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月這三年:從《路邊野餐》到金豹獎《幻土》
採訪、撰文 | 車小爺
編輯 | valen
第71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主要獎項名單
國際主競賽單元
最佳影片金豹獎:
《幻土》A Land Imagined(新加坡)
導演:楊修華 Yeo Siew Hua
評審團特別獎:
《M》M(法國)
導演:尤朗德·祖貝爾曼 Yolande Zauberman
最佳導演獎:
《死在青春》Too Late to Die Young(智利)
導演:多明加·索托邁約·卡斯蒂略 Dominga Sotomayor Castillo
最佳男演員獎:
《江邊旅館》Hotel by the River(韓國)
演員:紀柱峰 Ju-bong Gi
最佳女演員獎:
《愛麗絲T.》Alice T.(羅馬尼亞)
演員:安德拉·古蒂 Andra Guti
特別提及:
《雷和莉茲》RAY & LIZ(英國)
導演:理查德·白金漢 Richard Billingham
當代影人競賽單元
當代影人最佳影片金豹獎:
《混亂》CHAOS(敘利亞)
導演:薩拉·法達西 Sara Fattahi
最佳新人導演獎
《死馬星雲》DEAD HORSE NEBULA(土耳其)
導演:Tarik Aktas
當代影人評委會特別獎
《打烊時刻》Closing time (瑞士)
導演:Nicole V?gele
當代影人特別提及
《浮士德》 FAUSTO (墨西哥)
導演:安德里亞·巴斯曼 Andrea Bussmann
生命跡象單元
生命跡象最佳影片大獎
《海上城市》 (中國)
導演:林子
前言
剛剛閉幕的第71屆洛迦諾電影節上,來自新加坡的華語片《幻土》(A Land Imagined)獲得了洛迦諾電影節最高獎「金豹獎」。
洛迦諾官方對楊修華的第一時間採訪:https://www.locarnofestival.ch/pardo/pardo-live/today-at-festival/2018/day-11/Pardo-d-oro-2018.html
本年度金豹獎得主,新加坡導演楊修華
而《幻土》女主角郭月則獲得瑞士影評人波卡利諾最佳女演員獎(Swiss Critics Boccalino Award Best Actress)
郭月手捧最佳女演員獎盃
很明顯,新導演楊修華的影像,作者氣息濃郁,敘事的針腳穿梭在夢境與真實、過去和現在之間,再加上固定長鏡,佔台詞相當體量的主角獨白,都讓《幻土》散發和導演楊修華本人一樣「夢幻」的氣質。
《幻土》的英文名更加直接地講出了故事的核心,想像出來的,即是不存在的。新加坡填海工地魚龍混雜的現場,大量的中國人,孟加拉人,馬來人作為外來勞工混跡其中謀生。填海用的沙子來自遙遠的各方,男主角王必成和女網管Mindy在海邊一同踩過的沙礫身份不明,也許從越南來,也許從孟加拉來,也許從柬埔寨來,這片土地不是新加坡,走一圈便是「環遊世界」。
然而諷刺的是,對於王必成和Mindy這兩個渺小縮影背後的底層外來勞工們來說,邊境、簽證、人情、金錢一起築成了世界和他們之間的高牆,以生命作注的「真正的自由」可能也只是幻樂一場中的夢境。
導演楊修華與郭月共捧金豹獎盃
女網管Mindy是《幻土》中唯一的女性角色,也是連接兩條時間線的暗扣。飾演她的女演員郭月不是第一次帶作品參加洛迦諾電影節,「回來」的感覺像家一樣。上一次在這裡是2015年,她主演的影片拿到了當代電影人單元最佳新導演和最佳處女作特別提名兩個獎項,影片的名字叫《路邊野餐》。
「洋洋」郭月在《路邊野餐》劇組工作照
