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誠專欄：雨滴里的世界

最新 08-12

雨滴里的世界

文/張誠

「這雨下的多整齊！」這是兒子剛進入車裡說的話，我懷疑八年級的他用詞的錯誤，他馬上又說：「沒有一點風，你看玻璃上的雨滴。」

確實，落在車窗玻璃上的雨滴很整齊，橫豎都站成了一排排，和操場上的學生很像。不過，這種齊整隻停留不過兩秒時間，一旦有雨滴重複疊加，它便不能停駐，順著窗玻璃流下去，衝破整齊的隊伍。倏爾又有一兩秒的齊整，倏爾又被打破。世上的規則往往也這樣，總是不能永久，總會被打破，被重組，在破立之中，不斷地創新，前行。

把兒子送到目的地，我返回後把車停在樓底下。雨似乎沒有小下來的意思。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可干，我索性將車座椅放倒，躺了下來，靜聽雨滴敲打車窗的聲音。這雨滴音色清脆，響聲短促，不同於陽台玻璃上的雨滴聲，沉悶有力，也不同於小時候住過的土屋子窗戶上的雨滴聲，急驟迅疾。這雨滴也不是平均攤開來，前一秒在前擋風玻璃上落了九十滴，下一秒有可能落了八十滴，再下一秒有可能落了一百滴，這完全由雨的喜好決定的。我想，這一秒它落到車窗上多一些，下一秒它可能落到車後花園裡金盞菊上的會多一些，落到車旁地面上的會多一些。雨落到地面上，往往會生出一些芽兒來，證明雨的仁慈和博愛；落到車窗上，不僅不能生出半根芽兒，反而使車窗流淚，平添許多愁緒。

我坐起了身子，細看形狀不一的雨滴。有的雨滴是圓形的，那是剛落到車窗玻璃上的；有的雨滴是橢圓的，那是先落到玻璃上的；有的雨滴像少婦脖頸的鏈墜，那是更先一步落下的；有的雨滴開始變得不規則，倏忽一下從車窗上邊往下邊躥去，順勢帶下了幾滴。

突然，我驚呆了，雨滴里居然還有圖案，這是我四十多年來的第一次發現。我激動萬分，好似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我靠近窗玻璃，選擇一個巨大的雨滴細瞧。三四樓的四個窗戶，清晰的在輕輕抖動的雨滴里微微顫動，繼而晃動。左右晃動，四個窗戶便改變了胖瘦；上下晃動，四個窗戶便改變了高矮。隨即，四個窗戶成了巨人，頭小身大下體臃腫，連同一綹兒豎直的樓房都被拉長。不過兩秒時間，四個窗戶破裂，一綹兒樓房坍塌，都不復存在。再移目窗外的樓房，好端端立在車前，不傾不斜，不偏不倚，無言無語，無聲無響。

我再看其他的雨滴，每一滴里都有一個小小的世界。或是幾扇樓房窗戶，或是一綹牆面，或是半個車頂，或是半截單元門洞，都在晶瑩的水珠里含著。水珠再疊加幾滴雨，或者無法承受重力，開始變形，於是樓房也變形，由規則的正方形變成長方形，再變成圓錐形，最後像突然遭炮擊一樣轟然倒塌。有的水珠被雨滴衝擊，卻也留戀車窗玻璃，不願墜下，便成為不規則的形狀，或許像剛敲破的雞蛋，樓房窗戶就如同缺了一個口；或許像被孩子坐扁的氣球，樓房也就成了扁氣球的樣子；或許像切去了少半的西瓜，樓房就成了一彎弦月掛在了車窗上。

雨漸漸小了，車窗外逐漸亮起來，雨滴里的圖案更加清晰，晶亮亮的在水珠里閃爍著，扭曲著，模糊著，肆意著。大大小小的雨滴，將樓房分割成無數細細碎碎的世界，每個世界都自有特點，與眾不同。

雨並未停下來，我直接跨步到後排座位。我終於反應過來，車後還有一片綠化帶，裡面有一人多高的紫槐、垂柳，還有金盞菊、刺玫花、蜀葵、乾柴牡丹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兒。我平時自覺得太過熟悉它們了，所以也就熟視無睹，甚至叫不出許多花的名兒來，今天，下著連綿的細雨，我也沒有必要去深究細看，我只是關注車窗上的雨滴，以及雨滴里的世界。

車後的光亮沒有車前明亮，雨滴里的圖案卻越發的清晰。靠上邊的雨滴里是密密匝匝的綠葉，擁擠著，閃爍著，好似被微風吹動。細小葉片上的葉脈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有一些柳葉兒開始發黃，夾雜在碧綠里十分耀眼，也微微的晃著，切割了一片綠色。靠車窗下邊的雨滴里包裹著一些花兒，金黃色、玫紅色、淡紫色、乳白色，都在一滴滴水珠里閃爍。花瓣、花蕊、花柄，也都看得明明白白。這裡的水珠，都帶著色彩，這些色彩，又那麼的讓人怦然心動。這些葉，這些花，這些枝幹，統統都處在一個透明的世界裡，好似罩上了玻璃罩。

當兩滴或三滴雨合為一體，就有兩朵或三朵花合成一簇花，馬上又急速的向下方流去，花的模樣也就殘破得不成樣子，紅紅黃黃白白紫紫的顏色「滋溜」一下也從上邊竄向下方，什麼顏色也看不到了。這時候，只能移目到另一滴水珠上，去看另幾片葉子另一朵花。

再美艷的花朵，透過一滴雨去看，便能瞬間預見它凋零的結果。車窗上的雨滴將一朵花的命運壓縮的很短很短，這時，窗玻璃就是花朵們的戲劇舞台，每一滴雨恰似戲劇的一幕。窗玻璃上演繹著無數場驚心動魄的花的故事。

世界彷彿是完整的，也是複雜的，被雨滴包裹著的世界則是殘缺的，也更加單一簡潔。這個時刻，我多願自己是水珠里的一個圖案，也那麼亮晶晶的閃爍，那麼透明，即便只是幾秒的存在，也恍若在塵世中活了幾十年。

「偷得浮生半日閑」，這一會兒的清閑，抵得上繁忙的幾年時間。我的餘生中，還會有這樣的幾次清閑呢？

2018年8月7日於貴德河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