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系列之十五：八字先生

最新 08-12

一

第三次路過陳大師的攤位，他的招牌由陳大仙改為陳大師了。

一處狹窄的巷子口，一塊一米見方的牌子，噴繪布上醒目的位置寫著「陳大師」，下方兩個八卦圖案，後面是「業務範圍」：擇日，合婚，安神，看相，看風水，打流年，取名，測名，收驚……

我決定跟他聊聊。用普通話。

問了生辰後，他從包里翻出一本四柱預測，裁剪出一張手板寬的紅紙，拿出圓珠筆，像個記者一樣，先問後記。找到出生年月日相對應的數字，用天干地支或者五行表述出來。年份屬猴，月份為金，日子為水，時辰為水。

「你這個八字相當不錯，命裡帶祿，照理說，有官做；月份有財，這是裝金子兜銀子的倉庫，還有發財的機會。」他眯著眼睛望著我的公文包，「只是日子不是蠻好，最近幾年怕是有點波折。」

我不做聲。

「這個波折呢，要麼就是身體不舒服，要不就是事業不順暢，或者就是婚姻不利。剛剛要大發之時，就有鬼扯腳。」

「什麼原因？」

「命裡帶煞。」

「那怎麼辦？」我故作緊張。

「買條鯉魚，嘴裡放個符，放生。你放他一條生路，它帶給你一條活路。供奉一年的香火錢，我在菩薩面前為你點燈，一天一元，一年365天，365元。」

「少一點？」

「若要發，不離八。228，再也不能少。心誠則靈，心不誠，給再多都是假的。」

我用土話自報家門：「我是周旺車水的，我爸是揚玉，原來在大隊，跟您唱過戲。」

（我在一位民辦老師那兒了解到，這個大仙跟父親原來有交集。我難以想像，不苟言笑的父親，在大隊宣傳隊時活躍的情形：父親演老人家，老師演老太太，上演「打倒四人幫」之類的劇情。嚴肅古板的父親，對他的青春隻字不提。）

「哦哦哦，兩個熟人，那就算了算了。」

二

我知道，最開始，他的招牌是陳半仙。招牌也沒有這般大，擱在另一條幽深的小巷裡，似乎羞羞答答，不注意看，不容易找到。

從半仙到大仙，經過了五年時間。他名氣大了，在縣城也買了房子。不管你幹什麼，在縣城買房，你就有本事。有本事的人，人們不在乎他的過去。

早些年，陳大師提著個公文包，挨家挨戶上門算命看八字。他在附近沒什麼名氣（八字先生通常不會在熟悉的地方給熟人算命），倒是在隔壁鄉鎮名氣不小。什麼鐵爐沖啊，斜嶺啊，雨山鋪啊，講起陳大師，基本都曉得。名氣讓他有了底氣，他才下決心在隆回街上擺攤算命。

他講了手頭的一個經典案例：

一個女海歸，而立之年，還未成婚。女孩家長著急，來請教陳大師。

大師掐指一算，八二年的還沒結婚，看對方期望的表情，果斷預測：「婚姻已動，好事將近。」

過幾天，這人又來諮詢。大師看著對方的表情，估摸著還沒下定決心，再次推斷：「男方優秀，一定抓緊。」

兩次算命，猶疑中的海歸下定注意，不久披上婚紗。後來，她母親還封了大紅包，專程來謝媒呢！

三

聽說我是來採訪，陳大仙放開了戒備，敞開了心扉。

「看八字，說到底，就是個謀生的手段。八字先生的本質，可以算作心理諮詢師，給猶豫的人指方向，給消極的帶來動力。算得準不準，其實靠碰運氣，用你們的話說，也就是個概率。情況完全相符，那就是百分之百準確；情況大抵相符，聽者也是選擇性吸收，所以總是覺得算得很像。」（陳大師是老高中生，講話確實有點水平）

「看八字這門行當，其實水很深。」他說。

我補了一句：「凈是套路？」

「是的，名堂很多。」

大師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八字先生的套路：

「言辭高傲，近來必是順途，說話殷勤，近來必非佳境…」看八字，無非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退化，見風使舵而已。一句話，道盡看八字的玄妙，揭開這個行當的神秘面紗。

求官的，看錶情可知一二：若是春風得意，定是剛剛升了官或馬上就要陞官；若擺出一副看誰都不順眼的面孔，估計剛錯過陞官的機會；若顯得無可奈何時，定是求官無門；若對方年歲已高，卻還想求官時，估計是快到退休了還不想丟權。

求財的，看長相，八九不離十：若長得一副精明相，定然是已經發財又想發更大的財；若氣勢沉穩，說話舒緩有力，定然是家財萬貫，財大才能氣粗；若顧客一副猴急相，要勸他做生意千萬要小心，以免上當；若看到顧客一臉倒霉相，定然是剛剛破過大財。

若問妻子如何，語氣語調可以管中規豹：要是趾高氣揚，大多是在外有了情婦想同妻子離婚；如果氣急敗壞，大多是妻子給他戴上綠帽子；若是愁眉苦臉，大多是妻子有病或妻子剛剛去世。

問丈夫情況，穿著打扮能夠窺見端倪：若顧客身著華服，不是丈夫在外花心，就是丈夫貪污事發；若發現她舉止輕佻，面若桃花，不笑也似笑，估計她作風不正派，害怕丈夫發現她暗渡陳倉；當滿面愁容地來算丈夫的情況時，估計丈夫重病纏身。

……

說話讓人舒服，是一門技術，更是一種境界。只有這樣，才能讓顧客爽快掏錢，滿意離開。

四

陳大師說，他最漂亮的一筆業務，就是給校花看手相。後來成為女神成為他的婆娘，我們喊嬸娘。

初中時，學校組織搞勞動，休息時間，他挨個給大家看手相。說什麼事業線愛情線命運線，專揀好的說，大夥都很高興。

他那點看手相的知識，來源於家裡老人的說法：指肚上的紋路，可以看出人的財運與八字。斗紋叫螺，流紋叫箕，有諺云：女子十個螺，是個地主婆，男子十個箕，騎著白馬走。（女子螺多財運好，男子箕多官運佳。）

總算到她了。她猶猶豫豫伸出手，低著頭，滿臉通紅。旁邊還有人，他試探著抓住她幾次縮回的手，摸著這團溫潤的玉，他那兒竟然噌地勃然豎起，他趕緊深呼吸，默念「做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做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排除雜念，用手肘拚命頂住，還好一會平靜了。他捏住每個手指，在指肚反覆摩挲，最後得出結論，你啊，十個螺，是個地主婆，八字很好，吃穿不愁。

其實他早就聽人說，她們家是富農。

看完手相的那個夜晚，他們牽手了。這一牽手，就是一生。

高中畢業後，他做了民辦教師。從掃盲班到高小，他都教過。雖然工資沒什麼保障，但畢竟受人尊敬，且有佳人相伴，十年時間，一晃而過。

陳大師讀小學時，學會了笛子。生產隊時，自學了二胡。揚鞭催馬送糧忙，二泉映月，賽馬，各種名曲與革命歌曲，都學得快。興頭好，笛聲悠揚；有心事，琴聲嗚咽。

憑著笛子與二胡，陳大師進了宣傳隊。表演節目，不僅掙得工分，還能掙得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