在加上「目前」這個時間狀語的前提下,畢業於中國戲曲學院導演系的郭月最著名的角色,也許是《路邊野餐》里那個像亞熱帶霧氣捉摸不定的洋洋,但一角冰山之下,演員郭月還不被大多數人所知的自我和才華,從海平面下沉靜地上升,它們未來的軌跡,也許連她自己也不能清晰描畫。
話說在前頭,在手機上看一篇除去前言,訪談本身便近八千字的公號文,應該足夠令人頭疼,但打通經絡之後,其實還算不上冗長煩人。職業演員郭月以表演謀生計,想成為麗芙?烏曼一般的女演員,但她的身份遠遠不止這一層。在這篇訪談里,她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學生,一個「不夠聰明」的導演,一個不「美」的演員,一個總有著形而上痛苦的女詩人,一個未竟的技工和吉他手。
學生時代的她和正在看這篇文章的人們並無太大不同,看書、拉片、同學們找她拍戲,翹課、蹭課、退學未果,「抵抗世界」,在判定她是一個叛逆文藝女青年的關口,她又露出沉穩淡然的樣子來,「不喜歡打破規則」,「不追求意義,意義太沉重」,好友王飛飛評價她是個「傳統女性」。她帶著這一沓曖昧的身份去影展刷片,交朋友,順便走紅毯,去山野和都市裡拍片,塑造角色,也給導演出主意,努力成為一個「想不說話的時候,就不說話」的自由人。
除了郭月自己,她還說了不少關於她的「最佳拍檔」們的故事,導演楊超是她大學時電影啟蒙的老師;她去張獻民的課堂上蹭課,發現他只有在課上才說話這麼多;她和楊明明是多年的好友,《女導演》是她們職業生涯共同的重要標記;和新導演聊天時她總忍不住拿畢贛舉例,因為真正有才華的人不多,有才華又能適應導演職業要求的人更少,畢贛是一個;對好友王飛飛的評價是「很好,就是很好」,他們一起帶著《何日君再來》去了聖賽巴斯蒂安電影節……
「郭月是誰?」因為很難簡短總結,才有了此文。說起洛迦諾猶如夢境的露天影院時的語氣,與回憶學生時代看書拉片的口吻並無二致,她似乎是一個不太變化的人,但說到某個想法或是生活方式,現在的她又可以跟去年的她意見相左。她不是以一個傳統的「女明星」的方式來到洛迦諾,洛迦諾能夠牽動她心情的一切,是熟悉的街道和朋友,是夢幻的大型影院,是《大象席地而坐》給她帶來的衝擊。不能被輕易定義,標籤也無用武之地,郭月很難被捕捉到全貌,也一直充滿驚喜。到這裡,接下來,我們聽她說。
《幻土》劇照
深焦 X 郭月
Q:這次回到洛迦諾,感受如何?
A:有點回老家的感覺,感覺都是家裡人,見到之前在洛迦諾本地認識的朋友。每條街道都覺得挺熟悉的,但是三年前來的時候天氣沒有這麼乾熱。在洛迦諾很輕鬆,最贊的就是中心廣場的露天影院,能容納八千多人,真的就是「電影夢」,就像做夢一樣,很大的銀幕,音效也很好。在洛迦諾覺得非常自由,沒有太多繁瑣的事情,也不用走紅毯,年輕人相對比較多,大家很自由地聊天。排片特別滿,我沒有看特別多,但是看到有人一天看五部電影,從清晨看到深夜,露天影院晚上會放到兩三點。
郭月和《幻土》導演楊修華在洛迦諾露天影院
Q:是怎麼接觸到《幻土》這個片子並參演的?
A:是焦雄屏老師和郭曉東老師兩位資深前輩把我推薦給導演的。
電影《幻土》劇照
Q:《幻土》在豆瓣上被劃分為了「驚悚劇情片」,讓你來形容的話,你覺得成片是一部什麼樣氣質的電影?
A:我覺得這個片子有血有肉地展現了新加坡社會現實,因為傳統印象里新加坡是一個法制健全的資本主義國家,經濟很發達大家也都很有錢,但這個片子里你可以看到新加坡的陰暗面,跟很多資本主義國家相似,甚至比他們的陰暗面更尷尬。大規模填海導致環境惡化,水資源污染,貧富差距大,而且也不是徹底民主的一個國家。氣質,我覺得就是好看不悶,有藝術氣質,跟導演的性格一樣有點夢幻的片子。我喜歡看《幻土》這種片子,展現新加坡的一些陰暗面現實,其實在表達對新加坡改善的願景。我覺得這樣表達是希望國家變得更好,更愛自己的國家的人,是有希望的人。
電影《幻土》劇照
Q:你飾演的女網管在影片中似乎是唯一的女性角色,也是推動劇情的重要元素,你是怎麼理解這個角色的,覺得她在這個故事裡是什麼樣一個位置?
