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永恆美好的羈絆啊

是枝裕和，這個名字對很多人來說應該不算陌生，他執導的《比海更深》《步履不停》《海街日記》等影片常年佔據高分電影榜前列，看過他的電影的人大多會被他細膩溫和的敘事手法打動。

這一次，獲得第71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的《小偷家族》終於在國內上映了。或許是得益於獲獎的影響力，我們去電影院看的那場，觀眾滿滿當當，座無虛席。

與之前的幾部相比，《小偷家族》沿襲了是枝裕和的「白開水」風格，整部電影並沒有跌宕起伏或者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敘述極其簡單流暢，即便是無比悲痛的場面，如果換個導演，可能會用大哭大喊一類發泄式的場景來表現，但是在是枝裕和這裡，主人公只是平淡地講述、平靜地流淚，導演的鏡頭與電影里每一位主人公平起平坐，以致有那麼一瞬間，你會忘了這是一部電影，你在看的，是真實的生活。

生存與生活之間，是六個社會邊緣人組建起來的家庭

電影甫一開始就是「父親」阿治帶著「兒子」祥太在超市裡合作偷東西的場景，手法嫻熟，動作利落，而後父子倆帶著滿滿一書包的「戰利品」回到了矮小擁擠的家。

以這樣一個鏡頭作為開端，很難不讓人皺起眉頭，記得當時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天吶，這是怎樣的一個家庭啊，先不說整個屋子內「髒亂差」的環境，更為重要的是，一個父親怎麼可以如此坦然地帶著年僅幾歲的兒子去超市裡偷盜？

不適感不斷地在我內心升騰。

直到玲的出現，那個冬夜裡在自己的家裡挨餓受凍的小女孩，在被治帶回家的時候，能隱隱感覺到導演正在慢慢撕開這個故事醜陋的封面，逐漸露出內里溫情的一面。

因為對於任何一個貧困窘迫的家庭來說，收養一個小女孩，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在吃完晚飯之後，男主人阿治和女主人信代帶著小女孩準備把她送回去。

而就在小女孩的家門口，當二人聽到屋內傳來的男人辱罵毆打女人的聲音之時，信代猶豫了，她沒有緣由地，怎麼都無法鬆開小女孩的手。

至此，玲成為了這個家庭的第六位成員。

一家人為玲剪了新的髮型，為她換上了新衣服，在為玲燒掉她來時的那件舊衣服時，信代緊緊抱住了小女孩，看著鐵桶里燃著的舊衣服和小女孩胳膊上留下的條條傷痕，信代在她耳邊囈語道：「吶，玲，你知道嗎？如果別人真的愛你，他們不會打你罵你，而是會像我這樣，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你。」

玲的年紀還太小，這話更像是信代自己說給自己的，因為在那一瞬間，信代的眼裡噙滿了淚水。

也就是這個連配樂都沒有卻讓人有些鼻酸的鏡頭，讓人產生了想探究這個家庭更多東西的衝動。

在建築工地上當臨時工的男主人阿治，女主人信代則是一家制衣廠流水線上的女工，在風俗店打工的小妹亞紀，以及靠騙取養老金過活的奶奶，還有兩個從未上過一天學的小孩。

這就是這個家庭的整個構成，每個人都是正常人口中最不齒的社會存在，聚在一起過著螻蟻般的生活。

去探究這部分社會邊緣人的生活的意義是什麼？

可能這是很多觀眾心中很大的疑問，也可能是該片在日本上映時遭到很多嚴厲批評的原因之一，因為在很多人眼裡，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的生活，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就是這種不值一提的生活，卻在電影落幕的那一刻，讓人坐在原位久久難以釋懷。

說不清道不明地，電影里的故事也好，人也好，有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影子。

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過往，可即便如此

這部電影最讓我驚嘆的一點，是隱在白開水式的敘事基調里的五味雜陳，太多用心的細節引人咂摸。

在風俗店打工的小妹亞紀，每日對著陌生男人袒胸露乳，熟練而麻木，導演沒有交待她為何從條件優渥的家裡出走，只給了她一個小小的細節。一次，亞紀遇到一位客人，他並沒有像其他客人一樣提出有色服務，只是趴在亞紀的腿上，靜靜流淚。

