與我有甚區別？」
有時，女人的地位之低，也是被無腦的同性所累，那些男人更是有恃無恐了，你不騷，我又怎會擾？
突發奇想，若是謝道韞遇到了騷擾會怎樣？
我覺得，她應該會手起刀落，先閹了那廝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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