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跑步遇見的人

我一直把跑步視為一項孤獨的運動，這是難得的獨處時間，能夠徹底放空自己，在雙腳的交替中，完成了心靈的凈化。我不需要有人督促我跑步，它已融入我生命之中，倘若把它剝離，反倒令我痛苦。我沒有參加過任何形式的跑團，連跑馬拉松都是自己設計線路，然後一個人跑，所以我也沒參加過任何正規的馬拉松賽事。跑步帶動了跑步經濟，催生了跑步社交，但我還是認為跑步是件很私人的事，當然也不反對社交，若誰同我一起跑，我也挺樂意。

從2007年初至今，獨自跑了11年，擦肩而過的人很多，萍水相逢的人不少，有些人在不經意間留在我的印象里，化作一種記憶。就像是在街拍，車水馬龍的街道，人來人往，有些人在不經意間被你的鏡頭捕捉到了，留在你的相冊里。

一

2007年，海南，有個晚上去大學操場散步，遇見一名讀研的老鄉，和他的女朋友在慢跑，速度比快走稍快一點。我也跟著跑，一邊聊天。

那幾年我的心理狀態和精神面貌都很不好，頗有幾分抑鬱。他說，你試著跑步吧，連續跑上3個月，包你的精神面貌會有很大的改觀。

我真的開始跑步了，跑量不大，頻率也不高，跑步時間也不固定，晚上跑得多點，白天也跑，中午烈日下也跑過，有時候一天能跑兩次，有時候一兩個星期才跑一次。偶爾也能碰到他們兩口子，打個招呼，各跑各的。

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是我跑步的引路人。

畢業後，就沒有了聯繫。不過他倆在老家舉辦婚禮時，我父親去喝了喜酒。

2016年五一假期，我心血來潮，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從重慶直飛海南，當晚住在學校旁邊，次日清晨環海甸島刷了一圈20公里，去學校食堂吃了早餐，在學校四處走了一遭。特意去看了操場，拍了好幾張照片。那塊牌子還在，塞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上面寫著：「2500年前，古希臘埃多拉山岩上刻著這樣三句話：你想健康嗎？跑步吧！你想長壽嗎？跑步吧！你想聰明嗎？跑步吧！」

走在操場上，拿手機撥打那位老鄉的電話，也不知過了十年他的手機號碼變了沒有。還能打通，叫了好幾聲，他接了。我用家鄉話自報姓名，他略感驚訝，聊了近況。他正在長沙出差，沒能一聚。身為法官的他，工作繁忙，已不再跑步。而我，踏上了跑步這條不歸路，再也停不下來。

二

在海南期間，還有另一名老鄉，是個女生，陪我跑過幾次。她當時正在減肥，得知我在跑步，就說要跑步減肥。但沒跑上幾次，她就說跑步太要命，她不適合跑步，就不再跑了。

海南天熱，大家都習慣光著膀子跑，跑完後再繞操場走兩圈。好幾次碰到迎面走來的陌生人，朝我胸膛或背上拍打兩下，嘴上說，嗯，這身材不錯，嘖嘖。朝我笑一下，然後走了。我真不懂這是跑步的禮儀呢，是稱讚呢，還是揩油？我心裡並不受用，我認識你嗎，跟你很熟嗎，是不是太沒界限感了。

在海南我參加過唯一的一次校運會，男子跑步5千米。那時候剛跑步不久，5千米對我來說頗具挑戰性。班上有個女生，好像是位班幹部，並不太熟，我在操場門口遇見她，她手裡拿著麵包和飲料，說是給我的。我受寵若驚，居然有同學給我買早餐，我也不能辜負同學們的期待，要為班級爭點光。但我已經吃過早餐了，只接過一瓶飲料。那天發揮並不好，本來訓練就不夠，加上早餐吃得太多，跑到後面肚子痛，腿腳沉重，被人家超了一圈，沒拿到名次。還記得她的聲音，在看台上帶領同學們呼喊我的名字，為我加油。到後面我明顯落後了，為我加油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她還在呼喊。還記得她的籍貫，江蘇建湖人。

