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美伊纏鬥，「伊核危機」走向何方？
原標題：瞭望｜美伊纏鬥，「伊核危機」走向何方？
▲ 7月6日，伊朗核問題外長會重申將繼續維護執行協議 格奧爾格斯·施奈德攝
◆美伊目前仍處於纏鬥狀態，危機的未來走向取決於多方在利益、力量等多個層面的互動結果
- 一方面，當前美伊達成妥協的困難很大，但並非沒有相向而行的動力
- 另一方面，未來美伊鬥爭在一段時間內或會升級，卻又很難大打出手
◆ 「伊核協議」危機所昭示的時代含義，遠不止「黑天鵝」現象或「地區衝突的導火索」那樣簡單
- 它的出現證明美國已難以如昔日那樣遊刃有餘維繫其霸主地位，其希望重調甚至另立更有利其獨霸地位的新體系，也是本輪逆全球化的基本動因
- 「伊核協議」危機考驗著當前多邊機制的有效性
- 中東當下的安全、發展和治理困境，是能源、地緣，文明、宗教，歷史積怨和現實權力不平衡等問題疊加所致
文/谷寧
作者為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發展中國家研究所副研究員
美國總統特朗普於今年的5月8日正式宣布退出伊核問題全面協議，隨後更宣布要在180天內分兩次重啟對伊朗制裁：8月7日恢復的制裁主要針對金融、金屬、礦產、汽車等非能源領域；11月5日則將重啟對能源業、石油交易和央行交易等領域制裁。如今，美伊圍繞制裁與反制裁的新一輪鬥爭已徐徐展開，一隻靴子如期落地，另一隻則還懸在半空。
過去三個月，美伊及有關各方動作頻頻，使得「伊核協議」危機進一步深入發展，未來走向及影響有待觀察。
溫故：美伊過招攻守頻頻
美國是「伊核協議」危機的發動者，也是「伊核問題」最核心的當事方。5月以來，其主要在三方面主動發力：
其一，要價。美國國務卿蓬佩奧5月21日在傳統基金會演講時，向伊朗提出了12點要求，核心要義包括停止發展彈道導彈技術，收縮地區影響、從葉門和敘利亞等地撤軍，永久、不可逆且可驗證地放棄核項目等。從內容上看顯然是美國的談判高要價方案，很難被伊朗接受。
其二，施壓。施壓高強度、全方位，且針對「伊核問題」所涉各方。對伊朗，既分兩步實行「史上最嚴苛」的經濟制裁，又聯合盟友進行武力威脅與恫嚇，還以輿論宣傳煽動伊國內矛盾。而對與伊朗有利益往來的其他國家，包括盟國，美不斷威逼利誘，竭力切斷各國與伊朗的主要商業聯繫，令其孤立。
其三，誘降。揮舞大棒的同時，特朗普先後8次提出希望與伊朗領導人會面。這種先提高要價至極，再稍微降溫緊張局勢示好，進而舉行雙邊峰會得分的模式，可謂其慣用手段。只是在極限施壓甚至已顯露出顛覆伊朗政權的意圖後，這種邀約給人感覺更像是要逼伊簽「城下之盟」，缺少彌合分歧的誠意。
強敵進逼，伊朗當前的國內困難不小，但似乎還遠未到最危急時刻，伊朗見招拆招，三線出擊：
在對美一線，除隔空互懟、軍演示強甚至威脅封鎖霍爾木茲海峽外，伊朗將主要精力放在國內維穩，加強應對美經濟制裁引發的製造業危機、金融風險和國內民眾不滿。同時，不排除在對等前提下與「把刀放回兜里」的美國進行談判的可能性。
面對沙特、以色列等地區對手，伊朗一面強硬回擊，穩住在敘利亞、伊拉克、黎巴嫩等地存在，支持葉門胡塞武裝頂住沙特、阿聯酋和葉門政府聯軍對荷台達港的進攻；一面也拿捏火候，不進一步擴大與沙、以衝突，政治上留有餘地，可進可退。
在更廣的國際層面，伊朗大力推動穿梭外交，爭取「伊核協議」其他簽約國，特別是歐洲以實際行動保證伊朗守約利益，抵制美單邊行為，努力築高保住協議的堤壩。
