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當哭憶父親:第二故鄉之記憶
本文作者:潤仙子
終於要寫第二故鄉了,我曾把歡樂儲存在紅土圪塔,把憂傷深埋在義發泉。書寫故鄉系列的過程,就像在剝一顆大大的洋蔥,一層層剝離開來,最裡面的裹得最緊的,是最刺眼的最心痛的。
義發泉,一個深深嵌入腦海、終生記憶的村名,她是我的第二故鄉。從1979年舉家從紅土圪塔搬遷至此,到1998年父親病危賣掉房子,期間近二十年,我只是寒暑假才在家,她其實是我名義上呆的長於紅土圪塔的一個地方。在第二故鄉近似客居的生活,留給我更多的是成年後對生活的思考,以及對父親深深的眷念與長憶。
調動與蓋房
前文提及過,父親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擔任過大隊書記。這個卑微的職位裹挾著父親這一渺小的個體,在「四清」、 「文革」、「挖肅」、「農業學大寨」等大大小小的政治運動中起落浮沉。既不幸被打成「內人黨」關押受刑致傷殘,又有幸走出村莊到大寨參觀學習長見識;也曾在全旗的「四干會」上作報告,憶苦思甜,引起旗委書記的重視,於1975年春天,一紙調令被調至義發泉,繼續擔任大隊書記。據說,這一級的基層幹部這樣的調動,當時在全旗鮮有。
1975年到1979年,我們一家七口人,分散四處。大哥進工廠;二哥參軍;母親留守家裡,既要上班,又要兼顧我們姐妹仨的學習生活,還得飼養豬羊雞兔;父親在義發泉,住單身宿舍,到村民家吃派飯,長夜孤燈,僅有一台小小的收音機相伴,一個多月甚至更久才可以與家人團聚一次。期間只有一年我隨父親在此讀書,算是陪伴。四年里,父母做著蓋新房搬遷的長遠規劃。用兩年的時間,積攢了足夠的椽檁木料,1979年開春,父親在淳樸善良熱情的鄉親們的幫襯下,脫土坯,拉石頭,打根基,買灰磚……緊張而有序地蓋著房子。
春寒料峭,夏日炎炎,風裡來,雨里去,餐風飲露,父親不辭辛苦奔波勞碌著。既要面面俱到做好一個基層幹部繁瑣的本職工作,又得事無巨細關照自己的蓋房事宜。在日子無聲無息地流淌中,隨著牆體一層一層地往高增,父親的體重一兩一兩地往下降,當四間貼著灰磚面的房子矗立起來時,父親整整瘦了二十斤!擱到現在,對於那些想減肥的人,這得需要花多少錢?流多少汗?費多大勁?才能減掉啊!父親卻因勞碌瘦了二十斤!這二十斤是隨著汗水,和在土坯里,砌在牆體里的!父親當時才四十齣頭,正是身體健壯的年齡啊!若不是日夜不息地勞作,吃不好,睡不安,何以能掉二十斤啊?父親也因此沒有再胖起來過!
房子蓋好後,已經沒有多餘的錢內裝修。母親毅然辦理了調動手續,於1979年農曆六月初八舉家搬遷,結束了一家人長期分居兩地的局面。雖然家徒四壁,泥巴牆,無養塵,站在地上說話屋裡還有迴音,但於我們全家而言,已經是格外開心!慢慢地,養塵裱好了,牆圍子畫好了,院牆砌好了,牛圈羊圈蓋好了,雞窩豬窩壘起了,菜園子辟好了,果樹杏樹栽下了,一座比紅土圪塔的院子寬敞漂亮幾倍的宅院驕傲地安坐於村子西頭,引人注目。
1992年秋,我家菜園子里的果樹綴滿了黃太平果
從此,這座耗費父親一生心血與汗水的宅院就成為父母靜靜守候子女們歸來的港灣;五個子女更像空中飛翔的小鳥,只有飛倦了,才會回到這裡稍事休息,歇歇腳,養養神,補補氣,繼續飛。這裡一樣有一鋪溫暖的大炕,卻再也沒有兄妹五人齊齊睡在一鋪炕上說夢解夢的光景,常常只有孤單的父母。
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學業、工作和家庭,沒有更多的時間陪伴父母,也沒有實力將他們接出來在城市落腳!因為兄妹們各自工作性質不同,以及天南地北地住著,常常是這家回去,那家已走。我們都成家後,居然沒有機會拍一張三代17口人的全家福!這成為我們永遠的遺憾和傷痛!父母竊喜五個孩子都走出農村,慶幸三個女兒都是教師,寒暑假都可以回去陪伴他們。這種欣慰里一定摻雜著許多失落與無奈吧?天下父母誰不願兒孫滿堂共享天倫之樂?誰又會為滿足一己之願而做子女前行的絆腳石?