三

2009至2015年，在長沙跑步6年，跑過好幾千公里，但記錄下來的只有2000餘公里。跑途中遇到的人不知有多少，留下印象的有幾個陌生人。

初在烈士公園，靠近省人民體育場，偶爾遇見運動員在公園裡訓練，穿著專業運動鞋和壓縮衣褲，頭帶導汗帶，從我身旁快速跑過，都聽不出喘氣聲。他們專業的裝束，健美的身材，有力的大腿，都讓我羨慕不已。

2013年底，一個初冬的上午，獨自一人，從長沙銀盆嶺大橋下出發，沿著湘江東岸一路向南，計劃跑到湘潭，挑戰馬拉松。身上只帶了一個用足球襪改製成的臂包，裡面放了一部Iphone 4S手機，一片鑰匙，100元鈔票。想想那時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夠大膽的。跑到黑石鋪一帶，才10多公里，就感到口乾舌燥，太陽曬得皮膚疼，正想停下來休息，這時一輛電動車從我身邊駛過，后座的小孩，反向而坐，一臉天真燦爛純真無邪的笑容，一邊用清脆稚嫩的聲音為我加油，一邊用雙手打著拍子，和著加油聲音的節奏為我鼓掌。我非常感動，至今感動。

跑步經過杜甫江閣一帶，經常碰到遊人騎著四輪的觀光自行車，欲與我搶道，左搖右拐不容我超過，而我總能很輕易的甩掉他們。其實這種多人踩踏的觀光自行車，根本就騎不快，人越多越不騎不動。有一次，像是一對情侶，女生見我跑到前面去了，很是冒火，催促男生使勁踩，想要超過我。他們兩人同仇敵愾，簡直是不要命地踩，嘴裡不停在喊著「快、快」，一路窮追不捨。我頭都不回，保持自己正常的跑步節奏，任他們在後面追，直到跑遠了，聽不到後面叫嚷的聲音。

四

2015年11月，在天津濱海新區培訓，天氣很冷，白天在酒店聽課，晚上在戶外跑步。下午5點下課，天色已黑了。

有一次，天空飄著雪花，和一名北京的、一名江西的學員出來覓食，吃羊肉泡饃，驢打滾。所謂「京油子，衛嘴子」，北京人很能侃，我在天津衛聽著京味十足的普通話嘮嗑，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飯飽了，肚子暖和了，回酒店休息。

約摸到了9點，感覺吃的東西消化了，看窗外雪花也小了，查看天氣預報，無雪，氣溫零下7攝氏度。換上速乾衣，穿上跑鞋，在室內熱身片刻，然後套上一件風衣，帶上心率表和手機，就出門了。

雪小了，風很大，在雪地上跑，行人絕少，偶有汽車從身邊駛過。起跑時手腳還是冰冷的，跑上兩三公里就熱和了，再跑上兩三公里，背上就發汗了。頭髮上的雪花融化成了水，是熱的。跑鞋也進水了，也是熱的。呼吸冷空氣，鼻子有點痛。擔心耳朵長凍瘡，嘴唇會開裂。

跑到「中國（天津）自由貿易試驗區」標誌物時，雪下大了，一片片雪花洋洋洒洒從天而將，在燈光的照映下顯得格外美麗。我靠邊停下來，掏出手機拍了幾張風景照。不料一輛汽車呼嘯而過，濺起雪水，潑了我一身。坐副駕駛位的女性，搖下玻璃，朝我吹口哨，還對著我拍了幾張照片，一臉幸災樂禍，揚長而去。也許她拍我的照片，發在她微博上，或微信朋友圈裡。

五

跑途中也遇見過一些好心人。記得2016年8月底，我在泰安出差，傍晚在泰山腳下沿著環山路跑步。跑過紅門、天外村、桃花源，想著是不是可以來個環山跑。開始時遊人如織，跑到後面遇到的人越來越少。開始時路邊公交站密集，跑到後面都沒有公交車站了。

一輛汽車在我前面停下來，車主搖下窗戶，大聲對我說，哥們你迷路了吧，要去哪裡，我載你一程。我說不用，謝謝。我繼續向前跑，他把汽車慢慢開起來，頭從車窗探出來，對我說，再到前面就沒有車了，也沒有人家，你趕緊調頭吧。我只顧跑自己的，沒有理會他，直到車子在視線里消失。

果真，前面路燈越發稀少，除了偶爾駛過的大貨車，很少看到車了。買的兩瓶水都喝完了，還是渴得不行。掏出手機，在地圖上比划了下，才環山跑了三分之一不到，時間已過10點。算了，還是調頭回酒店吧，後悔沒有聽前面車主的話。