美伊之外，「伊核協議」其他簽約國的基本立場都是維護協議存續。7月6日，中、俄、英、法、德與伊朗六國外長在維也納召開外長會，會後的聯合聲明重申各方共同維護執行「伊核協議」不動搖，並致力於解決美國退出後出現的問題。特別是如何保障伊朗在協議下的經濟利益，聲明確認就提供伊朗相關補償做出承諾，主要包括與伊朗進行更廣泛的經濟合作以確保其金融通道暢通、保障原油及相關產品的出口、有效支持與伊朗開展貿易的實體、鼓勵對伊朗繼續投資等。這其中，歐洲因提供了伊朗守約的最大利益增量，其立場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
目前看，為維護自身外交成果與國際地位，緩解難民危機和國內安全問題，保障能源安全與經濟發展，歐洲堅守「伊核協議」、力求中東不進一步混亂的政治態度十分堅決。但美國壓力還是讓不少歐洲大企業知難而退，日、韓、印等國也迫於壓力正逐漸減少從伊朗進口石油，或在積極做能源進口多樣化的兩手準備。
知新：破局難，纏鬥或升溫
「伊核協議」危機牽涉多國，影響中東乃至世界形勢變化，是典型的複雜多方多輪博弈。在8月7日第一輪制裁生效後，危機形勢正逐漸走向縱深。新變數的加入使得後續鬥爭更趨激烈，但在11月5日前，美伊仍將大概率處於僵持纏鬥狀態，遠未到「圖窮匕首見」的時候。而危機的未來走向則取決於各國在利益、力量、意志和道義等多個層面的互動結果。
綜合分析判斷，一方面，當前美伊達成妥協的困難很大，但並非沒有相向而行的動力。美伊暫時無法坐上談判桌，阻礙一是基本立場差距過大，美國提出的12點要求多數事關伊朗戰略能力和主權尊嚴，伊方難以輕易接受；二是雙方互信極低，伊朗認為美國出爾反爾退出「伊核協議」不僅失信於世界，更是對伊朗的羞辱，而且此前特朗普和蓬佩奧不時煽動伊國內矛盾，令伊極度不滿和提防；三是伊朗國內權力鬥爭正暗流涌動，支持簽訂「伊核協議」的溫和改革派被逼至牆角。第二任期的魯哈尼此時更需以強硬姿態應對外敵，避免給對手留下口實。
但美伊雙方也各自都有戰略層面的「軟肋」，或成為日後開啟妥協大門的潛在基礎。就美方來說，美戰略重心東移大局不改，在中東進一步投入戰略資源特別是動武的意願不足，反過來影響其威懾伊朗的效力，這甚至已引起沙、以兩國疑慮。更何況美迄今在中東只有戰爭能力，沒有治理良方，捲入另一場中東戰爭很可能在特朗普看來是「虧本買賣」。同時，美此次退出「伊核協議」可謂失道寡助，除沙、以等反伊鐵杆盟友支持外，多數國家都持反對態度，包括其傳統盟友歐洲。
從伊朗一方看，其經濟正承受匯率暴跌、金融市場動蕩、物價飛漲的痛苦。新制裁不斷加碼後，經濟危機有可能傳導至社會層面，甚至形成政治動蕩。多起民眾示威遊行表達出對魯哈尼中東政策的強烈不滿。當然，伊朗守約為其贏得不少支持，特別是歐洲祭出「阻斷法案」保護在伊歐企，甚至聲稱將制裁跟隨美國要求、退出伊朗的企業，可見維護「伊核協議」的決心。這也增加了伊朗守約、妥協的收益，降低了美製裁的效果，有利於美伊走向協商。
