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廢品站生活18年的女孩：唯一的閨蜜在學校到處說她很臭

1

同學們都笑我說，垃圾堆才是我的親生母親。每每面對這種明顯帶有嘲諷意味兒的話，我總是不發一言。一開始是強忍住哭，後來眼淚乾了，便成了強忍住拳頭。

還記得住在隔壁的王二狗也這樣嘲笑過我，那時我正在院子里成堆的垃圾旁寫作業。我咬住嘴唇，狠狠地揍了他，他沒有還手，被我揍得很慘。當老沈拎著滿滿兩袋土雞蛋，賠著笑帶我去隔壁向王二狗一家道歉的時候，滿臉橫肉的王家媳婦唾沫星子都快噴到他臉上了，他的笑容卻始終凝結在臉上。呸，一如既往地懦弱。

我低著頭，嘴唇咬出了血。

2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王二狗是喜歡我的。

小學男生彷彿天生就是討人厭的，就像田壯壯喜歡王丹，所以總是把她弄哭那樣。王二狗嬉皮笑臉地向我道了歉，然後給了我一顆水果糖。我賭氣地拿起那顆糖，將它丟得很遠很遠。

沒有人知道，我是多麼渴望能夠剝開糖紙，將水果糖放入口中，然後慢慢享用。在那個年代，糖這種東西，一般是過年過節才能夠吃到的。不過我沒有後悔。

我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每當我問起老沈這件事，他總會咧開發紫的嘴唇，露出裡面黃黃的牙齒，臉上的溝壑愈深，然後用他那隻骯髒的手輕輕撫過我的頭頂，不發一言。

居委會的李大媽是個好人，我家是特困戶，每次代表居委會來來慰問時，她都會給我帶好多好吃的。我喜歡她，可我卻沒法告訴她，所以也像老沈那樣，咧開嘴笑著。每當看到我倆沉默的樣子，她總是會嘆一口氣，然後說道：「這娃，像他爹！」

沒錯，老沈是我爹。雖然我不喜歡他，可事實是他的確是我爹。

3

我是在垃圾堆里長大的。從記事起，老沈裝滿垃圾的破三輪便是我的專屬座駕。除了他，我沒有其他親人，所以哪怕是收垃圾，他也得親自帶著我。

小時候記憶最深刻的，便是我坐在三輪車上陪著他走街串巷撿垃圾時，他一瘸一拐的瘦弱身影。

後來我聽人說，他以前也在工地上干過活，可沒想出了事故，成了瘸子，這輩子都幹不了重活了。老闆急於了事，象徵性地賠了點連看病都不夠的錢，然後開除了他。沒背景沒關係，人也沒骨氣，他就這樣向生活低了頭。

四十歲的窮瘸子，想成家娶媳婦簡直是天方夜譚。我想，大概我的母親就是因此離開他的吧。

可她卻留下了我。一開始我也恨她，恨她不帶我走，後來恨得太多，也就沒力氣再恨了。一間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房子，一輛破三輪和一堆破爛，便幾乎組成了我爺倆全部的生活。

4

因為常年與垃圾為伴，不管我怎樣愛乾淨，怎樣死命地清潔身體，衣服和皮膚卻總是發出淡淡的異味。僅僅因為如此，儘管我成績也還算可以，老師和同學們卻都不願接近我。

只有阿花是個例外。

阿花是我最好的朋友。其實我是沒有資格說出這句話的，因為事實上，我只有阿花一個朋友。她是個挺漂亮的女孩，家裡條件很好，卻完全沒有大小姐的嬌氣，就是有些貪玩，難免把功課落下。

我和她的友誼是從一場考試開始的，那時我坐在她前面，而她用一大堆零食和我最渴望的友情，成功說服了我幫她作弊。我們學校太小，所以每次考試都是按照原來的位置入座，不像其他學校那樣會打亂學生重新排號。這也意味著在調整位置之前，每次考試她都坐在我的後面，所以每次，我都得「幫助」她。

一開始是很緊張的，汗水浸濕了我手裡握著的紙條，上面有我寫好的答案。我用餘光緊緊地盯著老師，總覺得哪怕是她瞥著其他方向，目光最終也是落在我的身上。終於，我鼓起勇氣將紙條遞給了阿花，老師並沒有說話，我也就鬆了一口氣。

