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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的人文精神

韋編三絕

 玄門琴韻

郭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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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的人文精神》

2003年,中國的古琴藝術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准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這個過去對中國文化有著深刻影響的藝術形式,開始被中國社會所重視,或者更準確的說是開始被人們重新認識。中國的傳統音樂,包括民間音樂,宗教音樂,文人音樂,宮廷音樂四大類,而文人音樂的代表就是古琴。但是,隨著文人階層在中國的消失,古琴藝術也逐漸被邊緣化,甚至被社會遺忘。從2003年到今天,古琴藝術和琴人從被人們遺忘、被邊緣化,到已經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子———主要是在大學生和白領階層中。奇怪的是,只有短短几年的時間,只取得了一點小小的進步,但已經開始有人嘲諷了。在北京的知識圈裡最近流傳著這麼一個說法,所謂京城新「四大惡俗」———聽崑曲、學古琴、喝普洱、練瑜伽。

對這種說法我頗不以為然。所謂「俗」,一般是指普及的大眾文化;所謂「雅」,一般是指少數知識階層的「精英文化」。《詩經》里有《風》、《雅》、《頌》,《雅》是什麼呢?是京畿地方,就是當時首都周圍知識階層創作的東西;而《風》是「俗」的,是當時老百姓中傳唱的各地民歌。但實際上「雅」和「俗」之間並沒有絕對界限,而且常常雅俗互換,尤其是時間可以使「俗」變成「雅」,前朝之「俗」常常成為後朝之「雅」。古琴則不同,在中國古代,它始終是文人的樂器,從來沒變成過俗的東西,而且始終和俗處於對立的地位。古琴曾被人遺忘,但現在開始有一批青年學子熱心學習,也才不過幾年時間,它能夠如此迅速地變成「俗」嗎?尤其是變成「惡俗」?我覺得有點誇張。是什麼使這個「惡」字和「俗」字結合起來成為「惡俗」的呢?我認為「,俗」是大眾文化,本不是什麼貶義詞,而前邊加一個「惡」字成為「惡俗」,一定是商業化、庸俗化的結果,即把商業行為置於藝術活動之上,把金錢和低級趣味結合到一起,才可能變成一個惡俗的東西。古琴過去不是俗文化,今天不是俗文化,將來仍然不大可能變成大眾文化,更難變成真正的俗文化。因為它身上所負載的豐厚的文化內涵,包括古琴本身的氣質、性格就決定了它始終只能是小眾的文化,只能是雅文化。古琴本身的人文精神、藝術精神能夠保證古琴不會被惡俗。

講到古琴的人文精神,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獨特的體會。作為中國歷史最悠久,文化負載最豐厚的樂器和藝術,簡單地總結它的人文精神,一定會掛一漏萬,一定不能夠被所有人都接受。為了使我的體會能更鮮明地表述,我把古琴的人文精神大膽地歸納為一個「敬」字。徐上瀛「二十四況」的「靜」是古琴的藝術風格,我講的這個「敬」是它更內在、更深層面的精神。那麼古琴和「敬」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我把這個「敬」字提煉成古琴的人文精神?我想這要從中國的文化傳統說起。

有「禮樂之邦」美譽的古代中國是最重視音樂的國家。從先秦開始,儒家最強調的兩個字,一個是「禮」,一個是「樂」,把「禮」和「樂」之間的關係說得非常清楚。孔子講「: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從一個人的人格養成,到治理一個國家,靠的就是「禮樂」。「禮」裡面包含著國家制度,包含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所尊崇的最重要的精神和相應的儀軌規章;古代的「樂」字不僅僅是音樂,它還包含著舞蹈、文學等所有我們現在稱作藝術的內容。那麼一個「禮」,一個「樂」起什麼作用呢?用荀子的話說,就是「樂合同,禮別異」。異是不同,是分別。一個社會必須有區別,有嚴格的階層,有上下、尊卑。但光強調禮也不行,比如古印度把人分為波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等不容混淆的階層,尤其是被稱為「賤民」的人是不能夠和其他階層通婚的。它的等級鮮明「,別異」得非常清楚。但是階級過於鮮明,社會就沒有包容和親近感。差別之外,還得有親和的、融合的東西,這就是「樂」的作用。「禮」的精神其實就是一個「敬」字———沒有敬就沒有禮。我們知道中國古代以孝治天下,中國人講孝道,給父母吃穿,生病帶他去醫院,這是不是孝?孔子說不夠。供其吃穿這叫「養」,和養雞養狗養豬養馬是一樣的。養和孝最大的區別是孝裡頭有敬,你要尊敬你的父母。所以這個「敬」字是中國古代傳統理念最重要的一個字。