A:成片刪掉了我和另一個女性角色的感情線,是Mindy(即《幻土》中郭月飾演的角色)和一個美麗的華裔新加坡女孩的感情故事。所以其實本來這個故事裡展示了Mindy和男人的關係、和女人的關係,作為對Mindy和新加坡這個國家的關係的一個隱喻。Mindy這個角色在整個故事中處於一個既虛又實、似遠又近的位置,來幫助導演營造整部影片的核心氣氛。所以刪掉那條感情線實際上是在重建另一種通過Mindy表現影片核心的方式。Mindy是新加坡底層華裔的一個代表,因為在新加坡的那種「三不管」地帶有很多華裔勞工,或者是拿工作簽證的中國人。除了華裔還有來自很多國家的勞工比如馬來的,孟加拉的。
《幻土》工作照,被刪故事線女演員和郭月
Q:有沒有問過導演為什麼刪掉這條故事線?
A:一開始剪出來的版本是兩個半小時,他覺得特別好,但是他比較看得開,考慮到觀眾所以縮減了時長,其實導演也很愛這條線。而且導演特別偏愛一種題材,小小透露一下他下一部片子也是一個年輕男子和一個中年男子置換身份的故事,所以權衡之下成片的故事線索肯定要保留,也因為他對女性太尊敬和崇拜,反而就不敢接觸女性題材。我不知道兩個半小時的版本會怎麼樣,但是90分鐘的版本很合適,導演很聰明理性。
電影《幻土》工作照
Q:拍攝過程中有沒有遇到值得一提的有趣的事,或者什麼挑戰?
A:有趣的事情太多了。我們劇組一天吃四頓飯,都是東南亞美食,咖喱啊cheese啊之類的,還有一個工作人員的媽媽每天給我們做咖喱餃,不知不覺褲子就穿不上了。現在我講英文都還有點兒咖喱味兒。
挑戰的話,Mindy身上有很多刺青但是我也沒法兒現紋,就用了很多刺青貼。但是新加坡天氣特別熱,卸刺青貼的時候就挺痛苦。還有這個片子大多都是夜戲,我們經常晚上十一點出工,早上八九點收工,生物鐘顛倒有點難捱。
現場認識了很多在美術組、場務組工作的女生,都是搬搬抬抬,很辛苦,但是她們都很強悍。我覺得也是一種平權的表現,可能國內就會認為女生幹不了這活兒,但是她們做到了而且做得相當好。
《幻土》片場工作照
還有就是,雖然導演的中文英文都很好,但是跟我溝通最多的執行導演Brian是馬來西亞人,他要跟我溝通走位啊攝影機的位置啊,還有導演傳達的意思等等,他一點中文都不會,講英文有新加坡口音,所以我現在講英文都有點他那種口音了。
《幻土》的團隊非常專業友好,合作下來交了很多朋友。比如我們的女司機Sabrina是個業餘賽車手,開車又快又安全,喜歡聽暗潮音樂,還是個職業記者,很酷。到了當地團隊很快幫我們安頓好。製作團隊里製片人是西班牙人,美術指導是英國人,攝影師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還有法國人、孟加拉人、馬來人,感覺是「八國聯軍」,就是這麼多不同國別的人組成的一個團隊配合特別好,沒有摩擦,沒有人有私心,很有團隊精神,我覺得特別難得。
郭月與劇組司機Sabrina
Q:《幻土》在各地放映包括洛迦諾放映之後,觀眾和媒體有什麼樣的反應?
A:導演告訴我在亞洲區放的時候,很多女性觀眾很喜歡Mindy。在法國放的時候則是很多男性觀眾很關心Mindy這個角色。
Q:和楊修華導演合作過程中有什麼樣的感受?
