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善的救贖之名大開殺戒:他們為什麼選擇奧姆真理教?
原標題:以善的救贖之名大開殺戒:他們為什麼選擇奧姆真理教?
歷史上出於惡而實行的屠殺不見得有多少,而以善的救贖的名義大開殺戒的例子則多得一塌糊塗。
——村上春樹《在約定的場所》
2018年7月6日和7月26日,原教主麻原彰晃、新實智光、早川紀代秀等13名血債累累的奧姆真理教死刑犯被分批處決。至此,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以下簡稱「地鐵沙林事件」)後獲刑的190名教徒全數得到應有的懲罰,纏繞日本社會近四分之一世紀的奧姆陰影終於可以消散了。
然而,回顧奧姆真理教的歷史,麻原對手下教徒的巨大控制力依舊令人驚駭。他一聲令下,教團幹部們便能濫殺無辜平民而毫無悔意;即使在奧姆的罪行大白於天下之後,仍有1600餘名教眾不離不棄,不畏警方監視而堅持供奉麻原「尊師」。
麻原的魔力到底來自何處?為何在外界看來荒誕無稽的奧姆真理教竟能令1.5萬多名教眾生死以之?
奧姆真理教信眾:
大多是有瑕疵的凡人
奧姆真理教由原教主麻原彰晃一手創辦,最初是開設在東京澀谷的一間名叫「奧姆神仙會」的瑜伽教室。1987年,「奧姆神仙會」改名為「奧姆真理教」,這一後來令人聞風喪膽的宗教團體正式成立。麻原宣稱自己已在喜馬拉雅山獲得最終「解脫」,是日本唯一一名能在空中漂浮的超能力者,亦能指引信眾得解脫,免於墮入地獄之苦。
從創教之初,奧姆便有意識地借重媒體,推出一系列書籍、雜誌和宣傳冊,目標直指醉心於各類新興宗教,對神秘體驗孜孜以求的年輕人(奧姆真理教教徒的平均年齡在30歲左右)。根據一份1995年6月實施的問卷調查結果顯示,在接受調查的1120名出家修行者中,約有40%稱自己最初被奧姆吸引便是邂逅了麻原的著作。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地鐵沙林事件後,媒體對林郁夫(入教前是醫生,深受麻原器重,他在東京地鐵千代田線施灑的沙林導致兩名地鐵工作人員身亡)等社會精英「誤入歧途」的經歷大肆報道,使得奧姆真理教中英才林立的形象深入人心。事實上,雖然奧姆高層,尤其是擁有263名成員的「科學技術省」中的確不乏畢業於名牌大學的優秀人才,但大批下級教眾不僅以「凡人」為主,而且還是有瑕疵的凡人。
許多人與家人不睦、或曾遭父母虐待,難以從家庭中得到慰藉,「現世」生活的支柱搖搖欲倒,因此遇到奧姆真理教彷彿找到庇護所一般感激涕零,捨棄家人「出家」入教時也尤為決絕。原教徒岩倉晴美就曾感嘆:家庭幸福的人恐怕很難會為奧姆傾倒。另外,教中也有眾多患有精神疾病、具有反社會性人格,或者社會化未能成功的成員。他們往往自幼便落落寡合,極端蔑視工作和婚姻等常人必經之途,卻對人生與宇宙的秘奧、超自然現象、末世預言等與現實生活關涉不深的議題充滿興趣。這些人以自己不落凡俗為傲,又苦於身邊無人可以一同探索此類課題,一遇到號稱能深刻解讀佛教和基督教等宗教經典文獻並從中窺見宇宙真理的奧姆真理教,自然趨之若鶩,付出大筆金錢只為聆聽麻原「說法」。奧姆真理教不僅為這些在人生的岔路口徘徊不前的年輕人提供了逃避、解惑的場所,更為他們指點了一條無法抗拒的、通往極樂世界的康庄大道。
一入奧姆深似海:
異乎尋常艱苦的修行
瑜伽教室是大多數原教徒接觸奧姆真理教的第一站。他們半信半疑地跟隨麻原和高層幹部的指示調息吐納、冥想、斷食,許多人驚異地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大有好轉,甚至有人感受到諸如丹田之氣翻湧,體內充滿能量之類的神秘體驗(不過,這往往是被瞞騙著服食搖頭丸等毒品的結果),半信半疑之心自然大為消減,加倍熱心地向麻原求道。