「敬」字聯繫到一個詞叫做敬畏。孔子講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現在我們的社會缺的就是敬畏之心,很多人沒有敬畏之心。沒有敬畏之心就沒有文化,沒有文化就變成動物,這是很簡單的道理。所以我們把這個「敬」字理解為中國傳統文化一個非常重要的精神內容。「禮樂」是相輔相成的,「樂合同,禮別異」,禮和樂結合起來,才能安定人心,安定社會。所以我把古琴的精神也提煉為「敬」字。那麼,古琴精神中的「敬」有哪些內容呢?我認為古琴從五個方面體現了「敬」:第一,敬己;第二,敬人;第三,敬天地,敬自然;第四,敬聖賢,敬先人;第五,敬後人。

一、敬 己

學古琴首先要敬己,用孔子的話講,就是「修己以敬」。那麼,講「己」是不是個人主義?是不是自私?是不是以自我為中心?不是。推己及人,將心比心,只有尊重自己才能尊重別人。你的初心、你的未被污染的心就是你產生道德感、羞恥感的基礎,是決定你行為的基礎。我們現在講「以人為本」,這個「人」就包含著你自己。所謂「修己以敬」,只有修養自己才能達到這個「敬」字。很多人認為古琴音量太小是它的缺點,但我認為這恰恰是古琴的一個特點。正因為古琴音量小,決定了這件樂器的特性———它是直接和你的心交流的樂器,它是最個人的樂器,它根本就不是為了讓你和大眾交流,為娛樂大眾而產生的。

古人給古琴賦予了很多內容,如「琴者,禁也」,彈琴是為了約束自己。「禁」就是約束的意思。當然後來明代的李贄說:「琴者,心也。」「心」和「禁」雖然不同,但都很重要。古人彈琴第一不是為了娛人,而是為了和自己的心靈對話;其次是為自然、為天地,與大自然交流;再其次是為友,三五知己,和極少數可稱為「知音」的朋友互相欣賞。所以古琴是世界上所有樂器中最私密性的樂器。私密性的樂器還有口弦,但其音量極其微弱,必須離它非常近才能聽到。按我們一般的理解,口弦這件樂器應該早被淘汰了———五步之外便聽不見,而且就出三個音。但這樣一種樂器為什麼能夠在許多民族中一直流傳到現在?因為它是傳情表意的最佳工具,是青年男女之間表達愛情的最佳工具。當然,古琴無論其文化的負載量還是表現力都和口弦不在一個層面。但古琴和口弦一樣更強調它的音樂是向內而不是向外的,是個人而不是眾人的,這是古琴的一個重要特質。而且「琴者,禁也」的話,更凸顯了文人重視它是因為它不僅是一件樂器,同時還是禮器,是修身養性的工具。當然,對此琴界一直存在不同意見———有人強調古琴的藝術性,強調古琴是樂器,反對過於強調它的精神、修養的一面,更反對把它作為修身養性的工具。這種「為藝術而藝術」的觀點有他的道理。但是古琴千百年來第一強調的還是「琴者禁也」的理念,強調它是「聖人之器」。我覺得,全世界有成千上萬種樂器,只有古琴這件樂器強調了它樂器性之外的東西,強調了它和人道德養成的關係,強調了它與人格、與自然的關係,我認為也無不可。

