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夏冬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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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013年底的一篇散文,收錄於個人著作《野生秩序:藝評與哲思文集》。那時的學術全是加法;那時的散文,也是生生地拉開大弓,通篇幼稚的文藝腔。現在真是進步太多,無論學術還是抒情,都可以用口語應付。即將南下旅行,發一篇四五年前的遊記,以示紀念。
文|王冠
序
古時候的儒家經典有《春秋》,相傳由孔子編纂修訂而成;春秋戰國是中國第一個大動蕩時期,最高超的文明都出自波瀾壯闊的動蕩;民間亦說「春秋」:幾度風雨幾度春秋,四季被一帶而過成了兩季,歲月從此有了溫度,同時彰顯出隱藏在溫度背後的光速,使人感到山河有情卻是天地不仁。
「夏冬」本不成為一個詞語,說起來拗口,聽來也不舒服。中國政治講懷柔,世俗間的人際關係是假的陽剛,酒桌上的義氣,磊落只在表面,多半用來給人去看、去揣摩。因而,中國人更喜歡用春秋,因春秋是四季中的承上啟下,也有雷同的愜意。夏冬則太剛勁了,一幅是非善惡不可交融的模樣,顯示出坦坦蕩蕩的自信卻失了味道。彷彿女人也會有雙方正的大腳,穿涼鞋踏步時腳上的青筋繃緊,腳趾也是一樣的粗壯,使嬌媚的容顏頓時失了顏色,平添出幾分不甚和諧的生動與真實。
在另一個世界中,「東西」的本領更驚人,超出了一個方位詞本身的所指局限。在此處,空間的指向被縮小了範圍,成為一個具體的物。彷彿是能屈能伸的,可以從東方直至西方,也可以當下即是。
南來北往,南腔北調。抽離了中間的二、四兩字,單說「南北」則生澀得彷彿麵條還沒有下鹵,用筷子夾起來是光溜溜的水白色,直接得有些乏味。它少了歧義,也少了別樣的內涵。乾坤開闊,南北是乾坤的兩極,乾與坤若不相交合,彼此兩不張望,就不是好的卦象。由此,一點不少的是作為行者在其中的無盡的彷徨。
我不說春秋與東西,因在時間與空間的範疇內它們早已被寫盡了疲憊,一灘舊景,爛碎如泥。
夏冬南北,一幅擰巴的蹩腳相,直勾勾或是拔腿就走的粗獷。這無拘無束的粗獷使人迷狂,是大斧劈皴的淋漓酣暢,是破門而入的禪師的一記棒喝,一組不稱其為語詞的語詞,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精神的流浪之歌。
夏
太絢爛的事物總覺得不可靠,而能長久的往往都不是一下子充斥感官的刺激的美。「生當如夏花般絢爛」有詩人的氣魄在,這是動態的人生。夏的霸氣體現在歷史的開端處,中國第一個世襲朝代,與那個大禹治水的祖先有關。如果原始社會的平均不是馬克思為了推理共產主義杜撰的想像,部族的禪讓制也如今日的營銷學一樣合情合理,若夏朝也真的存在過,那麼夏王朝的打破規矩創立世襲也絕不僅只包含自私。讓時代前進,使個人私慾與歷史軌跡相一致,即使被人唾罵也不應有恨。因為無私,華與夏可連在一起成為華夏;因為私慾,還可以用來做姓氏。
為了使普通人更好地把握事物,我們總在設計框架,圈定概念,並得意於在其中做一個簡陋粗鄙的人。比如,一想到作為歷史時期的夏,就將其和奴隸制國家的開端相聯繫。隨後,夏便成了奴隸與荒淫的代詞,所以又聯想到桀的殘暴,他把人當坐墊坐著。但禹在意欲世襲的時候是怯懦而又猶豫的,在想與不敢之間徘徊,最終還是放棄,任由其初生牛犢的兒子去自我完成。這便有了人性的豐富,可穿越到千年以後。又如,看老紀錄片中土地改革講地主的壞,農民們一齊心的善良,一齊心的知進退與謀略,於是又齊心造出劉文彩的「水牢」,集體遺忘封建地主的修為與仁義。後來的學生也不去想書本上那些古代英雄、才傑,彷彿他們都是貧農生的極有天分的孩子。直長到很大了,我也才明白原來滿清貪官的子女們決不會像現在這樣加入外籍,又知道作為老鄉的民國總統曹錕對民眾是十分親和的,他還能被揭發。