供書念字
為兒為女蓋房子,是父母一生的事業;供兒供女念書識字是父母此生更大的事業。人到中年,回首舉家搬遷之事,才會為父母當時做出的選擇生髮欽佩之意。我們能脫離貧瘠的農村,不再面朝黃土背朝天辛勤勞作,全賴父親為我們「打拚」的這個全新的生存環境。忠厚老實的父親,以他的方式為三個女兒改變命運邁出關鍵而堅實的第一步。義發泉是個尊師重教的地方,父母見識了這裡走出去的一批批大中專學生,更加堅定了「節衣縮食」、「砸鍋賣鐵」也要供我們姐妹仨上大學的信念!他們也不止一次表示過遺憾——如果早點走出紅土圪塔,兩個哥哥也許有機會接受更高一級的教育。
在紅土圪塔,我家的院子幾乎就是個「鄉村快樂大本營」,我們兄妹都是各自群體的孩子王,小朋友們幾乎每天都來我家集中,哥哥們會帶著各自的玩伴出外面玩兒,家院就是我們姐妹仨的快樂營地,成天喧鬧沸騰著。搬遷至義發泉則不然,初來乍到,熟人不多,我們姐妹仨就呆在家裡看書或做家務,這座宅院常常是安安靜靜的。
在這座宅院里,每到寒假,父親一大早起床,將西房的爐火生得通紅,逼走徹夜的寒氣,為的是我們姐妹仨晨讀,以及白天複習功課不受冷凍,免受干擾;在這座宅院里,母親三伏天將頭蒙住,躺在地上,任火辣辣的太陽暴晒,以此土法來治療折磨自己多年的風濕病,卻捨不得外出就醫,為的是省錢供女兒們讀書。
在這座宅院里,有一年夏天遭遇過罕見的冰雹,狂風卷著暴雨來襲,瞬時核桃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無情地砸下,十分鐘左右,莊稼地里齊刷刷地兀立著麥茬,好多村民們見狀失聲痛哭!顆粒無收啊!我們有賴舅舅家接濟,在九月份開學後,父母按期如數保質保量交上我們應該交的麵粉和土豆。那年方圓幾十里的人們羨慕嫉妒恨地傳出惡言冷語,「義發泉收大學生就行啦,不用收糧食」。
在這座宅院里,有一年春天堆滿木料,人來人往。為讓三個女兒考上大學後,無憂無慮輕鬆學習,父親跟別人合夥做生意,買賣木材,結果血本無歸;為了彌補這個大窟窿,秋天,這座宅院里又堆滿大碳,父親是想在哪裡跌倒再從哪裡爬起,從未做過生意的老實巴交的父親又一次賠本。一年,兩筆買賣,虧掉6500多元!在80年代初,對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這次失敗對父親打擊非常大。但寡言少語堅強隱忍的父親收拾完院子里的殘局,回到屋裡坐在炕沿邊兒,狠狠地甩著握在手裡的手套對我們說:「兵敗了,馬蹄子不能亂!你們姊妹三個不能泄氣,也不要白操心,該念書的念,該考大學的考!」
平凡而偉大的母親更是在關鍵的時候撐起一片天,開導父親,設法籌錢還債;兩個哥哥也盡自己所能替父母分擔債務。年底,母親到供銷社和售貨員打趣道「破(方言:豁出去了)上個不過,也得辦點兒年貨」,扯了塊布料為父親做了一件上衣,一件全家人僅有的新衣!將剩下的三塊四毛錢「辦了點兒年貨」。那年春節,僅我們姐妹仨和父母,大侄子尚小,寒冬臘月出行不便,二哥在部隊沒有探親假。我必須勇敢地接替兩個哥哥放鞭炮的任務,學著他們的樣子,把有限的幾個二踢腳捏在手裡點燃,任其升空爆響……
大妹送給老媽的生日禮物——50頁相冊中的第7頁
在這座宅院里,全家人屏著呼吸,靜靜地看著剛剛得知高考落榜消息的我,一口氣吃下五個大包子,推門出去在後山坡上漫無目的地遊盪;父母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遠遠地翹首張望,忐忑地等我下山回家。直到我考上大學的那一年,父親才說,我每次落榜他是「躺在炕上揉腸子呢」!我卻在女兒高三這一年才大約理解父母當時的心情。原來高考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牽動每一個家庭的每一位成員的每一根神經,何止是考生本人在煎熬和焦慮啊!我曾經讓老父親那麼愁腸百結、那麼牽腸掛肚地心疼過啊!我居然只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渾然不顧父母的感受和心情,我是多麼的不孝啊!