A:他是一個外表很放浪形骸,很「飛」的人,喜歡二手玫瑰,喜歡電子樂,喜歡蹦迪。但是你會在他的片子里看到他的內在,片子是有些理性、剋制的,拿《幻土》來說,其實很強烈,但是他用隱喻的手段來表達他想說的話。在片場他從來不遲到,沒有某些藝術家的隨性作風。
《幻土》導演楊修華
Q:接著這個話頭聊聊合作過的其他導演吧,他們在片場都是什麼樣的,每個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A:飛飛(指《何日君再來》導演王飛飛)就是兩個字,「很好」。他是我合作過的男導演里比較少數的熱衷拍女性題材的導演,特別擅長探索女性內心。其他人像畢贛他拍片就比較「直男」。這個跟創作者自己的性取向沒有關係,我最喜歡伯格曼,他拍女性比女性拍女性還要好,拍到骨子裡的。飛飛很熱衷哲學,喜歡拍女性題材。我覺得飛飛是往這個方向去發展的。
一開始《何日君再來》找到我的時候我不想演,因為不想演第三者。就是那段時間不太想演過於牽動內心情感的角色,我不想心痛,想演一些舒服的角色,就在那一年。但是他老找我,我們聊天還是很流暢,因為他特別不「直男癌」,最後聊著聊著就答應了。
郭月和好友《何日君再來》導演王飛飛
Q:剛看到《何日君再來》的劇本的時候,你對自己這個角色有什麼想法?
A:就覺得是很有普世價值的一個角色。因為現實中有很多這樣的女生,雖然我自己不是。我覺得分享男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是一種能力,我自己不太具有這種能力。身邊有一些朋友有類似的經歷,所以看到三晴這個角色我會覺得有點心痛。還有一點我疑惑的就是,結局的地方三晴太瀟洒了,我覺得不太現實,我不覺得她能那麼快(從那段感情里)走出來。先以一個觀眾的角度看這個劇本,我覺得有點驚訝。如果三晴做到了那說明她是個特別狠的人,我去演的時候有這些顧慮。我跟導演聊過這個角色的問題,王飛飛就跟我說「就按你自己的演吧」。
郭月在平遙電影節《何日君再來》紅毯
Q:說完了王飛飛導演我們聊一下畢贛導演吧,你們好像是12年華語青年影像論壇認識的。
A:對,11年還是12年的時候,在一條林蔭小道上(笑)。其實是因為當時拿著免費票隨便看,然後當時我正好看點南懷瑾的東西,就對《金剛經》這個片子有點興趣。去看的時候很多人睡著了,但是我看完就,震驚了,就很喜歡很喜歡,各方面都喜歡,沒有不喜歡的地兒。過了兩天去看一個香港短片展,出來的時候就偶遇畢贛了,還是朋友介紹的,就一路聊天,他也看過《女導演》,就彼此都挺欣賞彼此的作品。
郭月和《路邊野餐》劇組在金馬獎紅毯
Q:那跟他認識到現在也是好朋友了,你對他的了解更完整,和他合作的過程中你有什麼感受?
A:他肯定是特別的。我跟人聊天總是會拿他舉例子,他是一個,非常有智慧的人,很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應該做什麼事,審時度勢的一個人。但是才華是我最欣賞的部分,主要是才華。其他方面就是他還同時難得地擁有一個導演的職業化素質。因為導演是一個職業,畫家、詩人可能不太算職業,雖然會有經理人,但至少他們能獨立完成創作。導演不一樣,如果一個人只有才華,只有他腦海里那個世界,他的寫作能力和故事,甚至視聽也做得很出色,那是不夠的。做導演需要溝通能力,掌控全局的能力,就好像行軍打仗得有一個將軍領頭,我覺得畢贛就是那個將軍。
畢贛在三年前的洛迦諾電影節獲得當代電影人單元最佳新導演和最佳處女作特別提及
Q:你和楊明明導演是同級還是?你們是朋友也是工作夥伴,和她合作有什麼感受?
A:明明比我大幾屆。拍她的畢業作品《我心深處》的時候明明其實就已經很有商業片的「觸覺」,跟我們學校其他楊超老師教出來的,喜歡大師的學生不太一樣。她沒有一些女導演在片場的一種焦慮感,她還是非常如魚得水和自然的。我對導演的理解就是要聰明。明明也是一個聰明的導演,她會把自己的焦慮變成激發自己和別人靈感和激情的動力,有的時候我可能演得有點泄勁兒,有點神遊,她就會用這些方式來刺激我,偶爾比較嚴厲,我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是在演戲,不是隨便在拍。她是帶領型的,我是被動型的。而且我的很多方面她都比較了解,很敏銳。這是好幾年前我還不是那麼有職業演員的思路的時候,她已經很有職業導演素養。
電影《女導演》
Q:提到艾麗婭老師,你和她合作過很多次,你覺得她作為前輩對你有什麼幫助?