夏朝處在新舊交替的歷史階段,前後都是安全,唯開創者險峻。如一年之中的夏時節,春與秋,新枝、落葉,都是一樣清爽。唯獨夏季使人煎熬,熬的是呼之欲出的分娩之痛,是慾火中燒的千般磨礪,明知絢爛過後的花是要凋零,也註定要向世人展示一番搔首弄姿的奇美。夏的美與丑,皆是狂躁的表象,是痴迷的無常;由此,夏是動的魔,絕非靜的佛。
人性是活在表象的一層浮光,把表面當做真實。銷售是最懂人性的藝術,是夏季說美女的短裙好看,也不管她絲襪下的皮膚會有多粗糙;是用碳酸飲料去迷惑運動員乾渴的喉嚨,極致舒爽的一剎那就是成交。女人們擅於在夏暑中興緻盎然地展示自己肉體上的優勢,同時又抱怨男人只會看膚淺的美貌。人性中的理性是感與知調和後的中性物,絕不是數理的理性。數理在生命的藝術中毫無用處,由此為夏季所不喜愛,那是一灘計算正確卻無法流出去的死水,終被冷落出惡臭來。
知短暫才知永恆,知辛苦才懂珍惜,這是世俗的辯證法的思維。由此,不吃粗糧便不能為創造出精緻的大餐提供靈感與養分。古代貴族或是不吃粗糧的,生來熱愛擺好的經典。世間的法則是矛盾、運動,所以才有不斷地更新和交融。由此,貴族往往都會沒落,最後淪落成孤芳自賞的單面人。
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里說夏天有一種燒乾草的味道,第一次聽到就生起同感。我在十八歲的時候,對這種味道的敏感達到頂峰,後來延續了很多年,至今也還有。
愛創造的人熱愛夏季,夏天的藏污納垢極盡自然之奢華,與一切創造力的結構相同。起初是一團衝動,兇猛如海,但夏的狂熱過後生出寂寥,對過往的一切心懷倦意。在這樣千錘萬鑿的輪迴生長間,我不知道衰老是否意味著不再期許下一輪反覆的衝動,如是這樣,我希望這種衝動力的衰竭越晚到來越好。回顧歷史,總有一些天才人物是不竭的,如畢加索,如朱元璋;但也有一些天才如流光一閃,如梵高與卡夫卡,如曹植與王勃。前者是極晝,後者是櫻花。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我猜想此佳句定是李白於夏時所作,寫的是夏的磅礴與憂愁。夏是生命的巔峰,它的藝術不是「高處不勝寒」式的,那是屬於空間的美學。夏的悲壯是「人生得意須盡歡」時忽然湧上心頭的一劑苦藥,是身處人群之中時有時無的孤獨,絕不是那種無人問津的寂寞,時間的鋒利在最高點圖窮匕見,這才是屬於夏的藝術!
當下是不能被如實把握的轉瞬即逝的剎那,由此,所有關於燦爛之夏的故事都只能在回憶中展開……
2012年攝於廬山
冬
把時間放在冰箱里凍住,不知它冰點幾許。
它在冬季被發現,瘋狂地朝著荒蕪的未來奔跑。因每一個跨年都與冬有關,年的記憶也不盡相同。久凍的時間遇溫度後自然溶解,或成為氣味或是液體,一切通通有它的重量。
關於冬的記憶有:冰糖葫蘆,清冷而深邃的平房院落,霓虹閃爍,以及熱騰騰的蒸汽,老人的憂鬱,哈氣吐在玻璃窗上,刺骨的清晨,潔白的女人,孩子,還有故宮。
邳州的冬天很冷,那是兼容了南北各異的寒冷。我那時充滿幻想與朝氣,和一群年輕人一起奮鬥,覺得自己是80后里上山下鄉的青年,開始體驗各種生活的艱難。後來,這種生活一直持續了很久很久,至今仍在繼續。顏色畫在紙上,由於氣候濕潤,在冬天會幹得很慢。一堆畫摞在一起相互摩擦,很多精彩之處就這樣被毀掉,也因此成就了一些意外的思緒。這很像關於歲月的記憶,一層層摞在一起,相互摩擦、干擾,開始還以為可以真實地去收藏,最終都只是編纂。