與肉體上的超自然體驗相比,精神上的收穫更為豐足。許多原教徒回憶,麻原是不折不扣的卡里斯馬式領袖,其人溫藹時令人如沐春風,似乎是最可親近信賴的兄長。而且,他似乎能讀取人心,對對方心底最深處的隱秘都了如指掌(事實上,這很可能是因為奧姆慣於對來訪信眾的背景進行周密調查),對任何疑問均能對答如流,舉手投足間一派全知全能者的風範。然而,麻原亦時常發出雷霆震怒,其威嚇如泰山壓頂,令人恐懼萬分,顫慄不止。這種變幻莫測的性格一方面令信徒們如履薄冰,唯恐一個不慎招來尊師的嚴懲;另一方面卻也讓他們感到一種奇特的、令人慾罷不能的巨大魔力。
信徒利用計算機維護奧姆真理教的網頁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被麻原的人格魅力和奧姆真理教中平和神聖的氛圍所折服的人們開始更積極地投身於教中活動,如自費參加研討會、印製和散發宣傳單等等,逐步陷入泥潭。上文曾經提到,與家人關係不和是眾多原教徒被奧姆吸引的主因之一,而他們參與古怪宗教活動或「奉獻」大量錢財的行為又加劇了家庭矛盾,此時再經麻原及教中高層幹部勸誘,便極易下決心與家人「絕緣」,捐出全部家當,出家修行(當然,也有像林郁夫這樣攜妻帶子一同出家的情況)。不少人回憶,親情本就淡薄,絕緣時並無多少留戀,更依依不捨的反而是美食好酒(奧姆嚴禁教徒吃葷、飲酒等)。不過,也有一些教徒出家後悔不當初,動了離教之念,卻因為已徹底斬斷塵緣,現世中再無安身之所,而被迫在真理教中留下。因此許多教徒日後堅稱並未被麻原洗腦,在教中侍奉實有其他難言之隱,也並非全是託辭和謊言。關於離教之難,下文還會涉及。
一入奧姆深似海。初入教的信徒們驚愕地意識到,儘管瑜伽教室一團和氣,但成為正式教徒後的修行卻異乎尋常的艱苦。他們面臨的首道難關就是從事極為沉重的體力勞動。據原教徒神田美由紀介紹,她的工作是在富士山總本部上九一色村做飯,不僅要為近百名出家修行者提供伙食,還得準備「祭品」供奉神靈。每天從睜開眼便開始工作,一直持續至深夜,這樣的生活整整過了四年。另據原教徒細井真一回憶,奧姆非常注重宣傳,需要大量印刷品,他因此被分派至印刷廠學習了三個月列印裝訂技術,其後又從事了一年印刷工作。在25名奧姆真理教成員組團參選第39屆眾議院議員選舉(1990年2月)之前的數月,細井等印刷工的工作量奇大,每天只能睡四個小時,爭分奪秒地印刷傳單,連上廁所都得跑著去。不過,大多數教徒都將肉體承受的重負視為修行的一部分,不以為苦,反而覺得每做一頓飯、洗一隻碗、印刷一份傳單都在累功積德。如果再能得到麻原幾句溫言撫慰,更會感到無上光榮,再大的痛苦都能承受。
1999年8月11日,奧姆真理教信徒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當然,並非所有教徒都能適應這樣高強度的勞動或其他苦修活動。1988年9月22日,在富士山總本部道場修行的一名男性信徒因長期艱苦修行(另一說是藥物中毒)而體力衰竭、精神錯亂。麻原向他體內注入「能量」固然無效,其他教徒採取人工呼吸等方式也未能挽救其性命。這是奧姆真理教中第一起致人死亡事件,之後也未向警方通報,將遺體火化後灑入湖中了事。一名男性信徒目睹此慘狀,對奧姆產生極大懷疑,向上級吐露離教意願後受到關禁閉和毒打等殘酷懲罰。但該男子仍堅持離教,終於在1989年2月10日慘遭滅口,成為真理教蓄意謀殺罪行的第一名犧牲者(至1994年,又陸續有4名試圖離教的信徒被殺害,下落不明者超過30人)。事後,麻原歪曲金剛乘佛教的教義,向殺手們解說稱殺人並非罪惡,而是防止死者墮入地獄,助其解脫的大善行。日後,奧姆真理教以救贖為名發動了至少兩次大規模無差別殺人行動,便是在這時種下的禍根。