惜子疼孫
在這座宅院里,父母傾其所有,大操大辦,為長子娶妻,為長孫辦周歲生日宴。之後的四個孩子婚禮一切從簡,其他孫子外甥過生日也概沒擺過酒席。父母這一生在大哥身上傾注心血最多,且不說他從小特別淘氣,父母常常擔驚受怕費心血;單說成家後還是不放心這不放心那,連過年粉刷房子的事都要過問甚至讓我去幫忙;對大哥的岳父母也是供吃供喝。在上個世紀80年代左右,物質還不很豐富時,我的父母就總是把自家磨好的頭二攔白面送給親家,換回他們市供的玉米面和剩下的三四攔白面我們自己吃。他們的親家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別人都說親兒子就親了媳婦了,你家是親媳婦連親家也親上啦」!年復一年,一袋子面接一袋子面,送得我心裡直發毛,到現在我都認為這大大超越了兒女親家應持的交往禮數。
記得大哥婚後第二年的臘月二十六,大嫂回來說她弟弟正月初八舉行婚禮,需要豬羊牛肉豆腐等食材。三十多年前的交通極不便利,一天只有一趟長途班車,正月首發車的慣例是初六。如遇大雪封路,一定不會通車。父母合計,所需食材必須年前送至集寧,拖至年後哥嫂返程帶回,萬一大雪封路,初六不發車,就會耽誤喜宴所用。年前也不能讓大哥去送貨,如果遇到停運,這對小夫妻回家過年就不得團聚。父親說服了全家人,親自去集寧送貨。真是怕什麼遇什麼!臘月二十九,當父親從集寧返至科布爾鎮時,天空中抖著輕雪,班車還就是不繼續北上了!父親去邢叔家借了一輛舊自行車,頂風雪,冒嚴寒,沿著公路,向家的方向騎行。可走出北街沒多久,自行車的鏈子竟然斷了!
夜幕降臨,黑暗籠罩四野,父親一人,摸黑,頂風,推車,疾行……一步一步,靠近!再靠近!永茂泉、點力太、紅旗廟、下沙蓋、黃羊城、六隊……父親終於看到自家宅院里高高掛著的燈籠了!當我們看到父親時,他的眉毛上、睫毛上、鬍鬚上、帽沿兒上,都結滿霜雪!脫掉軍用大頭棉鞋,襪子全部濕透,滿腳是水泡!我內心酸楚得很,直想掉眼淚。父親卻興奮地扯著嗓門兒大聲說:「我心想一定要趕在接神前回家,還真就趕在12點前回來啦!」
在這座宅院里,父親曾經默默守候,在想像中參加二哥與小妹的婚禮。家裡的豬牛羊等牲畜無人照料,醫院的藥房也不能鎖門停業,父母只能有一個人前去參加婚禮。父親一句「我替你頂班兒,你肯定比我還想去,你去哇」。將見證子女一生幸福的機會讓給母親。遙想當年,父親一個人孤單地守在家裡,定是甜蜜與酸楚,幸福與寂寞,縈繞於胸吧?父母恩愛和睦,無論誰前去子女各家走走,都不會超過一個星期,出來的總會牽掛留守家裡的。我們兄妹誰也不會堅持多留一天出來的,而讓留守家裡的獨自忙碌和孤單,總是在戀戀不捨中送走出來的那位至親。
在這座宅院里,每年冬天殺豬宰羊時,父親都會剔剔刮刮,骨頭剁碎,肉捲成捲兒;母親褪羊頭羊蹄能褪到拇指蓋兒脫落,褪褪洗洗,將羊雜碎煮熟切細;老倆口大忙幾天,將這些分成五份兒,給各家備著。父親總會和母親念叨:「那個饞貓兒潤仙子又等上啦,先給她送哇!」現在,我奮鬥幾十年,早已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可以帶他吃喝玩了,可他已經躺在地下二十年了!二十個春夏秋冬,一個世紀的五分之一,漫長的一河歲月,父親去若逝水,空若荒雲。他竟不知道孩子們在哪一年就過上了他生前希望過上的生活!更不要說享受孩子們給的福利!這讓我們痛到不敢輕易想起!痛到無法呼吸!於我而言,心疼更重幾份。父親在世時,正是我最困難的時候,我幾乎自顧無暇,遠比不上其他兄妹回饋父母的多。現在儘管我在母親身上加倍奉還,可這,能是一回事嗎!?自欺欺人地聊以自慰罷了!