春秋兩季較短的城市夏和冬會格外長久,比如長沙,會讓到訪者體會生的殘酷。古代皇族在夏天會遷到適宜避暑的地方生活,冬季上朝則猶如上墳一般難過。若夏季是躁動,那麼冬就是靜的。它的靜與秋意的靜謐不同,這是一種死寂般的殘酷的沉靜,如同黎明前十幾分鐘的黑暗,所有的生機都深深地藏在冬里。沒有享受,只可以去承擔。
生機講求一個機字,「梅花香自苦寒來」是條理大於機變,前半句是「寶劍鋒從磨礪出」,其實還是借詩來說教。說教的東西都是用框架的「理」把握豐富的現象,卻不知道若能完全覆蓋與替換,大自然造物造感官又何必這麼多種多樣。左搬右推,終究還是個不可用的死理。理若是活的,必是從心出發,心是另一個維度的事,只以理去猜想,則永無破解之天日。你無法去對一個天生聾的人講述莫扎特,瞎子也不可領會梵高的好。「梅花香」,只一個「香」字衝擊了全句的呆板;「苦寒來」,可一個「來」字又使自己的說教氣露了餡。知為何來,而不知如何來,「梅花香自苦寒來」終究還是理大於機。毛澤東則是兵家,兵家是實幹家,實幹家的本質要知機,理論才是末尾的踉蹌而至。於是,毛詠梅一開口便是時機,「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一送一迎,活潑中顯出自然的無情,充滿了時間感。「猶有花枝俏,」俏得生機勃勃,逼真得緊。「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時機逢迎得恰到好處。「叢中笑」,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一笑便透出玄機,何須再用理論轉述,心心相印便是最好。
冬的滅與夏的生是人間的正反面,取消了模糊地帶通通拿來你看。夏與冬都是莽撞的青年,不懂得運籌帷幄,只知道我要什麼,我做到了什麼你就要按理給我相應的什麼。卻不了解在這種看似合情理處是學校和家庭一齊嬌慣的錯誤。你自己考得好,是你自己的事,與你自己的未來有好處,偏偏是可以得到老師與家長的獎賞。這讚揚實際是促進的手段,而非理應如此。就好比我吃到了於自己有益的美食,難道路人看見了也應真心為你喝彩么?夏與冬的單純是不懂得欲界的利益交換法則,你若真想要,則必先給予,必要在相互交融的溫和地帶來個周旋,青春少年不懂這個,正是真正的可愛與朝氣。
我愛夏冬,因夏冬有顏色,有脾氣。我也愛春秋,但那是一種無傷大雅的愛,可以一直愛下去。唯有愛夏愛冬,是要受到包容的,也要有十分的勇氣才行。勇氣不常有,有的時候盡可以讓它全部爆發出來!
南
行走是一場有情的遭遇。
在漫漫長路中,用感受的遙控器將孤獨調至極限,腳底板代替了思維,問題的答案自然浮上水面,沒有了窮追猛打,只乘一葉扁舟將其輕盈地挑進竹籃,便可了悟於心。藝術與商務也不再矛盾,彷彿是一場單獨的談判,但與所有的商務談判不同,此事無關他人,亦無法提前製作招商方案,同樣無需準備話術。
在我今日仍舊年輕的人生歲月中,我從事過無數的職業,有些被自己巧妙地隱藏掉了,有些一筆帶過。我換過些許城市來生活,每個城市都有它的顏色與氣味,卻常被記憶調和成污濁。至今,我有過三次鄭重其事的長途旅行,用最廉價的方式在中國地圖上畫曲線,路上努力去結識不同的人,觀察當地人的生活與建築,認真去忘記出走前的瑣碎雜事,並總能擺脫得一乾二淨。
南國如美婦寶盒中的串串珍珠,女人的細滑與潑辣可以不相抵觸。年輕遊子愛陌生勝過愛一切,南國諸城每座都彼此陌生,農房村舍依水而建,家家戶戶獨立自主,少了些許喧嘩多了硬朗。