六

跑步被別人拍過，我也拍過別人跑步。記得2017年聖誕節，在廣州出差，晚上沿著珠江北岸往返跑步11公里，在臨江帶狀公園拉伸，看到不遠處一位美女也在拉伸，頭戴耳機，憑江眺望。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彎彎月亮下，珠江對岸的廣州塔，還有江上的獵德大橋，都成了她的背景。她穿著一身壓縮衣，顯得身材很好。腳著一雙亞瑟士跑鞋，搭在江堤的石欄上壓腿。壓腿完，開始活動臂膀，雙手交叉舉過頭頂，又反手摸背。上身向左側轉，向側右轉。

我拿手機拍了好幾張照片，又不好意思站在她旁邊使勁拍，就裝作在江邊來回散步，走近她時就偷拍一兩張。因為我一直在走動，都沒有拍好。在她做側身動作時發現我在對著她拍照，可能把我當成了尾隨的不法分子。被她發現了，我很緊張，就快速走遠了。再走回來，已經不見人影。

七

在重慶，也有一些陌生人給我留下了印象。比如兩江四岸，北濱路、南濱路，長濱路，嘉濱路，沙濱路，這裡是重慶跑步人群最集中最活躍的區域，經常看到有跑團組織的活動。經過千廝門大橋和洪崖洞時，總能看到文藝青年在嘉濱路上獻唱，彈電子琴，彈吉它。那時候還沒有抖音，網紅景點也沒有現在這般紅，人流量也沒現在這般大，跑步還不至於被擁堵在人潮里。

2016年1月24日晚，我在北濱路跑完步，在龍湖星悅薈買了一瓶運動飲料，邊喝飲料邊往回走。走到御峰路，遇見一位美女，身穿羽絨服，頭頂毛線帽，戴著手套，全身包裹嚴實，架著相機在拍嘉陵江上的月亮。她拍到了農曆乙未年的最後一輪圓月，而我不僅拍到月亮，我還拍到了拍月亮的人，並沒有被她發現。讓我很自然想起了卞之琳的那首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聽聞重慶的同/性/戀很多，但我並沒有感覺到。直到一個晚上，從北濱路跑步回來，走到鯉魚池一帶，一名陌生男子在我屁股上摸了一把，還衝我笑，用怪異的語氣說，帥哥，來玩一下嘛！我當時一驚，反射弧太長，沒有反應過來，繼續走我的路。後來想起，才知道是遇見了同/性/戀。

八

龍頭寺公園是重慶設施最佳的公園，時常有跑團出沒。我在這裡跑了2000多公里，經常遇見一個精瘦的男生獨跑，個子不高，年紀20歲出頭，喜歡穿一身黑色的運動裝，沿著湖邊雲水路的塑膠跑道繞圈子。他看到我，總是主動打招呼，我戴著藍牙耳機聽歌，好幾次都沒有聽見。他身姿輕盈，配速也不慢，4分半鐘內可以跑完1公里。他跑內圈，我跑外圈，一起並排跑幾圈，不時交談幾句，然後各跑各的。他稱讚我配速快，跑起來不喘氣，其實我跑到4分半的配速已經有點喘了。他跑步頻次比我高，經常每天跑，我則隔一天跑一天。但他跑量不及我，差不多每次跑到10公里，就往回跑了，總不忘向我打聲招呼，我則繼續繞圈。如今我已不在龍頭寺公園跑步，再也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在龍頭寺公園晨跑時，還遇見過一位老大爺，頭髮全白，但依然茂密，猜不出多大年紀來，精神矍鑠。6點不到，公園裡的路燈還亮著，天空下著小雨，他裸著上身，身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不緊不慢地跑著。他腰間背了一個小音箱（應該是防水的），播放著動感的音樂，或懷舊的老歌，音箱上還有小燈光，在黎明的曙光到來之前，盡情地閃爍。突然想起，我老年會不會是這個樣子？

以上拉拉雜雜寫了好些人，都是擦肩而過的路人，或是萍水相逢的過客，串在一起，竟成了半部跑步史。就像翻看街拍的相冊，一張張偶然留下的人影，想起曾經的過往，莫名地生出幾分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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