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諾獎,作品多次被翻拍,石黑一雄其實是個「很喪」的作家?
說起石黑一雄,中國讀者一定不陌生,2017年,他的名字隨著諾貝爾文學獎的揭曉傳遍全國。
作為一名作家,他的產量並不高,寫作30餘年,只有8部作品,但幾乎每部都獲得過重要的文學獎項,更是布克獎的常客:其中一部獲獎,另外入圍短名單的就有四部,可以說寫作質量非常高。
2017年10月,更以「巨大的情感力量,發掘了隱藏在我們與世界的虛幻聯繫之下的深淵」而獲諾貝爾文學獎。
石黑一雄在他的諾獎獲獎演說中曾這樣形容自己的寫作:
「作家生涯中的重要轉折點就是這樣的——也許其他的職業生涯也是如此。它們時常是一些小小的、並不光鮮的時刻。它們是無聲的、私密的啟示火花。它們並不常見,而當它們到來時,也許沒有號角齊鳴,也沒有導師和同事的背書。它們時常不得不與另一些更響亮也似乎更急切的要求相競爭。有時,它們所揭示的會與主流觀念相悖。但當它們到來時,我們一定要認識到它們的意義。不然的話,它們就會從你的指縫中流失。」
繼《遠山淡影》《無可慰藉》《小夜曲》《浮世畫家》和《被掩埋的巨人》之後,上海譯文出版社又推出了他的三部重要作品《我輩孤雛》《長日將盡》《莫失莫忘》。這些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為無可慰藉之人提供慰藉。
石黑一雄是如何以無聲的火花給平凡之人以慰藉的呢?8月4日下午,石黑一雄作品出版團隊、譯者在方所廣州店展開了一場圍繞石黑一雄文學的大討論。
(左起)譯文社編輯宋僉、譯者張坤、馮濤
石黑一雄的全部8部作品,已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齊。
「收齊全部中文版權不到一周後
石黑一雄就拿了諾獎」
每年一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對出版界來說都是一場圖書爭奪戰。很多讀者都以為,上海譯文出版社是在石黑一雄獲得諾獎後,一口氣拿到了8部作品的版權。但叢書責任編輯宋玲介紹,真實情況遠非如此。
從2009年開始策劃的「石黑一雄作品系列,2011年開始陸續推出,率先問世的是處女作《遠山淡影》,緊接著的是第二部小說《浮世畫家》和短篇小說集《小夜曲 : 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2013年又出版了《無可慰藉》,2016年出版《被掩埋的巨人》。2017年,石黑一雄獲諾獎後,譯文社快馬加鞭,出版了他剩下三部作品的中文版,分別是《我輩孤雛》《長日將盡》《莫失莫忘》。
「這8部書的中文版權來之不易,即便他沒有拿諾獎,譯文社也會陸陸續續把他的作品出齊,這本來就在我們的出版計劃中,諾獎只是一個意外。」宋玲說。
「我2001年入職譯文社,那時的石黑一雄在外國文學圈裡已經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因為他1989年拿到了布克獎。」譯文社文學室副主任馮濤回憶起當年籌划出版的往事,充滿感慨,作為多年的忠實讀者,馮濤一直很想做石黑一雄的書,可惜有心無力。因為在此之前,石黑一雄幾部重要作品的中文版權,一直在譯文社的競爭對手也是好友的譯林出版社手裡,包括《長日將盡》《莫失莫忘》《我輩孤雛》(當時譯為《上海孤兒》)。
《上海孤兒》譯林出版社 陳小慰 譯 2002年版