A:首先跟她對戲的時候我不怵,我覺得大部分人跟她對戲都會怵,她氣場太強大了。我看《老獸》的時候就覺得塗們老師跟艾麗婭老師氣質很相似,跟他們對戲你會很害怕。一旦你腦子不靈光走神了,戲就全是他們的了,他們不是故意搶戲,就是他們天生自帶「搶戲」功能。
演《豬肉與月亮》的時候我還是很害怕,一看到艾麗婭老師就怵,到不敢念台詞那種程度。當時一個副導演,馬來西亞人,教了我很多東西,算是連刺激帶哄騙吧,叫我不要害怕,(戲裡)罵髒話都可以。我和艾麗婭有一場打架的戲,那以後我就覺得反正已經這樣了,反正我演得也沒她好,那就這樣吧。後來我們成為了很好很好的朋友,她對我無微不至到像媽一樣,生活演戲都會幫我,自然而然就不害怕了。後來我看別人跟她演對手戲很害怕的樣子,還覺得有點好笑。
郭月和著名演員艾麗婭在片場
Q:為什麼高中會選擇大學考導演系?是從小的理想還是?學生時期的你是什麼樣的?
A:高中(的時候才決定的)。當時我特別不想上課,分兒低嘛(笑),這是一個原因。還有就是我是《看電影》的粉絲,從初中到高中好幾個柜子都是那個雜誌,當時只是很喜歡(電影),但還不知道自己跟電影有什麼關係。
從初二開始我就一直在抵抗,那時候因為素質教育規定不上早晚自習,但是大家其實還是去上的,那個時候我看了點韓寒,我和我班上的一個女孩,我們倆一個年級前三一個年級前十,就是不去上早晚自習,然後班主任天天找家長。從小我就不愛上課,沒讓父母省過心,但是我也不去網吧什麼的,就是愛干自己的事情。我覺得我初二開始應該就算是在「自學」了吧,自己愛看書看電影。但是我不抵抗父母,因為父母聽我的,我不去上早晚自習我媽也同意,有段時間我想去迷笛音樂學院彈吉他,他們也沒意見。
剛上大學的時候很想考北京電影學院,也是有點虛榮,就想考一個最好的學校,因為我從小就比較要強,然後就準備退學了。大概09年、10年的時候,就已經從學校搬出去到電影學院附近住了,退學手續也在準備,但是那年電影學院導演系突然不招生了,當時就覺得很荒謬,自己做了這麼多準備,結果人家不招了,放棄了就接著回國戲了。我還是不愛上課,但是平時自己看書拉拉片子,大家很愛找我拍片,大學生活就是這麼度過的。當學生的時候每天都在追求意義,一直在思考,想得很多。現在我告訴自己盡量不去追求意義,意義太沉重了。而且跟以前比,現在做的比想的多,因為人會有一種慣性,就是長大了之後可能不用思考就知道怎麼做。但這肯定不是一個對的狀態,當你發現自己在遵循慣性的時候就是該停下來的時候了。我覺得我現在處於一個還在慣性中,但還沒到需要抽離出來自我反省的一個狀態。
Q:你覺得楊超老師對你有什麼樣的影響?
A:楊老師可以說是我各方面的啟蒙老師了。大二的時候聽他上課,講電影,講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對我影響比較深。但我跟他的審美其實不太一樣,他喜歡的東西我不一定喜歡。
柏林電影節,郭月和楊超導演
Q:那為什麼後來又做了演員?
A:當演員是因為,上學的時候大家都找我拍,其實我挺被動的,後來拍了很多,因為跟明明(指導演楊明明,代表作《柔情史》《女導演》)那個片子(指《女導演》),才變成了一個所謂的「職業演員」。
《女導演》中的郭月
Q:作為導演系出身,有沒有以後執導自己的片子的想法?