當亞紀看到他手腕上的傷痕時，笑著說：「你也會自己打自己嗎？很疼吧，我也有喔。」而後，笑著笑著，就流下淚來。

臨別的時候，亞紀緊緊地抱住這位客人，沒有別話，只是露出最陽光的笑容，儘管沾著眼淚。

太多諸如此類的細節，是枝裕和向來不喜歡將全部故事梗概交待地事無巨細，他更多的時候，只留給你一個小小的細節。

而這些細節是致命的，當電影結束，你走在回家的路上，仔細地探究這些細節時，會讓人不由地感到心疼。

也正是因為這些用心的講述，讓觀眾摒棄了之前心中類似「她就是個LOW穿地心的風俗女啊，她能有什麼有意義的故事可看啊」這種單一片面的想法，轉而想到，不論是哪種人的人生，都有類似的悲喜。

關於信代的細節則更多，表面上看起來有些冷酷無情的信代，會在面對審訊員的逼問時，反問道：「難道一個母親生了孩子，就能自然而然地成為母親嗎？」

以及之後，當審訊員問她，「這兩個孩子平時叫你什麼？」，信代仰起頭，略微苦笑，她沒有回答，只是重複著：「是啊，他們叫我什麼呢？」，重複了三遍，直到淚水落滿了整張臉。

看到這個畫面，很難不讓人落淚。

而講到老奶奶，我無法忘記那個沙灘上，她默默地用沙子遮住自己腿上的老年斑的場景，而後她對著不遠處在海浪里嬉鬧的五個人，用唇語說道：「謝謝你們」。

雖然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之前也完全不相識，但是人生最末尾的相互陪伴，是老奶奶最真摯的感謝。

就這樣，家裡的每位成員，即便過往都不甚光彩，都帶著各自的傷痕，但當他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時，沒有互相指責，沒有誰瞧不起誰，莫名地，他們就是彼此最親的家人。

在考量人性的那些條條框框里，非黑即白是最難達標的一條

在這部電影里，我很難以單一的標準去衡量他們的好壞。比如慣常偷盜的一家人竟然會無條件收養一個曾經備受家暴摧殘的小孩，每年「厚著臉皮」去前夫兒子家討要生活費的老奶奶竟然一分未花討要來的錢財，已經習慣偷盜的小孩子祥太會為了拯救「妹妹」玲而故意被警察抓住。

而最讓人動容的莫過於，在整個家分崩離析之後，兒子祥太和父親阿治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祥太問父親：「在我被抓住後，你們是不是從來沒想過來接我回去，而是準備丟下我，自己逃跑？」

阿治沉默了良久，回答：「嗯，是的。」

之後，是更長久的沉默，這沉默里掩藏的是人性最複雜的一面。對萍水相逢的這個「父親」阿治來說，他是真的把祥太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吧，可是在那個時刻，他也不得不丟下兒子，自己逃跑。

而逃跑，不意味著不愛。

或許，年紀尚淺的祥太是奇蹟般地理解了這一點，因此即便生氣怨恨，卻還是在回程的班車上，無聲地朝著阿治的方向，喊了一聲長久以來最想喊出的那句：「爸爸」。

我會永遠想念，記憶里那鍋熱騰騰的關東煮

在社會法律和道義的聚光燈下，這個家被迫散了，每個家庭成員最終各走各路，分道揚鑣。

日後，他們每個人都必須獨自面對整個世間的快樂與苦難，經歷各自的悲傷與歡喜，他們會遇到很多很多人，續寫很多新的故事。

雖然在六口之家的生活是窘迫的，日子也充滿苦難，那個破舊的小庭院也被警察封起，但就像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小女孩玲最終回到了自己的家，卻還是會無意識地就唱起了在六口之家學會的那首歌謠。

這個殘破貧瘠的小家，會一直住在他們每個人心底的最深處。

那個記憶里，冬夜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的那鍋關東煮，夏夜一家人一起看的焰火，還有海邊大家一起奔跑的時刻，並不會如那院里的青苔，覆蓋了來時的路，而是會像抽屜深處悉心保存在小鐵盒裡的照片。

在每個無法入眠的深夜到來之時，給予他們長久的溫暖和繼續前進的勇氣。

這就是，世間永恆美好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