直到2009年,事情才出現轉機。當時,石黑一雄短篇小說集《小夜曲》剛剛問世,馮濤激動地與英國的版權代理公司取得聯繫,經過一番努力,最後獲得了《小夜曲》的中文版權。以此為契機,連帶也把譯林出版社沒有選擇的其他作品買下來了,包括處女作《遠山淡影》,第二部小說《浮世畫家》和篇幅最長的作品《無可慰藉》。2016年,譯文社先聲奪人,在英文版剛問世不久便推出了石黑一雄時隔十年創作出來的《被掩埋的巨人》中文版。
頗具戲劇性的是,去年《我輩孤雛》在譯林出版社的版權剛剛到期,版權轉移到譯文社後不到一個星期,石黑一雄就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出齊了他7部作品的中文版,最後這一部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非常圓滿的結局。」馮濤坦言自己對石黑一雄的感情是「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石黑一雄是個「很喪」的作家
馮濤同時也是《長日將盡》的譯者。《長日將盡》是石黑一雄1989年獲布克獎的作品,可以說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小說以管家史蒂文斯的回憶展開,講述了自己為達林頓勛爵服務的三十餘年。
小說《長日將盡》曾改編為電影《告別有情天》,由詹姆斯·伊沃里執導,安東尼·霍普金斯、艾瑪·湯普森主演。
在馮濤看來,《長日將盡》揭示的是英國管家文化和階層問題。管家文化是最有英國特色的文化,說起英國管家,他們總是盡忠職守,彬彬有禮。主人公史蒂文斯就是一位為達林頓勛爵服務多年的稱職的管家。雖然達到了職業巔峰,但史蒂文斯過於冷酷地壓抑自我情感,追求完美履行職責,而在父親臨終前錯過最後一面,之後又與愛情擦肩而過。小說通過主人公的回憶,將一個人的生命旅程在讀者眼前抽絲剝繭,同時也折射出一戰與二戰之間那段非常時期的國際政治格局。
電影《告別有情天》劇照
史蒂文斯兢兢業業,立志成為一個偉大的管家。在史蒂文斯看來,偉大的管家就是要為偉大的主人服務。在他的自述里,達林頓勛爵就是一位這樣的僱主,他是一名真正的紳士,不但體現了高貴的紳士精神,而且為整個人類的福祉做出了貢獻。然而慢慢地,隨著史蒂文斯敘述的展開,我們對達林頓勛爵的形象產生了懷疑。隨著納粹德國掌權,達林頓勛爵間接成了納粹的幫凶。而史蒂文斯的偉大是建立在僱主的偉大之上的,他一輩子的鞠躬盡瘁也就隨之盡付東流了,可以說,史蒂文斯的一生就是巨大的悲劇。
石黑一雄曾經這樣解讀《長日將盡》:
「在這本書里,我有一個暗示,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管家』。很顯然,我們中大部分人不會成為國家總統,也不會經營大企業,只是在做一些普通的工作,我們不知道自己的微弱貢獻能起到什麼作用,不知道我們為什麼努力付出,因此我們盲目服從於上級或是一項事業,以此試圖找到一絲尊嚴。」
馮濤認為,石黑一雄其實是一個「很喪」的作家,他的人生觀是比較悲觀的:人終有一死,從某種意義上人一輩子就是一場悲劇。這種「喪」從小說的標題就能看出來。《長日將盡》的輓歌情調,彷彿在說「一天快要結束了,人生也要進入晚境了」;《我輩孤雛》揭示了我們每個人都是孤兒;在《無可慰藉》里每個人都是無可慰藉之人。
石黑一雄有一種隱隱的東方美學
相比起來,小說《莫失莫忘》的故事設定和基調更加陰鬱、黑暗。這是石黑一雄一部具有反烏托邦色彩的科幻小說,講述英格蘭鄉村深處的黑爾舍姆學校中,凱西、露絲和湯米三個好朋友的成長。他們被導師小心呵護,接受良好的詩歌和藝術教育。然而,看似一座世外桃源的學校,卻隱藏著許多秘密。三人長大後逐漸發現,黑爾舍姆的終極目標是將他們培養成器官捐獻者。
「這是一個非常殘酷的設定,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克隆人並不算真正的人類,但他們在一個田園牧歌式的學校里,和同齡小朋友一起長大,收穫正常人的友誼和青澀的浪漫。」