把陌生當至寶是一種膚淺的病,患者在不斷變換的經歷中尋找快感,直至身心俱疲。因觸及部位的淺,而無法搔到癢處,正所謂隔靴搔癢。此外,還有水中望月以及紙上談兵,這都是不暢快的。但又不是不作為,只因有了那麼一層薄薄的間隔。怕就怕錯迷戀上了這層間隔,迷戀那流光溢彩的折射物,識別不了珍珠卻被上面的脂粉香氣所誤。
與珍珠相反的是鑽石的堅硬。
墨蘭迪一生都在畫那些瓶瓶罐罐,康德到死未離開過家鄉柯尼斯堡,喬布斯竭盡全力只做了一個企業,並都成就了偉大。相傳明孝宗竟只戀愛過一個女人……
不需要比較而產生的直覺來之不易,但多數還是需要格物的。我是幾次到南方遊歷進而生活久了才明白可以有一種與當下不同的質地,一種開闊潤澤的山野氣,莊重文雅的精緻,豁達大度的利益,以及更多的歷史痕迹。湖南自古有蠻夷的霸氣,女人愛吃辣椒皮膚卻又白皙光滑得很,發脾氣則一股腦的上來。男人在戰時會去打仗,和平年代就做生意,這與山東人只崇拜讀書的觀念顯然不同。齊魯的氣魄以憨厚為重,少了很多蠻勁,所以能出孔子,孔子粗鄙、力大無窮卻唯好知禮。「身無分文心懷天下」,這等胸襟在今天的長沙亦能感受得到,你若問路,他便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不似上海人絮絮叨叨的熱情,也非甘肅、青海、陝西等西北地區的那種粗糙與堅硬,亦沒有東北人的無原則的仗義,而是直截了當的豁達。這一點與四川很像,我感受到了成都的王氣凝重,人也是自足般的鬆散,自然是豁達。
我到常吃辣椒的省份居住,拉屎易出血,因潮濕皮膚還會生蕁麻疹。我走過的如江西、湖南、貴州、四川等地都是要吃辣椒的,辣有不同的辣味道。江蘇蘇南地區不吃辣椒,愛吃甜膩的東西,景緻也如甜點一般膩歪。蘇州的女人如絲綢,至今也是這樣。若干年前我在寒山寺后街獨自行走,因為一個少婦在畫廊中孤身描摹,我湊過去歪著看,我問她答,夜半鐘聲我竟混淆了是否畫中人在畫畫,我是否也是畫中之人。但蘇州我總體是不喜歡的,如同缺少互補顏色的畫面,統一的暖或冷調,少了張力就不好。蘇州公交站牌處的雕刻也耐人尋味,不似鄭州路面上一排排樹都是直插在水泥地上,甚至可以沒有任何襯托與修飾。蘇州男人同樣沒有這樣的憨直氣,李秀成終是個異鄉人。江蘇省內唯南京有王霸氣,與成都的也有幾分相似。南京是被蹂躪得太多,吳儂軟語的精巧全都敗給了歷史的滄桑。南京是土豪洪秀全的無賴勁,中山陵的青花一色與總統府的莊重沉穩相調和。而成都則在重慶山巒過後有一番難得的平坦,天府之國是西蜀的天上人間。想來都比北京要好。
吸引我的地方太多。重慶是一座被時間雕琢了的別緻的城。山巒起伏的交錯,長江與嘉陵江交匯的壯觀,戰時國民政府的遺迹,建國後的老衚衕、老民風,以及改革開放後豎起的大樓。不受地理空間的制約而反用其利,重慶又似北方衚衕的擴展,只是增加了高低起伏的轉折。高樓矗立在山上是情非得已,卻被安排得井然有序,使人覺得本就應該這樣。我們看山水畫,看到越遠處的山巒越高大,幾乎要翻出畫面來,與近大遠小的西方透視完全相悖,以為是不應該。但到了重慶,才發現一切竟是真有的。江邊望樓,如觀層層羅漢,高大壯觀;亦如畢業照中的景象,後面總要比前面的高,一齊排出來你看。很多事情,在我們未曾到達的時候,會聽說很多。最初總以為僅是比喻,於是像懷疑政治一樣的去懷疑「銀河落九天」,直到具體看到、經歷過了才知是真實實在的。儒釋道都講境界,其實境界本就如此,你未到那層是如何也不會知道,因為還會被現有的感官能力蒙蔽住,所有的告知以為只是政治說教,或是用來「裝」著看的。古時候講君子,我想是真有的。偽君子則是後來的事,是感與知的不統一,以知去強加感。如此說來,那曾國藩亦是個偽君子了?他無時無刻不在和自己的感官博弈,在「裝」。依我之見,虛偽的界限在於是用以給人看還是自我修行。然而,當今的問題不是誰是道德修行者,誰又是偽君子,是大家爭相去做真小人,比著無恥,美其名曰:至少我不是偽君子。這可都是為曹操翻案的功績!翻案其實是讓世人明白表象的虛妄,如果一邊倒地拜在曹門下,那與和劉備的虛偽為伍又有何區別?成都的「武侯祠」至今拜訪者絡繹不絕,說明今之智者仍舊不少。