破門離教固然不可饒恕,破戒(發生性行為、閱讀非奧姆真理教出版的漫畫等)、工作出錯,甚至對教主口出怨言等行為也會受到嚴懲。麻原還頻繁對教徒使用測謊儀,判斷其是否警方派來的姦細,有嫌疑者便被綁縛手足,吊起毒打,慘叫聲不絕於耳,對其他教徒形成極大威懾。更有甚者,麻原和高層幹部常常無緣無故將教徒關入「獨房」,盛夏之際在小室內放入爐火,又命其喝下發汗的特製飲料,使人汗出如漿又無法洗澡,便溺也全在室內,幾日過後便被折磨得生不如死。麻原美其名曰這種處置是為信徒除去污垢,有助於其進修精進,其實是變相折磨和摧毀意志的手段。弔詭的是,嚴酷的體罰反而令教徒對麻原更加敬服,因為自己通過了生死考驗,又向「解脫」邁進了一步。原教徒高橋英利對這種心理的分析十分精闢:入教前對宗教的探求心在入教後被完整替換成了對教主的忠誠心。
粗糙滑稽的陰謀論:
鼓吹「最終戰爭」拯救世人
除了通過暴力手段約束教眾之外,麻原還有種種柔性方法令人臣服。首先,奧姆真理教設計了完備的「教學體系」,為不同類型的教徒「量身定製」了「說法課」教材和配套磁帶。教徒完成「一課」的修鍊並通過考試後,便可獲得「說法士」的稱號,擁有了向下級教徒講授課程內容的許可權。此外,在體力勞動上「奉獻」較多者也有望升級為「師」,可統領更多教眾,在教中地位也更為崇高。總之,奧姆真理教中自有一套「升級打怪」的模式,引導教眾心無旁騖地跟從教主修鍊,而終極目標當然是麻原百般承諾的「解脫」和免於轉生之苦。這種安排也阻斷了教徒間的橫向溝通,將交流框定在上下級之間。普通教眾若有困惑疑問,只能向上級彙報,而無法與同級信眾探討。再加上日課修行和體力勞動無比繁重,教徒們無暇他顧,很難注意到教中的異動,更談不上質疑批評。許多教眾對地鐵沙林事件的籌備全然不知,事發後仍堅信並非奧姆所為(因教義禁止殺生,平日連殺死昆蟲都要受到責罰,如何會殺傷人命),一直到教團幹部在法庭上對罪行供認不諱才驚覺奧姆早已犯下無數駭人聽聞的案件,足見信息隔絕程度之深。
1995年3月20日,日本東京,東京地鐵毒氣事件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另外,麻原的拿手好戲還有樹立假想敵,描繪出一幅外敵強勢入侵,真理教岌岌可危的圖景,從而激起教徒同仇敵愾之心,更自覺地擁護能保佑他們的尊師。奧姆真理教多次違法,早就引起警方關注。1989年,信徒的家屬等組成「奧姆真理教受害者之會」等,更迫切地要求警方徹查奧姆,救回家人。如果說警方的監視和調查尚屬真實威脅的話,「創價學會/自衛隊在政府授意下對我教發動了毒氣攻擊」等則純屬麻原捏造出來的謊言。「本周以來,我的家人和弟子紛紛向我訴說『頭疼』『想吐』『眼睛裡疼』等等。這都是芥子毒氣,也就是糜爛性毒氣,或者神經性毒氣,比如沙林,或者被叫做VX(一種神經毒氣)的東西(造成的)。……這種混合著糜爛性毒氣和神經性毒氣的東西,是長期對第二satiyam(指修行場所)發動攻擊的結果。」這是麻原1993年10月25日在清流精舍發表的講話。然而,有研究者指出,教徒受到毒氣攻擊要麼是子虛烏有,要麼就是確有其事,但毒氣恰恰是奧姆真理教自己的傑作——奧姆正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研製沙林毒氣並不斷發生泄漏事故。麻原一句話就掩飾了教團的罪過,將傷人責任轉嫁給虛無縹緲的「外部敵對勢力」,手段堪比喬治·奧威爾絕妙的政治預言《動物農場》里的豬領袖拿破崙。
麻原還將種種「陰謀論」運用得爐火純青,把歷史進程扭曲簡化為「我們」和「他們」兩大陣營的對峙與交鋒。他主張,如今日本泡沫經濟破滅、日美髮生貿易摩擦、蘇聯解體,局勢動蕩不安,人心惶惶不安,都是因為「他們」在幕後搗鬼,而「他們」的終極目標是在2000年到來之前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虐殺30億人口。為了使信徒對這套說辭堅信不疑,麻原聲稱自己穿梭至第三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未來世界,親眼目睹了核戰爭過後滿目瘡痍的景象(只有日本人憑藉真理教的護佑存活下來)。