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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王陽明 貫道溪

從貫道溪上看白鹿洞書院

幽靜的廬山白鹿洞是我比較喜歡去的地方。不僅因為白鹿洞是天下書院之首,這裡的枕流潄石的景緻,狎鹿盟鷗的意蘊,垂綸釣澤的歸旨,足已令人生髮「予與點也之意」的遙想與遐思。500年前,王陽明也曾在貫道溪畔,獨對亭邊,與諸生體悟良知之學。

書院之富不僅在建築,還有大量歷史遺迹。包括王陽明的「大學古本」石刻在內,白鹿洞有眾多令人艷羨的摩崖石刻。在貫道溪畔,卻赫然刊刻著一處以「欽差鎮守江西御用監太監董公讓」的名義,給書院捐了十斤白銀用於幫助辦學的石刻。這筆捐款數量不多,也未必真正出自董讓的腰包,但足以讓人感到不悅。聖域賢關本是潔雅之地,卻讓一名太監廁身其中,刑餘之人也明白到這裡來附庸風雅,現在看來是自取其辱罷了。但在當時,皇帝身邊的人來這裡視察指導工作,對於地方來講卻是莫大的榮幸。

有一句話說,宋朝皇帝與文人共天下,明朝皇帝與太監共天下。

這句話的意思,明朝總共276年歷史(1368-1644)當中,一半左右的時間是太監把持或深刻影響著國家命運。在皇帝眼中,文人們擔任的大臣是在外朝任事的「外臣」,身邊自幼相隨的太監們在內廷行走,朝夕相處,則相對應稱為「內臣」——從這個稱呼上就知道,皇帝把自己治國理政所依靠的力量,已按內外親疏分得很清楚。從中央到地方,這些「內臣」們無處不在,左右著明朝政治的發展方向。不說別的,有一條制度就讓現代人震驚:在將近130-150年時間裡,各省的一把手,不是巡撫,不是監察御史或布政使,而是鎮守太監。

以江西為例,自從天順元年(1457)向江西派出第一任鎮守太監之後,到明末為止,除了中間經歷了全國統一行動短暫召回過各省鎮守太監之外,僅江西在180年間至少被迫接受過葉達、劉倜、鄧原、董讓、姚舉、王嵩、黎安、許滿、畢真、王寵、崔和、丘得、黎鑒、李道、潘相等15任鎮守太監(後幾任為隆慶、萬曆年間任職)。如果不是嘉靖版《江西通志》只記載到嘉靖年間的話,這份名單還要更長。在地方志中,鎮守太監的地位遠比巡撫要高,不但放在「命使」一節靠前的地位,也恭恭敬敬把他們的履新榮調時間開載詳細。雖然撫、按二院名義上代天子巡狩,但這些以御馬監、御用監太監身份空降到地方來的太監們,更能代表皇帝的意志和利益。在民權和君權發生衝突的時候,這些太監們堅決維護的是統治者的利益,所以在地方上,督撫與鎮守之間的矛盾是結構性的。從某種意義而言,這些鎮守太監或盤踞省會之關津,或駐守軍事堡壘之衝要,除了無事生非之外,別無多用。我們從江西鎮守太監或駐省會幹政,或駐景德鎮督陶擾民,或駐湖口稅關抽課就知道他們尋常所為何事。

名義上是領導捐款,真正出錢的是地方政府。

王陽明對此十分清楚。在自己與各種政治勢力的博弈當中,他與太監們的鬥爭充斥著整個政治生涯。本來自明太祖朱元璋開始就嚴厲禁止太監干政,以免重蹈東漢和唐末的覆轍,但他兒子朱棣卻是靠太監造的反,「靖難之役」太監們出力最多,以致他成為永樂皇帝以後,一刻也離不開太監政治。大臣與內臣相互牽制相互鬥爭,反而被皇帝認為是最好的制衡。這一政策沿習到明末,一直成為一大痼疾,雖然後世一些大臣們曾努力使當朝皇帝廢除過這一惡政,但最終的結果我們都看得到,就是太監們幫李自成打開了通往內廷城門,崇禎自殺。

劉瑾就是第一個讓王陽明吃大虧的大太監。這位權傾一時的閹黨領袖把一大批反對者下獄或發配,王陽明只是其中眾多的彈劾者之一。劉瑾對王陽明的迫害後來被王的弟子們誇大,以表現自己老師的堅毅果敢,其實當時劉瑾打擊的重點人物不是王陽明,三十齣頭的一個小小兵部主事入不了大太監的視線。王陽明也並非有意與劉死磕,只是當時的局勢使他不得不讓自覺站在反對者的立場,導致自己被杖下獄,遣戍龍場。正如一些學者指出,王陽明從龍場驛赦還,還得到了廬陵知縣的實職,時間發生在劉瑾被誅之前,這比大多數受害者平反的時間要早得多,說明他在劉瑾眼中的地位,並不如那些永不敘用的官員重要,達到懲罰的目的以後,這批「情節較輕」的官員任滿還可以照常遷轉。

曾經領受太監淫威的王陽明沒有表露出屈服的神色,何況與劉瑾的鬥爭中大臣們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儘管他像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從內心當中非常鄙薄這些閹豎,但他在行事方面會變得更加小心一些。

