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

「人到了50歲之後，會發現好時光不多了。重要的事情不可以拖，再拖下去，我不知道美君還會不會等我。」

應美君是作家龍應台的母親，今年93歲了。她出生於浙江淳安，在戰爭中長大，24歲離鄉到了台灣。

這樣一位經歷過山河破碎、流離失所的母親，卻在2000年被醫生診斷出患有老年痴呆。

去年在木棉道上行禪時，龍應台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搬回老家，陪著失智的母親走完人生的最後一里路。

在陪伴美君的近一年時間裡，龍應台逐漸領悟到了一些關於親情、生死、時間的真諦。她把對母親的感情透過筆尖化成了19封感情真摯的信，寫就了《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一書。

美君42歲時做的一個決定，影響了龍應台的一生。

那時，一家人居住在漁村，公務員父親微薄的收入難以支撐家庭的柴米油鹽和四個小孩的學雜費。

漁村的女孩們很少有出來讀書的，她們多數是去加工出口區做工，掙來的工資會被母親拿去換取一隻又一隻的金鐲子，等到手臂閃閃發光，就可以準備出嫁了。

龍應台初中畢業的時候，爸爸希望她去讀不要學費的師範。他認為，女孩子不需要讀高中、大學，做個小學老師最合適。

但美君不這樣想。「她如果不讀大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

母親的堅定讓龍應台嚇了一跳，但就是這個決定才成就了如今的台灣女作家。

龍應台父母的結婚照

美君希望龍應台能繼續讀書，或許是想到了自己曾經艱苦的求學經歷。

在小學二年級時，美君就經歷了一次輟學。她的二哥因為貪玩留級，成了自己的同班同學。然而她成績太好，門門科目超過二哥，「惹怒」了三姑六婆，她們認為美君太要強是「不祥之兆」，還說女兒讀書沒有用。最終，父母給美君辦了休學手續。

每天看著哥哥們背著書包走出前門，美君心裡愈發難過。休學不久後，她便重病昏迷，還哭喊著要去上學。父母敵不過美君的執拗，只得依了她。

由於耽誤了一年時光，病好後的美君更加勤奮地讀書。後來，她順利考上高小，進入了淳安師範，拿到了教師資格。

多年後，龍應台問美君：「來台灣之後為什麼沒有教書？」

美君言簡意賅地表示：「那你們四個蘿蔔頭怎麼辦？那個時候，風雨飄搖呀，頭上有個屋頂就不錯了。」

在龍應台的印象中，美君一直在為生活掙扎。為了生計，她和別人合資經營過醬油廠、理髮廳，還養過豬，做過許多臟活累活。龍應台回憶，自己總是能看到美君和漁婦一起坐在地上編織漁網，一毛錢一毛錢地賺。

「美君不曾享受過人生，因為她的人生只有為別人付出。」美君辛勞一生，帶大了四個孩子，其中三個讀了博士，而她卻說：「他們四個的成就遠超我的預期。」

雖然承受著生活的重壓，但年輕時美君依然是個愛美的女人。「她出門一定要穿旗袍，旗袍開襟裡頭要塞一條小小的白色手絹，而且一定要灑香水。」

在龍應台的回憶中，美君的性格里還有一種狂放不羈。「我記得年輕的時候，她笑起來，不是那種掩嘴巧笑，她是豪放地大笑，拍著大腿，笑得簡直要在地上打滾。」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把日子過得生龍活虎的美君，卻在失智後不能說話，記不住人，「變成了一堵牆」。

在美君失智後的十幾年間，無論在何處工作，龍應台每天都會與她保持通話，每兩個星期去屏東潮州看望她一次，風雨無阻。

陪伴的片刻也是天長地久。

龍應台忙於工作時，她都會把美君安置在書桌的旁邊，而美君時常垂著頭，似乎總在打盹。為了不讓美君白天睡太多，龍應台就會離開書桌，把玫瑰水拿過來，對著美君說：「來，抬頭，不要睡，給你香香，噴一下喔。」然後，用湯匙一匙一匙喂她喝水，像小時候美君照顧自己一樣。

天氣好的時候，龍應台通常會把玻璃門敞開，坐在陽台工作。為了讓美君感知到自己的陪伴，龍應台會把一些文字讀給美君聽，即使失智的美君已經完全聽不懂她在讀什麼。

陪美君睡覺時，龍應台會放她最喜歡的《天涯歌女》。「她不知道我是誰，但是當我坐在她身邊、握她的手的時候，她至少會感受到我對她的溫暖。」

然而，短暫的陪伴始終趕不上美君身體機能衰退的速度。

為了和時間賽跑，龍應台最終決定放下一切，回鄉陪伴母親。在她看來，「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當下，因為，人走，茶涼，緣滅，生命從不等候。」

在《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中，龍應台斂起鋒芒，將筆尖注入柔情，以細膩的文風書寫跨越三代人的生命讀本。書中不僅有龍應台對美君的感激與愛，還包含了對本質、對生與死的思考。

「任何人將來都會是美君，任何人都會走向忘記和死亡……希望比我年輕的讀者們，如果可能的話，你不要太遲。」

龍應台用自己的經歷，給每位與時間賽跑的兒女上了一堂學校並不會教的生死課，字裡行間充斥著善意的提醒。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路；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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