古琴作為個人修養的工具,是儒家一直提倡的孔子就是這樣,「無故不撤琴瑟」。只有喪事或重要事情發生的時候,這一天才不彈琴不唱歌。而且,他一生就是利用古琴來弦歌教化人生。也正是由於古琴的這個特性,才使古琴和知識分子的人格、獨立精神、氣節、操守連在一起。著名的竹林七賢的故事最能說明問題。竹林七賢的領軍人物嵇康,被司馬氏判了死刑,三千太學生趕到刑場為他送行。他臨刑之前先「顧日影」,然後「索琴而彈之」。彈完後,他說了人生最大的一件憾事:昔日袁孝尼多次想跟我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沒教他「,《廣陵散》於今絕矣!」從此,在中國的傳統語境中,《廣陵散》成為失傳文化的代名詞。那麼,嵇康最讓人尊敬的是什麼呢?竹林七賢最讓人尊重的是什麼呢?就是他們獨立的精神,獨立的人格,不為金錢,不懼權貴,為了保持自己的人格甚至可以捨生赴義。他的《聲無哀樂論》問世千百年之後,德國的漢斯利克才講到音樂本身就是音樂,不存在音樂以外的東西。可是嵇康在那個年代就講出「聲無哀樂」———聲音就是聲音,音樂就是音樂,哀樂感情是你自己的事!他有千古彪炳的奇文《聲無哀樂論》,有他的創作或「代表性曲目」《廣陵散》,同時這個人外貌風度也卓然超群。《世說新語》說他的風度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凜凜寒松,高拔清俊」,立在那裡「,岩岩若孤松之獨立」,醉倒了,還「巍峨若玉山之將崩」!他的獨立的人格,他的獨立的精神,也正是古琴的精神。他尊敬自己,尊敬自己的初衷與氣節。竹林七賢里有一個山濤(山巨源),後來做了很大的官,好像是吏部侍郎,來看他。他光著膀子打鐵,不理他,還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能夠在臨死之前彈古琴,能夠心氣和平,天下唯此一人。

嵇康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信念,尊重自己的人格,所以他才能在他的琴聲中體現人最崇高的精神。孟子說「: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不能敬己,豈能敬人?所以古琴精神第一是要敬己。

二、敬 人

光尊敬自己不行,人是社會的動物,所以儒家講「仁者愛人」「,仁」字單人旁一個二字,兩個人才有仁可談,一個人沒有仁可談,所以「仁者」就不僅僅是愛己,要從愛己推廣成為愛人。所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成為儒家最基本的思想。從敬己到敬人,是一個君子道德養成的必然規律和必然取向。有許許多多古琴文化、古琴精神反映了「敬人」的思想。大家都知道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為什麼子期聽得出高山、流水伯牙就認為他是知音?因為子期是樵夫,屬於普普通通的勞動大眾;古琴是文人的樂器,是小眾的樂器,是知識分子自得其樂的樂器。作為一個樵夫,子期本來是不應該懂琴的,伯牙也沒有奢望他能夠懂琴,但是,子期懂他,也唯有子期懂他,所以伯牙嘆為知音,以至於子期死後伯牙摔琴,終生再不彈琴。這個平淡的故事中有一種震人心魄的東西。你想過沒有?知音死了,他把琴摔了,今生再不彈琴!如此的決絕,如此的激烈,為什麼?這就是古琴的精神———敬人,對知音的,對朋友的,對別人的一種最高的尊敬和珍惜。我的琴除了為自己,為天地,就是為知音。

在古琴文化里非常強調人和人的相知,人和人靈魂的相遇。西方有哲學家講:他人就是你的地獄。什麼意思?他是極限誇大了人和人難以理解和溝通的一面。真正的、在深層次上的相知和互相理解的確是一件很困難、很不容易的事情。那麼,當你遇到「知音」時應該怎樣呢?「知音」之間應該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大家都知道琴曲《梅花三弄》,它最初是首笛曲,據說作者是晉代的桓伊,字子野,官至大將軍。當時有個文人叫王徽之,字子猷,是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子敬)的哥哥。有一天他坐在船上,看到大司馬參軍桓伊從路上過,就招呼桓伊,說「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伊也素聞其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連吹了三首曲子。「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這件事情令我很詫異,也令我很敬佩。這裡,一切禮俗、一切人情、一切平日存在的社會關係都不見了,除了音樂,什麼都不見了。這是真正的「知音」,彼此沒有客套,更沒有庸俗的東西。所以不用擔心古琴惡俗———古琴有這種精神,它惡俗也惡俗不到哪裡去。

我所講的第二個「敬」字,是對別人的尊敬。這種彼此的尊重,是一種內在的、深刻的、超越了世俗觀念的尊重,一個「敬」字裡面,有對他人的尊重,更有對藝術、對藝術家和「知音」的尊重。

