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地天通,被隔斷的上帝/蕭瀚
蕭瀚按:
這是篇舊文,是六年前我在「紐約時報中文網」專欄「史光氤氳」上寫的第四篇文章http://cn.nytimes.com/article/china/2012/12/01/cc01xiaohan/。有網友提到還想看,所以就再發一遍。
2018年8月9日
絕地天通,被隔斷的上帝
蕭瀚
正在全球熱映的李安電影,改編自加拿大作家Yann.Martel的2002年度布克獎小說《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小說中有個情節,派(Pi)想同時信奉印度教、伊斯蘭教、尤太教和基督教,結果被他哥哥拉維嘲笑說:
「照你這個速度,如果你星期四去寺廟,星期五去清真寺,星期六去尤太教會堂,星期天去基督教堂,那麼你只需要再皈依三個宗教,下半輩子就可以天天放假了。」
也許拉維沒想過,對於派(Pi)來說,信奉七種宗教並非天方夜譚,當然不是為了過周末,而是說派(Pi)會認為值得信奉的宗教內核都一樣,就是崇拜真神,所以他動輒提及那位雜糅各宗教的「甘地老爹」。
連派(Pi)這樣的小朋友都意識到宗教雖有多種,但上帝(叫做神也無妨)卻只有一個,雖然祂有很多名字。問題在於,世界史上各民族迄今尚未終結用殺人武器進行神學辯論的傳統,參與者無一例外地認為唯有自己信仰的神才是唯一真神,雙方並非為了信仰而戰,而是借信仰之名,為了主宰對方的生活、剝奪對方的自由,為奴役而戰。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嘲諷過這種戰爭:
「為了達到普遍一致的崇拜,他們用刀劍互相殘殺。他們創造上帝,互相挑戰:『丟掉你們的上帝,過來崇拜我們的上帝,不然就立刻要你們和你們上帝的命!』」
人和人之間為了向各自的上帝爭寵,妄圖踩著他人的屍骨走向信仰,這種爭瘋吃醋式的幼稚嫉妒發展出來的狂妄與殘忍,彷彿是在巴別塔時代被上帝制止了聯合激發了相殘。這到底是因為上帝要懲罰人類,阻止其交流,還是要試探人類信仰的虔誠度?正如智慧果事件到底是上帝對人類自作聰明的懲罰,還是上帝對人類自由意志的鼓勵,讓人類在艱苦卓絕中接過祂賜予的最寶貴禮物——自由?按一神教教義,上帝全知全能全善,那麼祂將亞當夏娃逐出伊甸園,只是為了他們及其後代人類從艱難生活的比較中了解並嚮往伊甸園之美好,不出伊甸園,身在福中難以知福;攪亂巴別塔建塔者的言語,也是希望人類更多能從內心深處尋求相互的理解與溝通,而不是有了點表面合作就狂妄到想一步登天。
也許上帝確然不可測度——這種測度在約伯那兒幾乎已被窮盡,上述猜想在整個神學史上只算得黃口小兒的咿呀自語,然而,無論來自宗教或神話的隱喻性誇張,還是歷史縫隙里的漏光,無論是因上帝擲骰子設局,還是人類自甘墮落,人神之隔並繼而人際之隔一直是人類的基本事實。
20世紀中國史學界、神話學界以及天文學史界有個共同的顯赫主題,就是關於「絕地天通」的研究。這個著名的故事最早記載於《尚書·呂刑》,《山海經.大荒西經》、《呂氏春秋》、《國語.楚語下》也有詳略不一、大同小異的記載,說是黃帝時民神雜糅,神可以自由來到地上,人可以通過天梯昆崙山上天,蚩尤作亂殃及萬民,以至於強欺弱、眾凌寡,刑濫而屠戮無已。帝嚳顓頊繼位後,欲整秩序明法度,命其孫「重」以雙手奮力托天上舉,令其「黎」按地下壓,天地於是遠隔幽渺,崑崙天梯因此失效,天地間通道被隔斷,天地間神人不經「重」「黎」許可,不得隨便上天下地。「重」和「黎」並受命「掌天地四時,使人神不擾,各得其序,是謂絶地天通。言天神無有降地,地祇不至於天,明不相干。」(唐孔穎達語)即「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
這是王夫之所謂「古之聖人,絶地天通以立經世之大法」的政教改革,開啟了後世掌權者壟斷祭天權、壟斷神人一體的巫咸軍政領袖地位、剝奪升斗小民信仰自由之先河,是李澤厚先生所謂中國巫史傳統開啟階段的標誌性事件。及至西周天子行郊祭大禮前三天,百姓即不得進城,可見信仰早早的就從中國古人生活中被悄悄拆除。這一限制甚至消滅人民信仰自由的政教合一之改,與西元前14世紀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阿肯納頓(Akhenaten)的一神教改革正好內容相反,而重要性則一也。