贛、黔、川一帶的山水均有一股靈俊氣在,與華山的險峻拉開本質的距離。穿過婺源的油菜花地,在悠長的南方水巷裡走,餓了去找一戶人家,推開門坐下一起吃。老婦的表情親切,說自己的孩子也是大學畢業,現在上海。吃過飯留下十元錢,她竟又喜又驚不知如何是好,連忙用家鄉話說「多了,多了。」貴州凱里是一個天然氧吧,苗族人配合政府將其家鄉景觀改造成「文化街」,去了覺得無趣。老友聽說後問到,你可曾去聽苗族老人集體的迎賓演唱,裡面全是悲涼。傳說他們的祖先是蚩尤,是被黃帝從中原趕到西南去的,如是說來代代人的辛酸全在悲壯的曲調里。我聽到他們的演唱,幾近絕跡的悠遠聲響,我想,即使國家文化產業的改造是如何短視與功利,這種悲壯亦還是來源於基因與文脈的真實。此外,我到過的另一個苗族生活的地方是湘西,鳳凰沈從文的故居與其他景點打包成通票,實在算計精明,我以為一定不是苗人的主意。在美麗的鳳凰夜晚,四面八方的流浪歌手聚在橋下彈琴唱歌,那是年輕與放逐的聲音,與苗人的又不同,但是都很好。
峨眉山、樂山、青城山是天然的美好,最妙還是青城山,一股股仙氣飄來,感覺像進了天道。六道中的天道還是在欲界,天上的神仙也會有煩惱。我想與和尚、道士聊天,若讓我看出是假的便開始討厭,真的我又不知如何開口討教,所問若低級了自己又會覺得無趣。於是,還是獨自賞風景的好些。
城市的繁華大體相同,不同的是歷史的斑駁與生活細節。但有些城市大可以鶴立雞群,不在細節處制勝也不靠金磚銀磚,而是純然一股天生麗質。走過質樸的景德鎮,我驚呼為何當地政府不去用心打造,若以北京的性格早就將其包裝一新,再冠以無數文化產業新區的美名。破落也有破落的好,我的幾個數年未見的年輕朋友帶我參觀它的風采。小時候看電視劇,有個《太極宗師》,裡面吳京扮演的楊玉乾初到太極拳故鄉,眼見都是武術高手,連耕種也是太極拳的套路,令其大喜過望。我初到景德鎮亦是這種感懷。家家戶戶的生計均與瓷器相關,陶瓷學院的理論專家不如坊間百姓來得專業,看半裸的農民壯漢工作,是看最高超的才藝施展,可他未必當做是才藝,只是糊口的營生。相比之下,敦煌的工匠在今天太金貴,是時間為他們穿上了金色的聖衣。若是莫高窟,進入洞窟後全是一派不可褻玩焉的架勢,工作人員不等你細細品鑒,會急忙拉你出來。生意的綿延讓景德鎮延續了髒兮兮的鮮活,一個破破爛爛的城市儲藏著全世界最了不起的民間工藝!我是在敦煌洞窟上看到民國人留下的「到此一游」四字,才頓悟到歷史與文化原來都是動的,它如此鮮活才有趣。這類似的景象我本在景德鎮就體驗了,兩年後走到敦煌才又將其消化,於是再回憶起景德鎮的無與倫比。
長江以南的城市我喜歡的還有無錫,因為「無」字讓我覺得通透,還因為有太湖、蠡湖的絕美。我也愛深圳,那是年輕人的城市,異常乾淨且花團錦簇,在凌晨兩點的街道上行走,會覺得整個城市與生活都是嶄新的。我不喜歡廣州,因為無「沼澤」,與北京及上海無異,更多了一些沉悶氣。由此,我寧願去佛山南海走一趟,捕捉一些民俗遺風。
2013,攝於峨眉山腳下
北
電影《阿飛正傳》中講無腳鳥,一生只停留一回,即死去的時候。說的是鳥,實際在暗喻迷茫的都市人。生在農村的孩子要比自幼長在大城市的人健康,因與自然親近。城裡的孩子與人造物親近,又是隔了一層的不好,少了些許靈光與生鮮。小的時候在北方住平房,看大雁遷徙,知道大雁的南來北往是因為氣候。適者生存的道理不在書本里,而在生猛的日子中間。長大後才去到西安的大雁塔,是玄奘取經歸來仿造印度雁塔建造以藏經書用的,大雁塔與落雁有關,而最喜愛的《西遊記》更是一個事關行走與磨礪的故事。