三、敬天地

中國傳統文化里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天人合一」。在這一點上,中國的道家、儒家是完全一致的。道家講「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儒家也講「萬物一體」「,天人合一」。中國所謂「三才」,就是指天、地、人這三才。天、地、人密不可分,萬物一體,同時又各司其責:「天始萬物,地生萬物,人成萬物。」所以董仲舒講「天人之際,合而為一」。這是中國傳統文化重要的精神,同時也是古琴重要的精神。一張典型古琴的基本長度是3尺6寸5分,代表一年的365天;琴身上有13個取音的徽位,代表著12個月和一個閏月;琴身由兩張木板相合而成,面板圓,底板平,一陰一陽,象徵「天圓地方」;琴有琴額、琴項、琴肩……象徵著人身,一琴之中,天、地、人三才具足。琴的兩個出音孔一方一圓,各叫「龍池」「、鳳沼」;琴首墊弦的隆起叫「岳山」,琴底拴弦的短柱叫「雁足」;琴有七根弦,除了宮、商、角、徵、羽這五音各與「五行」相對應外,另有兩根一「文」一「武」。小小的一張琴,僅從其形制上就包含著中國古人對自然、對宇宙、對人生的精闢理解與高度概括。

中國傳統藝術中最有代表性的藝術,在音樂是古琴,在形象藝術里就是文人畫。古琴和文人畫都強調人和自然的貼近,人和自然的不可分,人是自然當中微小的、獨立的存在。我們把中國的古代繪畫和西洋的古典繪畫做一個比較,就會鮮明的看出兩者的不同。

西方的古典繪畫是以人為母題。大衛也好,基督耶穌也好,蒙娜麗莎也好,《聖經》故事也好,都是以人作為繪畫的中心和描繪的主要對象。那麼,在西方古典繪畫里自然存在不存在呢?存在,但是處在非常附屬的地位。包括大家都很熟知的著名的蒙娜麗莎「永恆的微笑」。它的人物形象畫得神形兼備、光彩照人。但是蒙娜麗莎後面還畫了山水,一般人卻不會注意到,因為它不僅僅是作為背景存在,在技法上與人物相比也相形見絀,不在一個水準上。直到十六、十七世紀之後,西方真正意義上的風景畫才從人物畫的「背景」中獨立出來。中國古代繪畫恰恰相反。魏晉之後「,山水滋生」,中國的山水詩,山水畫,包括以自然為題的古琴曲大量出現,成為中國古代藝術的主流。我們僅僅看一下古琴傳世的曲目就可以感到「滿紙煙霞」:《高山》、《流水》、《瀟湘水雲》、《漢宮秋月》等等,在現存古琴曲目中,超過半數以上的樂曲題目是與自然有關的。典型的中國古代山水畫在人們的印象中,一定是有山有水,或蒼松翠柏、或泉流石上;山水之間,也許會有一個小橋,橋上有個小小的人,夾著一張古琴;或許山中水邊有一座亭子,亭子里坐著一個小小的人,舒適恬淡,怡然自得。在這些畫中,人很小,但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似乎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古代繪畫。

中國傳統文化強調人和自然的關係,古琴精神最重要的一點也是強調人和自然的關係———敬天地,敬自然。當然,中國人對自然除了敬畏之外,還有親近,這種親近感自魏晉一直流傳到現在。過去琴家有「五不彈」「,十四不彈」。比如打雷、暴風雨時不彈,對夷狄不彈,對俗人不彈……現在當然不存在對「夷狄」不彈了,我就一直建議世界各地的孔子學院除了教中文,也要教外國人彈古琴。除了「十四不彈」,還有「十四宜彈」。《紅樓夢》里賈寶玉跟林黛玉請教古琴應該怎麼彈,林黛玉教導他說:「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在層樓的上頭,在林石的裡面,或是山巔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又說「:若必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稱聖人之器,然後盥了手,焚上香。」你看古畫就看得出來,彈琴最好的地方就是古松之下,石旁,水邊。王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詩,指出了最適合彈琴的地方和環境。竹林七賢也是在竹林中彈琴,這就強調了人與自然的親近關係。大家不要小看這一點,這是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異同之處———我要強調:是異同,不是優劣。西方文化強調人,這一點對我們來講是很有啟發意義的。我們常常不能以人作為最高目的,這點要遜與西方。但是西方以人為本過分了之後,把自然只作為人的目的物,作為人所需要的一切資源的來源,向自然大規模索取———勘探,要石油,要礦產,要資源,最後把人和自然的關係破壞。一般來講,工業化的進程,常常是破壞自然環境的過程。我們國家在工業化之後也是迅速使人和自然的關係惡化,破壞了人和自然的關係。中國的傳統精神———這種敬自然、敬天地的思想,值得今天的我們好好地繼承。