在這座宅院里,孫子外甥們歡天喜地,捉迷藏,過家家,雨天挖坑逮蛤蟆捉蝌蚪,雪天堆雪人兒打雪仗,這裡曾經是他們天然的遊樂場。父母想盡辦法給他們創造玩兒的條件,讓他們玩兒得開心;也幾乎天天去供銷社買肉,變著花樣做他們愛吃的飯菜,讓他們吃得舒心。左鄰右舍們總說「這老倆口,娃娃們一回來,大破大捨得,就像不過啦?哪有每天買肉的!?」父母忙裡忙外,買這買那,他們高興啊!
在這座宅院里,有一天濃雲密布,大雨將至,不滿六歲的長孫望著爺爺出去牽牛的背影,小手合十,站在後牆的小門口,默默禱告,求老天爺保佑爺爺平安歸來。這一情景成為爺爺奶奶津津樂道的話題,逢人便說,他們欣慰啊!
這座宅院雖然見證過許多艱辛與孤單,但她始終是一座和諧幸福的宅院。然而,父親的一場重病改變了一切,這座溫馨祥和的宅院瞬間易主!
2017年正月初五,女兒陪她父親回東灘探望大爺爺,特意在易主19年的院子里留影后隨即發給我
生病
父親的病不知道到底是在哪一年就得上了。父親太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了。確切地說,父親只懂得一味地勞作,視勞作為本分,視勞作為天經地義的一種應該,彷彿他全部的生命就是用來勞作的,彷彿唯有勞作他才能感受到活著的意義,體現出自己活著的價值。因此,他日夜勞作不懼艱辛地蓋房子;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養牛養羊餵豬餵雞;省吃儉用供養子女。他沒有時間生病,他不舒服時也不敢聲張,他更不敢外出就醫!是勞作剝奪走父親生存的權利;是我們長期暗暗吮吸父親的心血吸幹了父親;是我們對父親的疏忽縮短了父親的生命;父親只能轟然倒下,別無選擇,也別無生路!
稍有常識的人都懂得,胃癌早期手術康復而且存活期會很長。可我們卻因了大意,讓父親在勞碌中生了病,生了病又錯過原本可以治癒康復的最佳期,生生縮短了父親的生壽!父親去世的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後悔在兩個時間點上自己應該強硬起來,而不該一如既往地順從父親,那樣或許就耽擱不了父親的生命了。
1996年5月份,父親去我家小住幾天,看著父親一臉的憔悴相,我要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可父親堅持不去,說只是頭暈,並無大礙,他自己心裡有數。但隱約覺得父親來一趟呼市,該帶他去照相館照張相,我和女兒一起和父親拍張合影,並給父親拍了張單人照(這張照片成了父親去世後靈柩前擺放的遺相)。
1997年12月份的一個周末,天寒地凍,滿目凋零,我跟隨丈夫單位的車當天往返回去一趟。聽了母親描述父親的癥狀,我執意要帶他走,可父親一會兒說羊就要開始下羔了,母親一人照顧不過來,一會兒又說自己感覺身體並無大礙……無論我們夫妻和老媽怎麼勸,都說服不了父親,就是不跟我們同行。我氣得扯著大嗓門兒沖著父親直嚷嚷:「你要是個麻袋,我直接把你扔到車上拉走啦,還用得著給你說好話?做工作?」好說歹勸,都無濟於事,我氣鼓鼓離開家。
1998年3月份,開學的前一天,二哥告知我,父親生病住院了,檢查結果是大面積胃潰瘍!原來父親因吐血、進食胃疼,被母親逼著、鄉里的醫生萬和哥勸著,才肯就近去集寧做檢查的。兩個哥哥和母親對父親及我們姐妹仨隱瞞了實情,只說大面積胃潰瘍,需要手術。當我給在鐵路醫院工作的同學打電話諮詢時,她告訴我一定是胃癌,讓我做好心理準備。我立即打電話逼問二哥,二哥才不得已承認,並叮囑我千萬不能告訴兩個妹妹,更不能讓老爸知道。說醫生的結論是做了手術,至少可以活一年甚至更久,還解決進食疼痛問題,母親已經決定手術了。可當醫生托著從父親胃上切下來的、有病灶的巴掌大的一塊鮮肉,展開在我們兄妹仨面前,告訴我們已經擴散至肺部、淋巴等器官時,我們是何等的絕望啊!完啦!完啦!徹底完啦!父親的罪是白遭啦!父親的命是保不住啦!術後不到半年裡,儘管我們精心呵護,大妹還制定了一套詳細的護理程序和規則,訂好了每日的食譜,為的是每一個伺候父親的人不出一點兒差錯。可是,父親的病發現得太晚,太晚了!我們在和死神爭奪父親的這場戰爭註定是要輸的!輸得我們撕心裂肺!輸得我們肝腸寸斷!