南方若是深邃的巷,是滴落下晶瑩剔透的珍珠雨;北方就是一陣凜冽的寒風,在開闊的平原上四處遊走。南方的孤獨有的是無盡的故事與細節;北方的孤獨是純粹的孤獨,不需要時間與故事來渲染,它有著我行我素的堅固,好似一千年前就是這樣了,歲月不能平添傷感,只可以用自然的風雨打磨。
中國四大發明有「指南針」,也可稱「指北針」,但中文裡的「敗北」,卻沒有「敗南」與其相對。中國老百姓愛講諧音,北即是「背」,兩邊作戰,其中一方將後背露給你看,必是轉身逃跑。劉備也是「背」,所以一生都在逃,是時運不濟還是天降磨礪,要看他後來的成就。「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假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可見,中國人的思想隨處彰顯時間的智慧,即使是紅軍失敗被迫長征,亦可以說是戰略轉移,是日後的完勝決定了前面的說辭的可靠。因「敗北」的緣故,北方又莫名的多了一份悲壯,好像游牧民族的長歌。我也是慣常了孤獨與失敗的人,所以也深愛著北方。
北方是屬於黃河的。長江是修長的青色,可以有女人、酌飲與詩詞。黃河則是土色的,女人是豐乳肥臀,吃的是拉麵、羊肉,詩詞也成了秦腔。
我試過冬季於西北的大地上獨自流浪,四周見不到人煙。有時會有一群動物向我襲來,一群羊或是一些奇怪的鳥。青海的女人生得壯美,那種美不是江南秀女的濕潤,而是西域女子的五官挺拔開闊,說起話來略帶沙啞,所以我說是壯美。世間人活著、相處講求秉性,從性情中將人歸類劃分出喜愛與否,後來往往都夾雜了是非道德。好壞的糾纏是低級的趣味,性情本身可以是全部。藏民的眼神深遠清澈如高原天空,對宗教的信仰虔誠,不容許異族褻瀆。這種虔誠是直接的,而非理智的思辨,所以還可以有異族間的殺戮。儒家講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一種理性的思辨,與其相對應的是直觀的性情,是天造之物的自然發揮。水滸中的英雄如李逵,為了他自己的仗義,不問三七二十一便揚斧砍去,不細究原委也不顧及有多少旁觀者會在一場屠殺中無辜喪命。其實不論其中善惡,是這性情本身即可以招惹人愛。性情是超越了善惡的,義氣的義字里似乎也不包含其他原則,只可見真性情。因剎那間我與你達成了性情的交合,管你要做什麼,我偏要助你!這種民間仗義的法則,類似於情愛的非理性,與良知及道德的建構無關,模模糊糊地現出源自本能的智慧,這在今天的世界中不知是否又顯得彌足珍貴?
尼採的哲學是超越了善惡的哲學,類似於老子的天地不仁。尼采會是老子眼中的聖人么?老子分明也說聖人也是不仁的。尼採的高貴在於摒斥了世俗的善惡,而進入到生命力本身的內核,面對它,我們的各種處事標準是否都要重新加以評判?躲在理性背後那壓抑已久的人性的另一面,是否需要不斷地革命,才能擺脫日漸萎縮的厄運?這深刻的命題只有在北方的流浪中,在與羚羊、雄鷹與異族的對視中才能完成。
萬物終究只能是孤獨的,因為各自均不可替代,分別有它的精神旅程。一切交流與互惠都是用來緩解這份孤獨,緩解是因為不夠懂得,若真懂得了孤獨,便不會再拒絕紛擾。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思想的回歸思想,生活的交給生活。
來 , 一 起 做 精 神 上 的 野 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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