古琴文化里講到人和自然的關係,也有很多故事,其中最有象徵意義的是伯牙跟成連學琴的故事。據說伯牙跟成連學琴,三年不成,成連說:我只能教你彈琴的技藝,但不能教你如何體會音樂的精神和境界。我有個老師叫方子春,在東海上,善「移情」,我帶你去找他吧。於是,伯牙便隨成連來到東海上的蓬萊島。沒想到,成連把伯牙帶到孤島上之後,便棄他而去。伯牙一個人留在島上,「延望無人,但聞海水洶湧,林岫杳冥,萃鳥啁啾。悄然而悲曰:先生移我情哉!」在大自然之中,伯牙獨自面對大海與山林,終日傾聽「澎湃之音」,終於悟得琴道,創作了琴曲《水仙操》,成為一代大家。

敬天地、敬自然,把自然當成最高的老師,把與自然契合作為音樂的最高境界,甚至把「自然」、「不自然」作為衡量藝術家藝術、技藝的重要標準,這就是中國傳統藝術的精神、古琴的精神。

四、敬先賢

古琴的發明者已無從查考,但無論是伏羲制琴說、神農制琴說,還是黃帝制琴說、舜制琴說,都把古琴的發明與傳說中的聖賢聯繫起來。這和「周公制禮」的傳說一樣,除了彰顯聖人「制禮作樂」的悠久歷史之外,更重要的是表達出中國傳統文化中「敬聖賢」的觀念。

據司馬遷記載,孔子跟師襄子學琴,「十日不進」,彈了十天了,還不往前進。師襄說他彈得不錯了,「可以益矣」。但孔子說「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就是雖然彈會全曲,但還不能完全領會其內在的規律。又過了十天,孔子還在習而不進。師襄子催他,他說雖然已得其數,但「未得其志」。志是什麼?志是精神。那麼得到了精神是不是就結束了?還沒有。一直彈到最後,始「得其為人」。孔子終於在音樂中看到了一個面孔黑黑的,個子高高的,兩眼有神,有王者之風的人,這個人是誰呢?是文王,是孔子理想中的王者。孔子能從這首曲子里看到古代的聖人,並且把看到聖人作為學習古琴的最終標準,也體現了一個「敬」字,就是敬聖賢。

儒家一直有種對遠古的追慕,把周代作為理想的政治典範。文王是孔子理想中的統治者,所以他做了《文王操》。中國的古琴曲里除了大量描寫自然的曲子外,其次多的就是像《文王操》、《幽蘭》、《思故人》、《思賢操》這種對古代聖賢表達敬仰的樂曲。我們剛才講敬己也好,敬人也好,但你最終希望自己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人格的典範就是儒家所講的這些聖賢。

敬聖賢其實是對祖先創造的尊重,對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尊重。前幾天我們搞古琴進校園的活動,一個青年記者採訪我。他說「:田教授請你談談古琴創新的問題。」我反問他「:古琴創新的問題?古琴有創新的任務嗎?古琴為什麼要創新呢?」他回答說:「不創新怎麼能發展呢?」他的這個思想,其實是我們現在大部分人的思想:第一,任何領域,任何藝術最首要的任務是創新;第二,不創新就沒有辦法發展。我當時很不客氣,說:「你先告訴我,古琴為什麼要發展?」他說:「發展不是硬道理嗎?」說「:是,但只有創新才能發展嗎?繼承不能發展嗎?把已經出現中斷的文化接續不是發展嗎?人類有成千上萬種樂器,盡可以去創新發展,為什麼不能就留一個古琴,只留這一件樂器允許它去崇古呢?」他沒有回答我,因為我的這個問題超出了他的理念。我想說的是:第一,我們不要把創新當成一種迷信,當成一種宗教。第二,在藝術領域復古與創新同樣重要。我們到日本去,會清楚地發現日本在文化上完全是兩軌制,分得清清楚楚。但凡古代的東西,就是崇古,以不變為美,以舊為美。他的歌舞伎,他的三味線,他的雅樂,包括他的大相撲,都以不變為美、以不變為高。