辭世
我永遠不會忘記發生在這座宅院里的那一幕!1998年,農曆七月初三,星期日,凌晨四點左右。母親一句:「娃娃們,快起哇,你大關么不行了!」家裡頓時亂作一團,我們圍著氣若遊絲的父親不停地呼喚。我突然意識到該讓父親走得明白,趕緊把預先準備好的壽衣拿在他身邊,貼著他耳際,告訴他得的是不治之症,我們回天無力;也舉著壽衣告訴他什麼都準備齊全了。父親半睜著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灰藍灰藍的,沒有一丁點兒神,眼角里窩著些許渾濁的淚(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見父親落淚!),我想父親該是聽見我說的話了吧?但在以後好長一段時間裡,只要回憶起這一幕,就總是擔心父親那時完全沒了神智,真能聽見我說的話嗎?母親提醒我們趕緊給父親穿壽衣,否則一旦僵硬就無法穿合適了。我們手忙腳亂一通給父親穿好衣服,仍然能感到父親微弱的氣息,就在大哥打開家門去請四姥爺時,父親斷氣了。大表妹邊哭邊把父親的雙腿擺平,說了一句:「姑父,這下你可以好好平躺啦!」
我現在想起這一幕還在懊悔,就不該聽父親勸說回呼市呆那一個星期!當時婆婆準備做子宮肌瘤切除術,放暑假回家前,我已經和公公婆婆說好了,父親去日無多,我想一直陪伴他,公公婆婆非常通情達理,勸我安心伺候父親。可我父親得知婆婆做手術的具體時間,非要讓我在手術期間回到呼市,苦口婆心勸說我:「你聽大的話,回個哇,你的老人是老人,人家的老人也是老人,你婆婆一輩子能做幾次手術哩……你成天價說你娃娃,聽話話,省事事,想通啦……你也聽話話,省事事,想通啦,聽大勸,回個哇!」我拗不過這個生命垂危的老大大,回家伺候婆婆一個星期,再回到這座宅院,父親大限將至!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能吃能喝,一個星期後竟然幾乎不吃不喝!我進門那一刻,看見父親蜷縮著身體,像嬰兒一樣用棉被高高圍在炕上,簡直嚇傻眼了!我腸子都悔青啦!寸步不離才對啊!幹嘛要聽老父親的話啊!
父親在自己脫了幾層皮掉了幾十斤肉蓋起的這座宅院里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可憐我的老大大,遭了那麼大的罪,死神還是那麼冷酷無情地把他帶走了!走得太早啦!才64歲呀!