A:轉製片人都有可能。但我覺得我就不太具備導演需要的職業化能力。不做導演這個決定是大三的時候做的,決定做職業演員。因為我喜歡的就是伯格曼,法斯賓德,塔可夫斯基這些,我如果拍自己的片子,要是沒有才華,就砸了,要是還有點才華,看的人也少。說實話就是我怕我吃不上飯。我還是會很鼓勵其他人去拍自己的作品,但我自己就有點害怕,可能也是才華不夠的原因吧,天生講故事的能力不夠,但是我對畫面很敏感。我以前都是說堅決不做導演,但這兩年開始有更多東西想表達了,我在尋找一種途徑把它表達出來。所以可能會試著拍紀錄片,更接近畫家、詩人那種可以獨立完成創作的形式,不用考慮去不去影展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比較簡單。
Q:雖然最後成為了職業演員,但你學的還是導演系,面對導演和演員的兩重身份時,你是怎麼處理的?
A:《女導演》還是明明的一個導演作品,雖然拍攝方式非常不一樣。但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有個規矩,就是我做導演的時候不涉及演員的部分,做演員的時候也不會涉及導演工作。所以雖然《女導演》里有很多台詞是我們一起寫的,但也都還是照著明明的導演思路來的。這兩個身份我分得特別清,因為我覺得導演應該不太「聽話」,甚至不太聽製片人的話,才可以有更自由的創作空間。但演員最終還是得「聽話」,要符合導演要求,有時候你自己覺得演得特別好特別飛,但和其他演員或是你不在的戲份搭不上,其實就很失敗。
Q:為什麼覺得自己更適合做演員這個職業呢?
A:我的一個好朋友,一個香港導演Oscar Ng他跟我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就是你一定要「丑」才可以做演員。就是不要想著自己在鏡頭裡美。這個理念一直在影響我表演的方式。除非是比如商業片,你的角色設定就是一個美女,不然一般我不會故意在鏡頭裡「美」,我覺得那東西很刻意。有一些直男導演很喜歡展現女性角色的「美」,我也會配合,但如果沒有特別要求,我不會努力去把自己五官啊長相啊表現出來,很影響角色,而且很假。因為街上的人長得就是這樣啊,我演的就是街上的人啊。
職業化的角度來說,目前做演員對我來說還是有趣的,雖然也會帶來很大痛苦,但應該沒有做導演那麼痛苦。因為做演員,除了演戲的時候,不想說話的時候可以不說話,不想溝通的時候可以讓經紀人去溝通。但做導演真的要很聰明,要跟投資方溝通,跟攝影師溝通,那我不想溝通,所以就做演員了。
手捧最佳女演員獎盃的郭月
Q:做演員給你帶來的痛苦指的是什麼?
A:就是偶爾無法抽離角色的痛苦,角色會在內心留下痕迹,一段時間裡會被角色的人格影響到。還有就是我還沒達到不想說話就可以不說話的程度,我比較希望有一天可以真的我不想說話的時候,我就不說話。
Q:那做演員你最害怕的是什麼?
A:最怕導演沒信心。導演沒信心我就得有信心,可能我就會拿到話語權,但是萬一我演得很飛怎麼辦呢。雖然我演得很爽,但有可能這場戲不適合這麼演。導演在剪輯台上突然找回信心了,覺得這場戲你不應該這麼演,有的時候就得補拍。
Q:面對和自己的經歷或者身邊朋友的經歷相似的角色,你是怎麼平衡私人情感和專業表演的?可能這是演員的一個很大困擾,你覺得你現在齣戲的能力怎麼樣?
A:這個其實挺難過的。如果自己的消極經歷和角色有契合的地方會是非常難過的事,而且去演繹這個角色不會有治癒作用,相反會更讓人淪陷。比如如果是演一個失戀的女生,然後自己本身還沒有從某一段感情走出來,會很難過,而且也不會因為這個角色而得到解脫。我齣戲的能力還行,因為還沒遇到過真的戳到痛點的角色,可能讓我演個女詩人就可以(笑)。我的痛苦都是來自形而上的比較多,就是很「文藝青年」的那種(笑)
Q:作為導演系畢業的職業演員,拍商業片和拍藝術片的時候,和導演的交流有什麼不一樣嗎?