另一方面，未來美伊鬥爭在一段時間內或會升級，卻又很難大打出手。美國近期正層層加重對伊施壓，除經濟制裁外，還與沙特、埃及等8個阿拉伯國家磋商，意圖組建一個新的政治和安全聯盟。該聯盟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為藍本，是劍指伊朗的所謂「阿拉伯版北約」。相關國家領導人已暫定於10月中旬在華盛頓召開會議討論結盟事宜。另一邊，伊朗則時隔9年重啟核材料工廠，並在近日宣布啟用德黑蘭一條新的空對空導彈生產線。不難看出，雙方都在示強，不無以壓促談、以壓促變之意，希望通過一段時間的「硬扛」，先等來對方的讓步。在這種意志比拼中，妥協的政治風險似乎遠大於繼續示強。美國已做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姿態，伊朗國內也可能因不斷加大的外部壓力而產生同仇敵愾的國民情緒。鬥爭或因此在一段時間內呈現螺旋升級態勢。
不過，雙方爆發大規模直接戰爭的概率依然較低。美國既無把握通過空襲——包括與以色列的協同空襲，一次性摧毀伊朗所有的核設施，可能也沒有意願發起對一個佔地165萬平方公里、擁有8000多萬人口的地區大國的直接軍事進攻，甚至需要通過約束盟友的軍事冒險行動，以管控可能被拖入戰爭的風險，並需力避因伊朗核能力進步導致局面難以挽回、走向攤牌階段。而作為弱勢一方的伊朗，只要守約的收益大於成本，留在協議中就是一個比退出更好的選擇。因此，諸如封鎖霍爾木茲海峽這樣的宣示，目前也僅止於威脅。這種影響全球能源供應穩定，極大損耗自身政治信譽的殺手鐧，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戰爭最後關頭，才會成為選項。
求解：「伊核危機」與「中東之問」
熟悉美伊關係史的人都深知，特朗普退出「伊核協議」、重啟對伊制裁，是對美中東戰略傳統的回歸而非反逆。「伊斯蘭革命」後，由於意識形態對立、戰略利益對撞，美伊關係的主旋律始終是敵視與對抗，而緩和、妥協只是一時權宜。因此，特朗普矯枉之舉，是美在中東欲以低成本謀求地區主導權的老調重彈，具有長期穩定性。眼下，其推行的一系列「逐利甚於謀勢、重短期輕長遠」的戰術舉措能否實現最終戰略目標，尚看不清楚。但其力量投入不足、掣肘因素很多，未來前景未必樂觀。而基本可以確定的是，美國意圖遏制伊朗地區影響，重塑中東地緣平衡，必然會帶來權力格局變動，引發地區動蕩。
在大發展大變革大調整的當今世界，「伊核協議」危機所昭示的時代含義，遠不止「黑天鵝」現象或「地區衝突的導火索」那樣簡單。首先，它的出現證明美國已難以如昔日那樣遊刃有餘維繫其霸主地位，其希望重調甚至另立更有利其獨霸地位的新體系，也是本輪逆全球化的基本動因，而對中東地緣結構平衡進行調整，則以「伊核問題」為主軸展開。同時，「伊核協議」危機能否獲得有效解決，並最終實現各國和平共存與多贏，考驗著當前多邊機制的有效性。某種程度上它更是多邊主義與單邊主義、「世界的全球化」與「美國的全球化」的鬥爭。窺一斑而見全豹，「伊核問題」的未來同樣昭示著全球國際關係的走向。
最後，「伊核協議」危機的深化讓人再次想起沉重的中東之問：中東各國如何擺脫戰亂循環，實現和平與善治？這一疑惑時至今日仍敲打著每個人的內心。中東當下的安全、發展和治理困境，是能源、地緣，文明、宗教，歷史積怨和現實權力不平衡等問題疊加所致。解決這些古老問題的現代變種，不僅要依靠過往經驗與時代藥方，根據各國國情「量體裁衣」，更要統籌推進、步步為營，以民心所向為指引，走適合本國國情的治理與發展道路。LW
原題：《「伊核危機」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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