日本分得清清楚楚,「大道朝天,各走一邊」,我們不是。我們所有東西一說發展創新,就都要發展都要創新。上海崑劇院演的一出新編「崑劇」,演員被鋼絲吊著滿台轉,在台上唱:「我愛你,你愛我嗎?」崑曲與其他戲曲最大的不同就是語言,崑劇是文言,其它傳統戲劇包括京劇都是口語。「一見皇兒跪埃塵,開言大罵無道的君」,「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這是口語,一聽就懂。但崑曲是文言「: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沒有文學修養聽不懂。崑曲如果創新,不用雅語文言,而是大白話,就不像崑曲了。但有人會反對說「:那麼崑劇怎麼表現現代生活呢?」我想問是:「我們這麼多種藝術形式,為什麼都要表現現代生活呢?能不能就留一個崑劇只表現古代生活呢?」

尊古崇古,在現階段是文化發展的一個重要內容和模式。為什麼?因為我們的傳統文化已經出現斷層,中華民族很多傳統的優秀文化已經瀕臨滅絕需要保護了。古琴文化中這種敬賢崇古的精神正是我們今天需要的一種精神。我們要尊重祖先,尊重遺產,尊重先人的創造。我們要懂得,文化藝術和科技不同,科學要規範,要能重複,而藝術恰恰相反,它不能規範,不能一樣。科學永遠在發展,新出現的技術會毫不留情地全面取代過去的技術:彩電出來黑白電視就沒人看了;數碼相機出來,原來的膠片廠就關張了。這就是技術,這就是科學。文化藝術則不同,馬克思曾經說過,文化史上常常有後人不可企及的高峰。比如唐詩、宋詞、元曲,這都是高峰。科技崇新,但文化藝術卻可以崇古、復古,歐洲偉大的「文藝復興」,就是從復古開始的。所以崇古,敬先賢,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也是古琴所體現的非常重要的文化內涵。

五、敬後人

最後一點,也是古琴精神里了不起的一點:光敬先賢,光敬古人了,不夠。人類文明,因因相續、果果相傳,如瓜瓞綿綿,所以還要敬後人。古今中外所有的藝術里,只有古琴有這個精神。什麼叫敬後人呢?就是專門為後人留下創作和發展的空間。這又回到我講的第一個問題:所有的特點都既是優點又是缺點。古琴減字譜從公元七世紀的唐代產生一直流傳到今天,是人類使用年代最久遠,最有效,同時也最有意義的一種樂譜。減字譜由文字譜演變而來,能準確記錄音的絕對音高,但沒有記錄時值,需要由琴家來「打譜」———就是琴家根據樂譜提供的信息結合古琴演奏的規律進行再創作。長期以來,人們認為這是古琴譜的一個缺點,把古琴譜看成是不完備的樂譜。我年輕的時候讀香港音樂史家張世斌編的《中國音樂史論述稿》,他講到這一點時說不是中國人沒有聰明才智創造出完備的樂譜,而是減字譜本身不是用來記譜的,是記指法的「,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是中國人不願意去做。他是想替我們的祖先講話,但是沒講到點子上。因為在那個時代,還是以西方文化為中心,大家妄自菲薄,看不到古琴譜的優點———為後人留下充分的創作空間。西方的五線譜是定量定性的,不可改變的。無論哪個鋼琴家彈莫扎特的樂曲,任務只有一個,就是闡釋莫扎特———鋼琴家只是莫扎特的闡釋者、解釋者,這其中演奏家的空間是極有限的。但是古琴不同,用古琴家吳文光教授的話講,什麼是打譜呢?就是古琴家在古琴之上創造性的再現性的重建古人的音樂。這就給了後人極大的空間,在音樂出現之時就規定了讓每個後來的琴人在演奏這首樂曲時都有自己再創造的權利。當然,這種創造性是以再現為前提的———有規律,有師承,有譜面以外規律性的東西,只有在這個原則上才允許有你的創造性。古琴琴譜在全世界絕無僅有,不僅僅因為它歷史悠久,從七世紀到今天還在使用,而是因為它創造性的為後人留下了創造的空間。所以我把中國古琴的人文精神最後歸結為敬後人。

