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歷史可以假設，假如歷史上根本就沒有出現過畢達哥拉斯
回首這段離今天並不算太遙遠的歷史，我們會發現，盲人荷馬用《奧德賽》和《伊利亞特》描繪出一個充滿血腥、仇殺、愛情、貪婪、混亂、蠻勇、復仇、智慧、榮光的人慾世界，一位披長頭髮的薩摩斯青年畢達哥拉斯卻抬頭望天，遠離故鄉，四海遊歷，遍尋連通人間與蒼天的各樣智慧。他做到了，他留下了勾股定理的最早證明，還留下了靈魂轉世的宗教，他確立了西方科學與信仰這兩根標杆，讓西方賢哲奮鬥掙扎到今天。
假如歷史可以假設，則認識畢達哥拉斯及其學派的偉大意義的最佳辦法，莫過於設想西方歷史上根本就沒有出現過畢達哥拉斯和他建立的那個社團。其結果無非兩種：一種是，另一位畢達哥拉斯會站出來做同樣的事情；另一種是，西方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因而西方與東方或地球上其他文明的關係可能完全顛倒。這個比方最近的一個例子是，假如蒸汽機晚五百年發明，又假如互聯網晚兩百年才出現，這個世界定然會是完全不同的模樣。
從泰勒斯直到普羅提諾，希臘哲學歷經約九百年的變化，思想家們思考的對象，也從喜怒無常的眾神走向對自然世界的探索，最後在一神論的精神家園尋找靈命的歸路。回首往事，人們不禁要讚歎，希臘人在追尋萬物普遍性的過程中，確實走在了世界前列，用羅素的話說，這個探尋普遍性的希臘精神，實際就是「塑造了西方世界」，它是西方文明最基本的特徵。然而，走在前面，並不代表它就一定能夠找到。摒棄羅素本人的無神論傾向，我們會發現希臘哲學尋求確定性的精神倫理，以及廣泛意義上的整個西方自然科學的輪廓，無時無刻不與相對立的另一個傳統相生相死，不離左右，那就是潛藏於它的各個重要發展時期的神秘主義精神，這個科學與信仰對立統一、互為因果的文化模式，就是畢達哥拉斯開創的精神事業。正是畢達哥拉斯哲學的這一顯著特徵，後世的哲學都被人們從某種程度上看作對畢達哥拉斯闡明的那個神聖啟示的進一步完善，後世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尤其是柏拉圖等，往往都會追溯至畢達哥拉斯。
我們今天的哲學研究，至少在20世紀中期以前，仍然沒有脫離一個簡單的模式：思想家們籠統地猜測萬物的起源及物質的本性，猜測人的世界和物的宇宙的總體構成模式，確定人在其中的地位及人的本質，最後得出人的道德規範。然而，各門具體的自然科學走得越是深遠，人類反倒越是迷惑起來，我們的理論、方法和器具越是提供越來越高的清晰度，我們的心靈之眼反倒是陷入越來越濃重的迷茫與黑暗。射電望遠鏡和其他探測宇宙時空的器具和理論，已經讓我們看到數百萬光年之遠的宇宙深處，或者看到幾乎不可能再細微的物質結構，我們一會兒感覺差不多就要發現「上帝粒子」了，過一會兒卻發現被康德稱為「物自體」的東西離我們還有十萬八千里之遙。人會感覺自己像騎在跛子肩上的盲人，折騰了半天卻還在井底轉圈。這個世界充滿奧秘的事情無計其數，包括瑪雅文明、亞特蘭提斯文明、百慕大三角等，只要還有神秘之處，就會吸引無數人投身其中。
這樣的感覺或矛盾，不自今天始，可以說，遠在畢達哥拉斯的時代以前就早早地在那裡了。畢達哥拉斯的偉大或過人之處，他之所以被稱為「第一位哲學家」，不在他最早證明什麼定理，而在於他在數學研究之初便賦予它的價值與意義。他的數學研究不是針對無生命的數學概念或幾何圖形，而是它們背後充滿目的、意義和價值的永恆世界，那個充滿神性、使人的精神最終超越肉身的束縛而回歸神性的偉大理想。今天，我們差不多可以說，幾乎各個門類的自然科學，皆起源於哲學家和思想家的道德探索，最終還是要服務於並回到這個原初的目的，在這方面，畢達哥拉斯率先垂範。這跟我們今天聽聞畢達哥拉斯這個名字總體的感覺是一致的。
首先，當然，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道數學定理。這個定理的意義在於，他最早開始使用公理和演繹證明方法求索普遍概念，尋找對於事物的理解和人生意義的確定性，因此而對後世像柏拉圖和歐幾里得等思想家產生巨大影響。最基本的數學原理，即不具面積的點，不具寬度的線，不具厚度的面，不具尺寸的體，無限可分的計量單位，從此之後成為數學研究中的公認客體，即理性實體，而不再是可數可觸、千差萬別的具體事物。