軍政強人隔斷神人關係,強行代理他人信仰,這種現象不獨中國特有(中世紀歐洲天主教會壟斷神權,政教合一帶來千年晦暗),但中國文化史另有特性。
與絕地天通同時,軍政教領袖並神道設教,即《易.觀卦》所謂「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巽上坤下的「觀」卦,有觀象台之卦象含義,「觀」卦意指聖人通天地之超凡本領,聖人即軍政教領袖、也是巫咸,「巫」字字形便是通天地之男女,通天地者謂之「巫」,巫聖合一。「聖人」神其術申其教,以怪力亂神懾服被統治者,這種神道設教便是韋伯支配社會學裡所謂卡里斯瑪型的統治方式。中國古代先民沒有像北非、中東那樣經歷過一神教改革,包括氏族血緣崇拜、萬物有靈論、自然神論信仰以及無所不在的低等巫術崇拜在內渙散的民間信仰,難以掙脫軍政教合一的強力奴役。一失誤千古,數千年來,這片通過生育和被征服擴張疆域的土地上,信仰的土壤一再被攤得薄如蟬翼。不獨天生異相、天賦異能、均貧富、不納糧這些古代神道,天父天兄、共殘主義、共同富裕這些現代神道,也照樣可以在沒有信仰的群氓中肆意馳騁,如入無腦之境。
歷史仿如滔滔江河,涓涓細流的源頭看似不起眼,任其恣肆,必致汪洋,浩淼入海,河道無可更易,強為之改,則白浪盈天、卷畜吞人,終是浩劫,這可能便是現代新解的「望洋興嘆」吧。
軍政教領袖以神人異域、瀆神、秩序等各種理由為借口,絕地天通、剝奪信仰自由甚至生命,古今中外皆然。《聖經.出埃及記》里摩西(Moses)率眾屠殺偶像崇拜者,開闢了一條宗教不寬容與宗教戰爭的血路。取締宗教自由、屠戮異教徒成為後世諸多軍政教合一者的慣常做法,歐洲天主教在200年間發動了九次十字軍東征,阿拉伯帝國征討印度及南亞而致11世紀印度的佛教徒幾乎被屠殺殆盡,近代天主教對新教的迫害,現代納粹對尤太人的大屠殺,蘇共和某共對所有宗教信徒的迫害(此處刪去幾十字,好奇的朋友可以去看紐時版)……,這一切都是古代絕地天通的現代翻版、當代繼續。
提及絕地天通的每一種中國古代典籍,都異口同聲咒罵蚩尤或苗民作亂邪惡,偉大光榮正確的英明領袖帝嚳顓頊,鐵腕鋼拳,雷霆整頓,「法掄宮」於是敗績偃服,人民於是拍手稱快。這是中國官修正史的經典寫法,成王敗寇無廉恥,除了掩蓋罪惡、粉飾太平,還順理成章地對那些被侮辱被損害者落井下石,在活埋他們的墳頭上遍灑誹謗的糞水。這些惡臭的毒素並因此一代代侵入人們大腦,最終這個如此古老的族群在這巫史傳統中只學會崇拜強權,從而喪失了正常的是非、黑白判斷力,歷史的恥辱柱本身成了歷史的恥辱。
信仰,尤其宗教信仰是信仰自由的根本,而信仰自由是自由的根本。尤太神學家羅森茨威格(Franz Rosenzweig)曾用大衛星勾勒出世上最重要的三組關係:神、人、世界的信仰、愛、救贖關係,沒有了神人之間的信仰與被愛關係,人際愛的關係、人與世界的救贖關係都將變得脆弱,充滿詭譎的危險,甚至完全無法確立。黑格爾(Hegel)談及中國歷史時曾說:
「中國很早就已經進展到了它今日的情狀;但是因為它客觀的存在和主觀運動之間仍然缺少一種對峙,所以無從發生任何變化,一種終古如此的固定的東西代替了一種真正的歷史的東西。」
這不正是絕地天通之後中國神人、人際、人與世界關係的縮影嗎?受羅森茨威格(Franz Rosenzweig)影響,馬丁.布伯(Martin Buber)確立了更為簡易的對話關係法則:「我與你」(I and Thou),用這樣一對一方式確立的各種關係中,神人關係依然處於首要的基礎地位,是其他關係得以確立的前提。
作為超越理性範疇的信仰本身,無法用理性討論窮盡其根本,探討甚或質疑宗教信仰的預設沒有任何意義,如德爾圖良(Tertullianus)說「因為荒謬,我才信仰。」宗教生活的本意,或許是如撒母耳.科亨(Samuel S.Cohon)所謂一種生活之道,它幫助人們提高生活的靈性,引導人們追求聖潔——雖然不可能真的達到聖潔,但沒有這種向上的強烈願望,人將直墮污穢。
「聽了這個故事,你會相信上帝」,這是Yann.Martel在Life of Pi中屢屢強調的。或許有些人會認為這句話源於派(Pi)和一隻老虎(那其實是關於黑暗人性的隱喻)一起海上漂流半年這樣的奇蹟;而對另外的人來說,上帝是人靈魂的唯一救贖,如果絕地天通,人將何為?
2012年11月25日於紐約


TAG:表情獨異的面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