A:我先說比較熟悉的,拍藝術片的時候是延續了上學時候的感覺,是一種集體創作,有點像工作坊,大家都可以踴躍地提建議,導演也會比較採納,我合作過的年輕導演基本上都是這樣的。拍商業片的時候限制比較多,作為一個工業產物它的流程、場景很多都已經設定好了,我是那種「意見」比較多的人,但拍商業片的時候有些東西我心裡衡量一下,就不提了。倒不是說拍商業片的時候導演不接納意見,只是我自己就沒那麼放得開了。
Q:學生時代你去了很多影展,後來作為職業演員也參加了國內外很多電影節,覺得兩個不同時期,心態有什麼變化,有什麼感受?
A:心態當然會有變化,肯定是現在沒那麼輕鬆了。得穿正式的衣服得走紅毯,回饋贊助商嘛,發發通稿。職業永遠是會帶來壓力的,因為畢竟是職業。其實我接觸影展還是從小小的職業化開始的,當時去HAFF亞洲之光青年影展,現在這影展已經沒了。其實基礎特別好,當時請了謝飛、焦雄屏、方勵,山形電影節的策展人,還有很多國外其他影展的策展人,好多片子我都很喜歡。我特別喜歡紀錄片,那次放了小川紳介的回顧展。那次影展是最開心的一次。但是跟CIFF一個原因,太難了,後來就不辦了。影展上看到好片子是最開心的事,比如在柏林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法斯賓德。朋友就沒有以前那麼容易交了,大學的時候可以跟不認識的校內上的人去軋馬路,去天安門轉一轉。現在很少這樣了,雖然有很強烈的表達慾望,但是沒有很強烈的傾訴慾望了,這兩者是有區別的。小時候是很愛傾訴,現在是自我消化了。
(右起)演員俞宏榮,郭月,導演楊修華
Q:身邊的人覺得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A:看情況。像我跟耿軍導演他們合作的時候,他們就把我當小妹妹照顧,那樣的話我會不太累,交流也沒什麼障礙。很好的朋友的話,我會希望他們有麻煩都來找我,但是我有麻煩不會找他們。
Q:未來你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女演員,有什麼偶像嗎?如果不做演員的話,你會做什麼?
A:我特別喜歡麗芙?烏曼和凱特?布蘭切特。布蘭切特演迪倫演的太好了。麗芙?烏曼舞台劇演得好,電影也好而且演得一點都不舞台劇,伯格曼特別愛她,那這不就是人生贏家嘛,雖然我覺得她自己應該很痛苦,但是痛苦除了宗教和死亡也沒什麼辦法解決了。我覺得每個在台前的人都想成名,這個沒有什麼好避諱的。希望自己的閃光點被更多人看到,能拍更好的戲,更多人能看到的東西。
有段時間我去張獻民老師課上蹭課,我就跟他聊除了現在做的事情,想沒想過做別的。我去年就特別想做一個技工,車工鉗工電焊工都行,想掌握一門特別踏實的技術,跟藝術沒什麼關係的那種,但是沒做成。但我一直在想報一個技校,就覺得心裡不踏實吧。
郭月的「偶像」:麗芙?烏曼和凱特?布蘭切特
Q:最近有沒有看到什麼喜歡的電影?
A:在洛迦諾看了《自由行》,就是覺得不能回家實在太難過了。還有《大象席地而坐》我真的太喜歡了,5分制的話我主觀分數會打6分,沒辦法,因為太天才了,導攝美錄演都非常好。就像裡面一直重複的台詞一樣,看完覺得這個世界太噁心了。但是還是最後還是想活下去。很久都沒有看到這麼有共鳴的片子,年少的時候對痛苦比較敏感,現在「佛系」了很多,但是《大象》重新勾起了我對痛苦的敏感度,覺得很想去理解身邊朋友的痛苦,希望不管怎麼樣可以一起活下去。
本屆洛迦諾電影節放映了《大象席地而坐》
還重看了《胭脂扣》和《阮玲玉》。《阮玲玉》第一次是高中看的,那個時候真的不懂,就覺得畫面挺好看的,張曼玉演得傻了吧唧的,雖然笑得很漂亮但是很愣。這次看就一直在哭,可能也是有一點自我投射,就跟看《頤和園》一樣,每個女孩都會自我投射覺得自己是余紅,就是那種女演員內心的痛苦湧上心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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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趙薇一同回歸到那份執拗的電影初心
※這座金棕櫚可以代表最好的是枝裕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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