後來一切都變得自然了。我成了作弊的老手，對阿花的友情成功戰勝了我的膽怯和負罪感，以至於在之後的每一次作弊中，我都能達到臉不紅心不跳的境界。我和阿花的感情也越來越好，好到我暗自將她視為八年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至於老沈，雖然作為一個父親，他確實是對我很好的，可我還是恨他明明一無所有，還是帶我來到了這個世上和他一起受苦。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我們最終還是因為作弊被老師抓住，在那次考試中，兩人都得了零分。我和阿花先是被老師狠狠罵了一頓，然後又被請了家長。

老沈不停地跟老師道歉，點頭哈腰的樣子窩囊至極，我不禁從鼻腔里輕哼出聲。他沒有罵我，更不會打我，只是要我在老師面前作個保證。

阿花的爸爸可不像老沈那樣。他氣勢洶洶，剛來到學校便狠狠地打了女兒一個巴掌。阿花哭了。我的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老沈拉拉我的胳膊，只輕輕地說道：「回去吧。」

5

我和阿花被老師調開了位置，從此以後，我和她便有了漸行漸遠的趨勢。雖然我還是會進行自我欺騙，但心裡卻很清楚我們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好了。

可我卻始終不願相信是我們的友誼本身便存在問題，我一直固執地以為只是將我們分開的僅僅只是距離，直到我親耳聽到了真相。

那天輪到我做清潔，去廁所將拖把洗乾淨後我回到教室門口，還沒走進去便聽見了阿花的聲音，好像是在和幾個女生討論關於我的事。我慌忙躲到了牆邊。

「你們是不知道，她身上那個臭呀，真噁心人。可誰讓她成績好呢，這段時間我爸看我考得不錯，高興得很，可沒想到她這麼笨，作個弊都能被老師發現，還害得我被我爸打了。我聽別人說她沒媽，是個野孩子，怪不得臭得要死。」

然後便是一陣刺耳的鬨笑，全身的力量都像是流走了般，我無力地蹲下，淚水濕透了棉褲。

我決定不再相信任何人。

那天是我第一次拒絕坐在三輪車上回家。我默默地走在老沈的前面，除了三輪車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我和他之間便只剩下長久的沉默。雖然這是常態，可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不對勁，用試探般的語氣問：「妮兒，咋了，被同學欺負啦？」

眼淚很不爭氣地流下，我悄悄地用衣袖擦乾，然後轉過頭去若無其事地對他說：「沒啥。不關你事。」

我看見他的嘴唇動了動，微微顫抖著，卻擠不出一字一言。千言萬語，都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6

從那以後，他便有意識地讓我遠離垃圾堆。

「女兒家要乾乾淨淨，不然得被人笑話。」

他是這麼說的，我清楚地記得他說這話時的笑容，時光又加深了他的皺紋，笑起來時，每一道溝壑都藏著深深的疼愛。可那時的我卻打心眼兒里看不起他，帶著那樣的偏見，我選擇了漠視他的一切。

我的身上不再一年四季都散發著異味，衣裳乾淨起來，漸漸成熟的臉也初步有了清秀的輪廓。可我的形象卻早已在每個人的心中奠了基，同學們的偏見還是從未改變過，我還是那個垃圾堆里走出的孩子，那個和孫悟空從石頭縫裡蹦出來一樣從垃圾堆里蹦出來的孩子。可孫悟空是英雄，而我卻是一個最卑微的窮人。

那年我十歲，把隔壁王二狗打了一頓之後，莫名其妙地就多了個小弟。我挺討厭他的，並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可他卻常常背著他那憤怒起來滿臉的橫肉都在抖動的娘偷偷地來到我家，幫著沈富貴幹活，任憑我怎麼趕都趕不走，狗皮膏藥似的。

我翻著白眼兒看他時，老沈破天荒地打開了話匣子：「妮兒啊，二狗雖然皮得很，倒也是個好孩子。你倆做個伴兒，以後再被人欺負，也好有個照應。」

7

王二狗的舉動被他媽發現的那天，那個兇狠的女人拎著他的耳朵將他拖進了屋，然後重重地摔上了門。

我平靜地看著這一切，心裡再也泛不動波瀾。

初中學業抓得緊，老沈包攬了家中里里外外所有的事情，只為了我能專心致志地學習。他說：「要好好學習，要考上大學，要有出息。」

我沒有能夠交心的朋友，當同學們成群結隊共享著美好的青春時，陪伴我的只有書籍和無盡的枯燥的題目。一開始我拼了命地學習，憑著不錯的基礎，名字很快便爬到了班級成績單的頂部。然後是整個年級，再然後，是整個縣城。