由小說《莫失莫忘》改編的電影版《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由凱瑞·穆里根、安德魯·加菲爾德、凱拉·奈特莉主演。
《莫失莫忘》的譯者張坤認為,作家一直關注被剝奪、被損害的邊緣人物,《莫失莫忘》里的克隆人一個接一個被剝奪生存的權利,但這種剝奪卻成了他們自我實現的過程。而這個黑暗的真相,在石黑一雄的敘述中一點點地變化和揭示,「他是個不太流露感情、一個非常克制的作家。」
電影《別讓我走》劇照
從這個角度來說,似乎石黑一雄所有的作品都帶有一種隱隱的東方美學。
他和村上春樹,是當今世界文壇最受矚目的兩個日本名字。有一種說法:村上春樹是日本人,但寫得像一個美國作家;石黑一雄是英國人,但寫得像一個日本作家。
「這個判斷雖然很片面,但也不無道理。」馮濤認為,石黑一雄像平靜的大海,波瀾不驚,但底下隱藏著無數暗流,透過表面深入到精神,會被他巨大的情感力量裹挾。某種程度上,石黑一雄更符合我們東方的美學訴求。
哪怕是寫到非常重大題材,石黑一雄落筆的人物都是微小、平凡的不受重視的人物。「這讓我想到我們中國人的『大象無形,大音希聲』,這是一種更高級的美學呈現,像橄欖一樣耐嚼、回甘。石黑一雄不是金剛怒目式的雄壯,也不是一清見底,而是既平靜又有深度。從我個人來說,相對湍急、崇高、偉大的呈現方式,我更喜歡他這種靜水流深的美學。」馮濤說。
「移民三雄」之一,不寫移民文學?
石黑作品有一個普遍的範式:儘管作品外殼各不相同——《我輩孤雛》像偵探小說、《被掩埋的巨人》像奇幻小說,《莫失莫忘》像軟科幻小說,《長日將盡》則有莊園小說的味道,但它們都有同一個精神內核,都圍繞著「時間、記憶和自我欺騙」三個關鍵詞。
這三個關鍵詞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里已經被充分闡述:「他的小說以巨大的情感力量,揭露了我們與世界虛幻聯繫下潛藏的深淵。」
比如,《我輩孤雛》表面上採用的是偵探小說的模式,但是隨著故事的深入讀者會發現,實際上這些樣貌都只是一個外殼。主人公不像很多偵探小說那樣,是全能的人,是解開各種謎團的人,是可靠的敘述者,相反,你會發現他的敘述中自相矛盾、可疑的、邏輯上的錯誤,故事的裂縫越來越無法忽視。因此,這是一部典型的石黑一雄作品,從他第一部小說到最近一部皆是如此,在《被掩埋的巨人》中,這種不可靠的記憶更加明顯。
同時,這三個關鍵詞也體現了石黑一雄與奈保爾、拉什迪(並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不一樣的地方——石黑一雄並不想寫「移民文學」。
這意味著,石黑一雄追求的是一種更國際化的寫作。身為譯者的馮濤對此深有體會,他指出,石黑一雄一直以國際化作家自居,最明顯的一點體現在,他盡量避免用雙關語和文化指涉,這些地域性,時間性極強的語句,都是難以被翻譯出來的。
另外,他的英文寫作以短句居多,唯獨《長日將盡》是特例,因為他要極力模仿老管家的口吻,營造出敘述的不可靠。看上去每一句話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但其實是在遮遮掩掩。
但這顯然對翻譯提出了挑戰,因為中文大多數是短句,譯者如果要儘可能去維持長句的形式,也許會令讀者費解。有讀者就對《長日將盡》的譯文很不喜歡,覺得這樣的翻譯裝模作樣、扭捏作態,但馮濤說,這恰恰是他想達到的效果。至於是否真的成功,有待讀者的檢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