晦暗前景當前,「我們」當然不能坐以待斃,也不忍坐視地球滅亡,唯有發動「最終戰爭」奮起反抗,拯救世人於水火,同時以大慈悲為「他們」消除「業報」(karma)。當然,「最終戰爭」可能損傷人命,但這是建設理想世界所必須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價(「慈悲殺人」),更何況為奧姆獻身之人定能免於輪迴之苦。麻原日後果然發動了「最終戰爭」(地鐵沙林事件),但其目的是顛覆國家,奪取政權,無人得到救贖,世界也沒有變得更好。地鐵沙林事件最終造成13人死亡,6300多人受傷,不少人留下嚴重後遺症,生活再也沒能恢復原樣。
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樹痛斥奧姆的教義是「粗糙而滑稽的」junk(垃圾)。但為何奧姆信徒卻會全盤接收這套在常人看來荒謬絕倫的話語體系呢?如上文所說,教徒長期生活在一個封閉系統中,與外界全無交流,彼此間的交往也備受限制。繁重的體力勞動、無孔不入的說法佈道佔據了全部生活空間,將他們獨立思考的可能性剝奪殆盡。更令人唏噓的是,大多數教徒絕非惡人,恰恰相反,他們皈依麻原的原因是被其描畫的至善世界圖景所打動,盼望在尊師的指引下改造人間。「大義」的旗幟一旦高高揚起,無人再去關切旗幟下的暗影里藏著多少血淚。
東京地方法院提供了48個庭審的公眾席位,約有5800人參與抽籤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尾聲:
你為曾經加入奧姆真理教後悔嗎?
奧姆真理教覆滅後,教徒們不得已作鳥獸散,回歸「現世」。他們的生計大多很艱難:人們對前奧姆教徒避之唯恐不及,找工作、租房都很不易,與家人的關係甚至比入教前更彆扭,還要忍受警方的長期監視。不過,根據村上春樹對8名奧姆真理教信奉者和離教教徒的採訪記錄,他們對生命中這段奇詭的、下場悲慘的經歷並沒有表現出多少惋惜悔恨之情:「我(村上)問他們每個人:『你為曾經加入奧姆真理教後悔嗎?』問他們作為出家信徒脫離現實世界的那幾年『沒有白費嗎』?幾乎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回答:『不,不後悔。不認為那段歲月白費。』這是為什麼呢?答案很簡單:因為那裡確實存在現世中不可能得到的純粹的價值。因為縱使結果轉換成了噩夢性質的東西,其光照輝煌而溫暖的初期記憶至今仍鮮明地留存在他們心中,而那不是其他什麼東西能夠簡單替代的。」
村上還注意到,原教徒習慣用「這是一般人士所難以理解的」來回應外界的批評:「這些人至今仍然持續懷有自己處於比『一般人士』高的精神層面這一精英意識。」「遺憾」的是,奧姆教徒的心理機制並不難解,我們在納粹治下的德國、大清洗時代的蘇聯、還有「文革」中國等歷史時段中已經無數次窺見過與他們相似的身影。
奧姆真理教的變種「阿萊夫教」至今仍深受麻原影響。圖為2018年7月6日警察在其東京一處設施的入口。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參考文獻:
宗教情報リサーチセンター編:『情報時代のオウム真理教』,春秋社,2011
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地下》,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在約定的場所:地下2》,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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