其次，而且更重要的是，畢達哥拉斯和他的門徒主要還是神秘主義思想家，對他們來說，數學和其他學科都只是追求精神生活的工具，他們對天文學的興趣也基於這樣的目的。在這樣的意義上，他發明了「哲學」和「數學」這兩個學科的名稱，發現和諧音程基於簡單的整數之比，使他對整數及神秘主義數字命理學的極大興趣，得出數字主宰宇宙的結論。他和他的門徒推動的數學與哲學的黃金時代，一直到文藝復興時期才結束。
對於西方的很多人來說，畢達哥拉斯的名字更多地與他的宗教生活與種種禁忌聯繫在一起。畢達哥拉斯遊歷他鄉，深通各樣的宗教儀禮，他最初在克羅頓安頓下來，並不是以深奧的數學知識打通異鄉人心，而是他在宗教知識與靈魂安頓方面的真切關懷聚攏人心的。當這樣的來世希望與現世中人們對身體健康的關注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素食、敬神、禁慾等虔敬行為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他的許多禁忌因為隔我們年代久遠已無從追究其原因，但是，另外一些則是有明顯道理的。比如，禁食豆子被認為是奇怪的事情，但如果我們知道圓形的豆子古代是指代睾丸，因而也轉指性生活的時候，我們明白那不過是勸導人們節制房事的真誠建議。又比如，豆子吃多了會脹氣，而克羅頓人極可能跟古代中國人一樣，認為生命的能量包括很大一部分氣，精氣相通，氣少則命短，因此，少吃豆子也是養生蓄精的手段之一。
最後，他創立的社團組織，使他的追求能夠貫穿下去，宗教信仰與數理追求彼此結合，一直延續數百年之久，這真是人類歷史上罕見的成功組織。在這樣一個生命力旺盛的社團里，人的道德實踐與人生意義的追求，總是跟靈命的安頓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若無靈命的安頓，那些數學命理又有何意義可言呢？換言之，宇宙理性與神的存在同屬一個宗教哲學問題，人的追求只能在這兩層意義上才算是智慧的。正是這個原因，才有人建議將畢達哥拉斯定理製成光束射向外太空，希望其他星球上的理性生命能夠接受到人類發出的智慧信號，意識到我們這個冷漠的星球上也存在理性生命。
人類的渺小，只能用銀河系之大來觀照比較貼切。地球所在的太陽系，其中心太陽位於銀河一個支臂獵戶臂上，至銀河中心的距離大約是26000光年。銀河是太陽系所在的恆星系統，包括1200億顆恆星和大量星團、星雲，還有各種類型的星際氣體和星際塵埃，直徑約為100000多光年，中心厚度約為12000光年，總質量是太陽質量的1400億倍。銀河系是一個旋渦星系，具有旋渦結構，即有一個銀心和四個旋臂，旋臂相距4500光年。就算這些數據是真理，銀河系外連同銀河系一同賓士的系外宇宙，讓我們如何對作為所謂理性動物的自身寄予那麼崇高的信心？在這樣的所謂理性能力面前，我們對信仰說什麼？
然而，早在近三千年前，畢達哥拉斯就已經用另一重來自直覺的眼光來審視這同一片天空，為安頓他的同時代人，他提供了人死後靈魂歸宿的另一幅更為樂觀的前景，並創立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以律己、禁食以及宗教禮儀為進入這樣的靈魂重生作好準備。
假如只能用兩個詞來描述畢達哥拉斯，那麼，數（numbers）與靈魂轉世(metempsychosis)可能是最佳選擇，前者易於理解，後者卻不是人人都同意的，因為這涉及眾多宗教哲學問題。關於人的本質、靈魂、來世、上帝等，都基於理性盡頭的信仰，而信仰又是一個全然屬於個人選擇的事情。
摘自「大家精要」之《畢達哥拉斯》，本文原題《畢達哥拉斯的啟示》
畢達哥拉斯，古希臘哲學家、數學家和音樂理論家，建立具有神秘色彩的，集宗教、哲學、政治等於一體的畢達哥拉斯學派。世存關於畢達哥拉斯的資料極少，本書在僅存的可靠資料的基礎上，揭曉了關於畢達哥拉斯的一個個謎團，如其身世之謎、畢達哥拉斯靈魂轉世之謎、畢達哥拉斯學派之謎等等。
作者簡介
李斯，湖北雲夢人。哲學博士，武漢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碩導，武漢大學歐美宗教文化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基督教現代思想史和美國文學研究。著譯《跨掉的一代》《野獸之美》《愛因斯坦的聖經》等，凡一百五十餘種，凡三千餘萬字，發表學術論文三十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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