叛逆期的孩子總是莫名其妙的，好像幼稚的心摻雜了點成人的心智，原本充滿競爭的同齡人的角逐便變得索然無味。我種在體內的孤獨開始像肋骨一樣突了出來，擠壓著還有些稚嫩的皮膚，以至於我不得不將疼痛深藏於心，然後若無其事地生活，直到皮膚破裂的那刻。

我的成績像最開始爬到頂端般快速地下滑，我厭倦生命，對母親的憎恨比從前更甚，連帶著憎惡那個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重話的父親。我始終無法原諒他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受苦，我無法原諒。

那天晚歸的我身上瀰漫著煙酒的氣味，身上的衣物是不合年齡的成熟。送我回家的男人是所謂閨蜜的男友，雖然在門口他試圖吻我，被我掙開。老沈從門裡衝出來，用那隻好腿踢在男人身上，卻沒站穩，反而摔了一跤。

我的臉唰地紅了起來，強烈的羞恥令人無處遁形。男人蔑然地輕笑著，倒沒有再動手，走了。那笑聲直直鑽進了我的耳朵。

老沈漲紅了臉看著我漲紅的臉，然後狠狠地給了我一個巴掌。

8

脫下大人的衣服換上校服，我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基礎還在，補起落下的功課也不算太費力。雖然成績回不到以前，不過也還在班級的上游。期末考試的結果很快出來了，原本我也沒報太大期望，卻意外地考了班級前三。

老沈喜出望外，硬拽了不太樂意的我來到快餐店裡，攢著皺巴巴的零鈔買了一個漢堡給我。

我面無表情地低頭吃著那個漢堡，雖然漢堡很美味，可我卻只想快點吃完。老沈搓著手，彷彿想跟我說兩句話，卻欲言又止。我告訴他：「想說什麼就說吧。」

「妮兒，我聽人說，二狗那孩子在外邊當混混，不想讀書了，把他娘氣個半死。你有空勸勸他吧，他最聽你話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其實二狗他娘雖然看著凶，可也是個苦命人。他爹死得早，他倆孤兒寡母，過到現在也不容易。」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9

勸二狗回頭的任務自然落在了我的頭上。作為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典例，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終於給自己招來了個大麻煩：給二狗輔導功課，以及對二狗的學習負責到底。

學習永遠是枯燥的，二狗這般急性，哪有坐得住的理。二狗他媽知道了這事，不但不攔著，反而主動指使二狗來我家幫著幹活了。雖然老沈是老沈，我是我，我倆必須得分開，不過看著有人幫他幹活，我也還算高興。

雖然經歷了很長的時間，花費的精力巨大，好在二狗的成績倒是喜人地好了起來，以至於二狗他媽每次看到我，臉上都恨不得能夠開出花兒。嘴上說著不關我的事，心裡卻不可能不泛起一點波瀾，老實說，我是為他們感到高興的。

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10

烏飛兔走，瞬息光陰，轉眼便到了初中快畢業的時候。

小小的縣城自然是留不住我，外面的世界顯然更加精彩，何況考上市裡的重點中學於我而言也不算難事。

二狗的成績有了很大提升，但也算不得優秀，只能在中游徘徊。可自從知道了我的志願，他便鉚足了勁兒死命學習，妄圖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內向我靠近。其實一開始他將自己的決心告訴我時，我是帶著些看不起的態度的，沒想到就在這短短的兩個月，他著實是有了極大的提升。

可還是沒能追趕上我。我如願地考上了市一中，二狗則去了略差一等的市七中。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家裡意外地乾淨，老沈做了一大桌子菜為我和二狗踐行。飯桌上他不停地給二狗灌酒，我勸他，他就擺擺手說：「二狗雖然年紀還小，可也像個男子漢了，連酒都喝不得，怎麼行？」

那天我們在飯桌上坐到很晚，不勝酒力的二人喝到半夜，漸漸地說起了醉話。具體說了些什麼，我都已經不太記得，唯一記憶深刻的是老沈看著我，聲音顫抖著，鄭重其事地對二狗說：「二狗啊，你得幫我好好照顧妮兒啊。」

二狗頷首，然後突然就跪在了他面前，也顫抖著聲音說道：「我一定會的。我一定會的。」

11

學校隔得遠，再加上學習緊張，二狗和我便聯繫得少了，就這樣一直到了高三。

我們班的有個男生叫做白樹，是個挺帥氣的男孩，濃眉大眼皮膚白皙，笑起來的樣子健康陽光。像所有青春期的女生那樣，懵懂的情感慢慢地在我心裡發芽，幾乎是不可避免地，我喜歡上了這個帥氣的男生。