在新的一次與太監的衝突中,他仍然獲得了主動。

1417年他破平橫水、桶岡賊寨,獲得了在江西南部剿匪的重大勝利,受到皇帝高度的讚揚和表彰,卻引發了江西鎮守太監的嚴重不滿。前御馬監太監畢真向皇帝控訴說,按照鎮守太監的職掌,凡是地方上的軍事行動與民政事務,都要鎮守插手,如果不事先向太監請示彙報,則是對皇帝的藐視。對此畢真還援引先例:

先年都御史俞諫巡撫南贛等處,一遇有警,會同鎮守太監黎安動調人馬。今都御史王守仁不行會同鎮守太監許滿,誠非舊規。

兵部看了畢真的報告感到十分棘手。如果完全依著畢真的來,無異於作繭自縛,還會貽誤軍機,但表面對太監不順著來還不行,所以兵部尚書王瓊考慮再三,拿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意見:

本部行文提督軍務都御史王守仁,今後遇有江西、湖廣、廣東腹里地方盜賊嘯聚,應該會合剿除,或動調腹里府衛州縣軍兵錢糧,應與各該鎮巡官會議者。仍照原奉敕旨,計議而行。其南、贛地方一應軍機事務,遵照節次題奉,欽依事理,徑自區畫施行,不許推託,因而失誤軍機,罪有所歸。

在王瓊的意見中,我們看得出他耍了一個滑頭。王瓊首先認可江西鎮守太監的申訴,要求王陽明與畢真要加強溝通,緊密配合。但王瓊話鋒一轉,避重就輕地說,地方官一定要嚴格按聖旨上寫明的管轄權行事,不能越權,也不能避事,否則依法依規追究責任。實際上他的意思是,王陽明你當初拿走的聖旨上沒有向鎮守太監事先請示這一條,你按原計划行事就行。

最後,沒看明白的正德皇帝對兵部的意見表示認可:

是。今後南贛二府如有盜賊生髮,還著調兵撫剿,仍馳報江西鎮巡官,隨宜策應施行。其江西有別府賊情,南贛巡撫官亦要依期遣兵策應,俱毋得違誤。各寫敕與他。欽此。

王陽明不願意與歷任鎮守太監有什麼熱絡的聯繫,他從心底厭惡這些刑餘而多事之人。但他私下與王瓊一直保持著熱線溝通,他苦心經營、精心呵護著這條關係。幾乎每有重大行動,或者是內心獨白,都願意向這位前輩彙報或剖白。所謂「朝中有人好作官」,與兵部主官良好的情誼,保證了他在地方上軍事行動的順利展開,這是王陽明獲得眾多成功的前提之一,對這一點他自己也並不諱言。

如何面對鎮守太監對於地方事務的干涉,二王商量的結果,就是虛與委蛇應付他們,不讓他們插手實質工作,但在表面文章上要做足。所以南贛之捷,王陽明補充了許滿、黎真調度有方,指揮若定的功績。這樣一來,遠在南昌、不曾參與一兵一卒徵發的許滿,在離任後仍然獲得了「蔭他子侄一人」的待遇;而剛到江西履新不久就告黑狀的畢真,「賞銀三十兩」,以示優褒。這樣才暫且滿足了這些太監們的虛榮心,儘管內心肯定憤憤不平。

這位要與王陽明爭功的畢真本非善類。他在江西期間與寧王緊密勾結,為朱宸濠出謀劃策。如果不是寧王造反前碰上換屆調到浙江,寧王搞事情的時候畢真一定追隨左右。從另一方面看,鎮守太監的地位也是很重要的,所以起事當晚,寧王把王府太監萬銳封為江西鎮守太監。他同時寫信給在杭州的畢真,要求他作為浙江的內應,事成之後,讓他做地方鎮守最為重要的南京守備太監——當年鄭和下西洋之前就是這個尊崇的職務。叛亂平定之後,畢真並未受到追究,因為他是皇帝的人;而一些跟寧王泛泛之交的地方紳士如熊蘭等人,卻受到事後的嚴厲追究和嚴肅查處,朝廷選擇性辦案,令人頭疼。

地方官員頭疼歸頭疼,但鎮守太監的地位沒法撼動。包括平定寧王之亂以後,王陽明給朝廷上的捷報,就因為沒有提到太監張忠等已趕到南昌的一批邀功人員,所以報告屢次被退回,他們還散布了很多不利於王陽明的謠言。王陽明的倔強,使自己屢次失去了與正德皇帝見面的機會,他與利益集團前後僵持了近一年的時間。最後王陽明不得不屈服,重新修改了文字,把功勞首先歸於威武大將軍朱壽,也就是那位正德皇帝,說是「遵奉大將軍鈞帖」,然後再把那批太監、都督張忠、朱暉、朱泰、江彬之流猛誇了一頓,接著再說自己是怎麼破敵擒王。想到這裡,我們才會明白他為什麼會藏到廬山開先寺寫下平叛真相,因為他擔心歷史會掩蓋了事實,而讓謊言大行其道。

今天,我們重讀正德十五年七月十七日王陽明《重上江西捷音疏》,這樣的文字遊戲讓我們讀來啞然失笑。但在當時,就必須這樣寫才是講政治的表現,哪怕是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塗,還要認認真真地講假話、空話、套話,不要說是王陽明,整個明朝當時都是如此。

在那種專制的體制之下,預言只能用謠言來掩護,真相只能用謊言來包裝,明朝結局最後如何,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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