魏晉時期文人「左琴右書」,一個文人只有會彈琴,能寫一筆好字才是文人。今天情況雖不一樣了,但古琴精神和古琴藝術還是應該傳承的,因為這是我們中國人的驕傲。

最後講一個我親身經歷的故事:2006年,溫家寶總理訪問日本,時稱「融冰之旅」。當時總理帶了一台節目到日本去,請日本的首相和日本文化界、政治界、經濟界等等的上層人物來觀賞,叫做國事演出。我們的國事演陣容出歷來都是由專業團體組成,是代表中國當代藝術「最高水準」的演出。只有2006年溫總理訪日帶的這台演出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專場」,由中國各民族普普通通的農民、牧民藝術家組成。我是那場演出的策劃和藝術總監,從選節目,到組織,一直到在舞台上呈現。我還親自擔任主持人,與日本NHK的主持人鎌倉千秋小姐共同主持這台演出。策劃的時候我就想,這台節目一定要讓日本人震撼,一定要十分精彩。我選了侗族大歌、新疆維吾爾木卡姆,內蒙古長調,泉州木偶,崑劇摺子《遊園·驚夢》等等,節目是絕對精彩。但是作為整場演出,開台第一個節目很重要,要抓人,要能夠一下子讓觀眾安靜下來。我經過思考,大膽決定把古琴作為第一個節目。在日本有一些右翼人士,對中國抱著輕視、甚至敵視的態度。怎麼能夠在第一個節目就讓你安下心來,用恭敬之心來聽我們這場音樂會呢?———古琴!我在音樂會開始之後先介紹古琴。我說:「這是聯合國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不僅僅屬於中國,它屬於全人類。但古琴在中國不僅僅是樂器,它是聖人之器。孔子用它來弦歌教化人生。傳說當中,諸葛亮就是用古琴在一座空城之上嚇退了司馬懿的八十萬大軍。」日本人都知道孔子、諸葛亮。

那天琴家李祥霆帶的是一張唐琴。我說:「這張琴叫『九霄環佩』———所有的樂器當中只有古琴每張琴都有自己的名字,和人一樣———『九霄環佩』是什麼意思呢?就是九天之上,仙女們帶的玉佩相撞擊發出的聲音。這張琴是哪一年製作的呢?琴裡邊有題字:至德丙申年。」我講的時候,李祥霆先生就拿著這張唐琴給大家看。至德丙申年是哪一年?公元756年。公元756年是什麼概念呢?我告訴日本聽眾:「這一年,中國的詩仙李白55歲。」底下的觀眾「嘩!」———日本的上層沒有人不知道李白的。「杜甫44歲」,底下又是「嘩!「」這張琴問世之後3年,偉大的鑒真和尚開始在日本的奈良建造偉大的唐招提寺。」底下又是「嘩!」就這幾句話,然後聽琴。底下鴉雀無聲,再對中國抱有反感的人,再右翼,面對這樣古老的文化———這不是假的,不是吹的,不是「納西古樂」,他只有一個字,就是我今天講的「敬」!請記住這個字:「敬」。這就是中國古琴的人文精神、藝術精神。

(原載於《中國音樂學》201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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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關道長:生於湖南,畫家,古琴家,道教全真派道士,藝道院住持。作品涉及書畫、音樂、斫琴等領域;曉音律、幼隨祖父習琴、喜操《幽蘭》《廣陵散》;二零零六年閉關參禪一年,出關後系統研習中觀、唯識學,畫風大變;二零一三年修道,通齋醮科儀;其曾就學於人民大學,宗教哲學碩士。作品多次參加全國美展、被國內外藝術機構及收藏家收藏。現「郭關繪畫全球巡迴展」已在台灣、佛光山、英國、加拿大、墨西哥等地圓滿舉行。台灣建立有「郭關藝術館」,長年展示郭關作品數百件。

《韋編三絕》 郭關道長演奏,自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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