父親在臨終的前三天居然還硬撐著,自己拄著拐杖,到院子里上廁所,生怕給我們添麻煩!我們呱呱墜地之時,父母在沒有老人的幫襯下,是怎樣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們兄妹五人,一個一個拉扯養大的呀!為我們蓋房建院,供我們念書識字,幫我們成家立業,給我們送肉送面……作為子女,我們在父親病床前盡這麼一點點孝,父親居然這麼客氣,這麼自律,這麼要強!令我們慚愧不已!父親時時處處為兒女著想,哪怕在自己人生訣別之時,依然拼盡餘生最後一口氣,選擇在一個周日的凌晨離去!他知道孩子們都有工作,他知道三個女兒都是教師,無論在出殯之時,還是過七,還是過周年,他計算得剛剛好,孩子們不用請假,葬禮結束三天後開學!他給三個女兒留出休息的時間,他不捨得給孩子們增添一丁點兒麻煩,這該是怎樣的一種大愛啊!都說父愛如山,父愛似海,但山再高也有刻度,海再深也可見底。我感受到的父愛,高越雲端,深無底探!父親這是在用生命教我們如何無私地去愛。
我們曾給父親準備了五支杜冷丁,當父親撒手人寰時還剩四支!父親堅持不用杜冷丁止痛,而是靠去痛片止痛,還是半片半片地逐漸加量。父親幾乎沒有呻吟過,我們也就誤以為父親並不疼痛。僅有一次,小妹妹陪著母親去醫院給病人拿葯,她們剛一出門,父親就開始低低呻吟,我勸他疼就大點兒聲喊吧,她們走遠了,不會聽到的。父親提高聲調拖著長音兒:「嗯哼哼……嗯哼哼……」地呻吟了一陣子,絕望地說「載還能活成個人啦?」我竟繼續用謊言安慰彌留之際的老大大!說能,會好起來的!父親也一定不願意說穿吧?自從他回到這座宅院,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難道自己不清楚會面臨何種結局?只是不願意因這生離死別而讓我難過吧?我幹嘛不利用父女倆單獨相處的那一會兒功夫,順著父親的話題,探問一下父親的身後遺願?我幹嘛不懂得說服他早點兒注射杜冷丁啊!現在想想父親和死神對決時,該得有多大的毅力,該是有多麼堅強啊!父親臨終表現出來的這份堅毅,讓我們心疼不已,也讓我們敬佩不已!父親的堅強像塑起的一座燈塔,長明在我們心頭,讓我們面對困難,嬌氣退縮時,眼前一亮!父親這是在用生命教我們要學會堅強!
我敬重的、思念的老父親,您的在天之靈感應到了吧?我們努力學會愛!並且變得越來越堅強!您安息吧!
後記
20年間,我僅在為先父過「五七」時,陪母親一起回過這座宅院一次,處理過一些事務。時已暮秋,凄冷,蕭條,滿目蒼涼,一如我們母女傷痛的心境。之後我曾經隨丈夫回過東灘和明水泉兩次,但沒有勇氣去看看這座易主了的宅院。我深深掂量過「鄉近情怯」這個詞的分量,知道它有多重!每年暑假從廣州出發時,鼓足了勇氣,卯足了勁兒,計劃著今年一定要回紅土圪塔!一定要回義發泉!可越往北走氣力越微弱,從呼和浩特回到集寧甚至走到科布爾鎮,甚至曾經走到東灘和明水泉,腳步沉得就是挪不到心裡最想去的地兒。
我之所以鼓起勇氣在這個平台書寫故鄉系列,其中很大一部分動力就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把載不動的鄉愁卸下,勇敢面對過去,放下所有該放下的,懷揣一顆柔軟的心,歡喜度日,我想這應該是父親最願意看到的。
另一個原因正如程佳讀者所言:「把家族中的喜怒哀樂記錄下來,是所有的家族都需要做的事,讓後代感覺到生命的傳承延續」。咱老百姓儘管平凡渺小,但也有記錄自己家族歷史的權利,我們得讓子孫後代知道,他們生在舊中國的祖先,草木一生在這個世間里,怎樣為了柴米油鹽,為了生老病死,辛勞和努力著,曾經過著怎樣的苦日子!
謹以此文紀念辭世二十周年的父親!願父親在天之靈保佑子孫後代綿延繁盛!
藉此機會感謝我們在義發泉時,無私幫助過我們的高爺爺家、老歐大爺家、錦秀家、愛蘭家、粉梅家、存柱家、康秀家等等的鄉親們和父親的同事們,以及鹽房子和西梁的武家、小義發泉的虎臣舅舅家、替我們養羊的二哥等等的親戚們,也感謝我們房前院後、左鄰右舍的鄰居們!謝謝您!祝福您及您的後輩兒孫幸福安康,萬事順意!
本文作者乳名潤仙子,1963年生人,15歲以前一直居住於內蒙古察右中旗布連河公社紅土疙塔村,現任教於廣東某高校。
【本期幕後】
策劃:楚楚
編輯:楚楚
校對: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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