我從未奢求過什麼，每當看見女生們眉飛色舞地討論著關於他的事情，或者鼓起勇氣向他表白，我都會低下頭默默走開。

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女孩，是不配擁有愛情的。

白樹不是個好男孩，僅僅只是在高中階段，他就已經接連換了好幾個女朋友。我清楚地知道這一切，所以這份暗戀才會變得這麼痛苦。即便如此，在他親口向我表白的那一瞬間，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便答應了他。

突然有一天，二狗來學校找我，看著我挽著白樹的手臂，正同他談笑風生。

我對白樹說，二狗是我的哥哥。親哥。

我在學校門口的小飯館裡請他吃飯，他不發一言。隔了好久好久，他才有些遲疑地問我：「他……對你好嗎？」

「挺好的。」我心裡突然就有些不自然，可以說是心虛，本準備低下頭來再找些其他話題糊弄過去，他卻一眼便看在了心裡。找服務員要了小瓶二鍋頭，他一口氣幹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知道嗎？你爸病了。」

12

第二天，二狗把白樹狠狠地揍了一頓，打得很慘。有人報警，二狗被拘留了。

本想等到周末回去看看老沈，卻沒想到出了這事。我火急火燎地趕到派出所，然後紅著眼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問他：「為什麼？」

他垂下眼瞼，沒有看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緩緩說道：「你還記得我們來市裡上學的前一天晚上，你爸是怎麼說的嗎？他讓我好好照顧你。我打了他，不是因為你和他談朋友，而是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他不會替我和你爸好好照顧你。

「你爸生了病，卻一直沒去醫院治，強撐著，都沒打算告訴你。他說，只要能看到你好好的，他就開心了。你知道醫生是怎麼說的嗎？他說，是癌症。日子已經沒幾天了。」

13

我幾乎是發瘋般地將老沈拖進醫院的。

離開派出所後我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便趕了最早的班車回到了縣城。那天天空正下著不小的雨，很早便出門的我措手不及，被淋得透濕。

巷子里沒有一個人，死氣沉沉。

我推開院子的大門，掏出好久沒用的鑰匙打開了家裡的門。屋子裡很安靜，安靜得我感覺不到老沈的氣息，而這個時間段他應該是在家的。莫非出去了？帶著疑問，我走進了裡屋。

老沈躺在床上。閉緊了眼睛。我從試探性地呼喚他，漸漸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大喊。他沒有醒過來。

腦子一下蒙了，我忘了撥打120，忘了求救，背著老沈，一心只想快點趕到醫院。幾年的光景，老沈已經被折磨得只剩皮包骨頭。

14

醫生搖搖頭說：「沒希望了。做好準備吧。」

我愣愣地看著病床上的老沈。我不相信縣裡的醫院，我想帶他去更好的醫院治病。可我沒有錢。

老沈不會用存摺，所有的錢都放在家裡的柜子里，我曾經怕被偷說過他，他卻只是傻呵呵地笑著。我翻遍了整個屋子，只找出了一千塊錢。

還好老沈每月都托隔壁楊叔打給我不少的生活費，學校里花錢的地方少，再加上我省吃儉用，竟也存下了一筆積蓄。我跟學校請了很長的假，留在縣城照顧他。

靠著這筆積蓄，我讓老沈在醫院裡度過了人生中的最後三天。三天後，他醒了。我日夜不分地看著他，抽了個空外出買生活用品，剛買完，便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

不顧一切地往回跑，終於還是趕上了。他睜著眼睛，我將手放到他的手上。他渾濁的眼裡散發著微弱的光亮，那道光卻無比清晰。他握過我的手，還沒來得及說話，眼裡的光便黯淡了下去。

15

老沈終究還是走了。

我看著前前後後來弔唁的人群，耳朵里是嘈雜的吵鬧聲，心已經失去了任何的感覺。麻木的，沒有感情。

幾天後二狗被釋放出來，接到消息，馬不停蹄地就往家裡趕。後來他說他後悔那頓打，讓他沒能第一時間接到電話，見老沈最後一面。

其實不只如此。那天，他在老沈的遺體前沉默了好久好久，直到夜色漸漸染滿了天空。他關上了燈，又在裡面待上了許久，然後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說，除了他，這事沒人知道。（原題：《父親，我從未說出口的兩字》，作者：Libera90。來自【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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