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 | 劉士林:墨子與韓非子
原標題:學術 | 劉士林:墨子與韓非子
作者:劉士林,上海交通大學城市科學研究院院長、首席專家
把墨子與韓非子放在一起,最主要的原因有二:一是兩人都從儒家來。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固不必言,而由於韓非與李斯曾同學於荀卿,當然也可以劃入儒家者流。二是他們屬於儒家陣營中的「造反派」,而在批儒的歷史潮流中也都算得上是頂厲害的角色。但兩家也有同中之異,除了時間、地點、動機不同之外,由於在「反傳統」的具體內容及根本目的相去甚遠,所以在相同的表象下也就有著完全不同的內容。具體說來,大約有如下幾點。
首先,儘管都是功利主義者,特別重視一個社會的物質基礎,但在如何獲取財富的手段與方式上,這兩家是完全不同的。按照一般的邏輯,財富的獲得不外乎兩種手段:一是通過辛勤勞動從大自然中獲得,二是通過軍事手段去掠取他人的勞動成果。如果說墨子屬於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一類,那麼韓非子對此則十分看不起,他不僅把勞動創造的財富看作是「小利」,而且還明確地表示過「顧小利,則大利之殘也。」(《十過》)韓非子有一些著名主張,如「當今爭於氣力」(《五蠹》),如「齊,五戰之國也,一戰不克而無齊」、「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初見秦》)等,都意在強調軍事工具在國家機器中是最重要的。現代學者常把韓非子與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相提並論,兩人在君主首務,在「整軍經武」、戰爭是一個國家生存的基礎等方面,也確乎是非常接近的。在韓非所處的那個時代中,不管是出於保護自己的既得利益,還是要通過掠奪他人以求自強,實際上既不可能藉助於愛有等差、尊卑有序的「禮樂制度」,更不可能依靠孔子那種建立在個體道德自覺基礎上的「仁心」。這是韓非子「非周禮而越孔孟」,把政治理論的中心從生產鬥爭轉向軍事鬥爭的原因。
其次,兩人對儒家最看重的「自然血緣」都持批判立場。墨子提倡「兼愛」而反對儒家的「親親有術」,韓非子更是把儒家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撕得粉碎,他舉父母與子女的例子說:「父母之於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六反》),出於父母的懷衽尚且如此,「而況無父母之澤乎?」在他看來,人際關係類似於「輿人成輿則欲人之富貴,匠人成棺則欲人之夭死」(《備內》),還有什麼比這更能使儒家那種熱心腸冷靜下來、甚至變殘忍呢?但在反對儒家血緣紐帶的目的上,兩者卻是不同的。如果說在墨子是因為儒家的血緣之愛相對狹隘,影響了「兼愛」政治理想的實施,所謂「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家主不相愛,則必相篡;人與人不相愛,則必相賊;君臣不相愛,則不惠忠;父子不相愛,則不慈孝;兄弟不相愛,則不和調」(《兼愛中》),那麼在韓非子則純是由於像愛這種軟心柔腸,會直接妨害一個君主在殘酷的現實鬥爭中作出明智的判斷與選擇。韓非子批判儒家親情,不是因為它不能澤被廣大人民,而是因為感情用事恰是政治鬥爭中最忌諱的,所以他的目的是要由此剔除政治家心中的一切感情原則。所謂「民固驕於愛,聽於威矣」(《五蠹》)、「彼民之所以為我用者,非以吾愛之為我用者也,以吾勢之為我用者也」(《外儲說右下》)「嚴家無悍虜,而慈母有敗子,吾以此知威勢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不足以止亂也」(《顯學》),反覆強調的都是這一點。一個具體的例子是,如墨子提出尚賢要「不黨父兄」,韓非子也把「父兄」關係看作是「八奸」之一,儘管表面上都反對任用親戚與父兄,但兩人的目的卻不一樣。如果說前者是出於為群體利益著想而提倡一種在權力面前人人平等的政治理念,那麼在後者則是因為君主的軟弱與感情用事會直接影響到他的個人安危。因此像「仁義惠愛」的結果是「大者國亡身死,小者地削主卑」(《奸劫弒臣》)、「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愛臣》)等,也就成為韓非子反覆給君主們講的人生哲學課。
再次,作為一種沉重的現實主義者,他們也一致地壓抑人的審美需要。這時他們的批判矛頭不僅指向儒家,也有滿眼瞧不起莊子的意思。什麼情感需要、心理上的適不適呀?在飯都吃不上(這是墨)、在腦袋隨時可能搬家(這是韓)的危機存亡境遇中,不都是胡扯淡嗎?而這也是他們與儒家一個很重要的不同之處。如果說「禮」作為一種政治法律倫理規範是「硬」的,那麼儒家還提出有所謂的「樂」則是「軟」的。在《樂記》中常將兩者並舉,如「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孔子本人也是特別重視「樂教」的。但像這樣一種可以納入審美活動範圍的東西,在墨子與韓非子卻是極力反對的,以是之故,墨子有《非樂》篇專講儒家樂教的壞處,而韓非子的《十過》也主要是講君主耽於感性享樂(如「不務聽治而好五音」)而帶來的各種災難性後果。但仔細考較,也會發現兩者的同中之異。墨子「非樂」,主要是因為審美活動不僅不生產物質財富,而且還要直接消耗本就有限的生活資料,所以他說「為樂,非也」。而在韓非子,他的目光則僅僅盯在帝王一個人身上,《十過》曾舉過平公因為貪聽「清角」之樂得病致死的細節,也就是說,他所關心的只是帝王一個人的「窮身之事」。
綜上,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儘管墨子與韓非子表面上有很多相似之處,但由於一個人心繫百姓,一個人只關心最高統治者,或者說,一個是為了恢復遠古大同世界而反對文明時代任何狹小的私人集團利益,而另一個則是在為一個人對天下蒼生的剝奪與壓迫進行理論上的證明與辯護,這就是他們根本的不同之處。在今天看來,儘管一個無比高尚,而另一個十分險惡,但由於在邏輯上都走向了極端,所以在現實中總是難免要全面失敗的。
來源:《學習時報》,原題為「墨子與韓非子——《墨子》讀想之五」。
轉自:社科智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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