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打火機突破歐盟貿易大壁壘

改革開放40年特別報道

備受關注的中美貿易戰仍在持續。從2001年中國入世的槌聲嘭然敲響，中國經濟就此登上與全世界同場競技的舞台。加入WTO，是機遇亦是挑戰，是壓力也是動力，2001年至今，在更大的競爭市場上，中國企業面對的經貿摩擦從未中斷。

但「入世」後的中國政府和企業，鼓起勇氣，一步一個腳印，逐漸掌握了遊戲規則，學會了捍衛權益。發生在2002年的溫州打火機行業以民間的力量應對歐盟經貿摩擦事件，便記錄著這樣一種成長和進步。

在記者對面入座後，黃髮靜隨意將手中的打火機放在桌上。這枚做工精緻、呈亮銀色金屬外殼的打火機在棕褐色的桌面十分顯眼，「溫州打火機大王」使用的打火機，讓人好奇且有多看幾眼的衝動。

溫州打火機大王——黃髮靜

打火機一面印有「日豐打火機」字樣，另一面則是黃髮靜的漢語拼音「huangfajing」和一串英文，英文大意為「感謝您，繼續致力於成為一名優質供應商」。

這是美國知名打火機公司ZIPPO為黃髮靜定製的一枚打火機，以感謝與黃髮靜多年來的密切合作。

黃髮靜是全球最大金屬打火機生產廠家之一的溫州日豐打火機有限公司董事長，2001年因帶領溫州打火機企業抵制歐盟CR法案而聲名鵲起。

金屬打火機曾是舶來品。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金屬打火機最大的產地在日本，零售價至少兩三百元人民幣，屬於海外探親的溫州人帶回來的稀罕物。

當時，溫州的農村家庭工業已蓬勃興起，對市場感知敏銳的溫州人，在這個新奇貨中嗅到了商機，爭相研究甚至動手拆裝從國外帶回來的打火機。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溫州有3000多家金屬打火機廠，各類配件廠也迅速興起，溫州市區的信河街成了世界有名的「打火機配件一條街」。

2001年前後，打火機與眼鏡、皮鞋、服裝一樣，成為了溫州的四大支柱產業之一，年產量超過5.5億隻打火機，佔據了全球金屬打火機市場80%的份額。剛開始溫州的金屬外殼打火機價格高達幾十元，利潤可高達20%左右。但由於行業自律不夠等原因，產品價格也迅速下降。不過這個產業在溫州誕生不久，就取代了金屬打火機曾經的世界生產基地：日本、韓國和中國台灣。

黃髮靜的日豐打火機正是崛起於此時。

點燃一支煙後，在瀰漫的煙霧中，64歲的黃髮靜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不可避免的戰爭

2001年10月5日，黃髮靜收到了歐洲打火機進口商協會會長克勞斯·邱博的一封電子文件，告訴黃髮靜歐盟正在擬定針對中國打火機的CR法案，其主要內容是指：海關價在2歐元以下的打火機必須安裝「防止兒童開啟裝置」（英文縮寫為CR）。

收到這個消息後，黃髮靜頭都懵了，非常震驚。這個CR法規與1994年美國CR法規如出一轍，只不過把「美國」改為「歐盟」，把「美元」換成了「歐元」。

1994年，美國針對中國的打火機產業實行了CR法規，該法規以保護兒童安全為借口，要求海關價格2美元以下的打火機加安全鎖。

但在1994年，WTO並不是為大眾所廣泛了解的概念，且打火機行業不顯眼，這個法規在當時並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在法規實施當年，中國出口美國的打火機貿易額就下降了70%，其惡劣後果產生後，黃髮靜才知道CR法規竟然如此厲害，經過了美國CR法規的這一波傷害後，溫州出口至美國的打火機大幅萎縮。

2001年12月21日，黃髮靜以個人名義，邀請行業17家企業及媒體，召開溫州市煙具行業同仁抵制歐盟CR法案研討會

往事就在眼前，歷經過美國CR法規的黃髮靜接到郵件後神經驟然繃緊。

這時黃髮靜任溫州煙具協會副會長，其60%的業務在歐洲，且當時正在籌劃建造新廠房和擴大生產。黃髮靜預見，如果歐洲CR法案通過，他的出口業務將遭受沉重打擊，溫州的打火機產業也將面臨巨大衝擊。

在郵件中，歐洲打火機貿易商協會作為黃髮靜的利益共同體，亦明確希望黃髮靜站起來抵制。於公於私，黃髮靜都必須站起來。

事實上，黃髮靜也是「滿懷激情」地站起來了，開始了對抗歐盟不平等法案的「戰鬥」。

這時的黃髮靜只知道他必須要戰鬥，但究竟用什麼樣的方式、採用哪種途徑去抵製法案，他也只能一點點地探索，但有一條他是確信無疑的，那就是「以價格作為安全的標準界限，顯然違背了WTO、TBT協議」。

全力以赴破局

收到克勞斯·邱博電子文件的當天，黃髮靜便把消息通報給當時的溫州煙具行業協會秘書長林嶸，並在當天下午再次正式用書面報告形式呈交煙具協會，希望協會採取行動予以抵制。

2006年，黃髮靜在歐盟

溫州煙具協會很快回應，黃髮靜仍於10月16日代表煙具協會起草了一份文件，正式向中國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報告歐盟正在擬定CR法規情況，同時向溫州檢驗檢疫局等有關政府部門反映相關消息，希望得到政府相關部門的支持。

2001年10月19日，在歐盟衛生與消費者保護司負責人漢森先生來中國之前，黃髮靜給天津危險品中心實驗室發了一份有關CR情況及溫州打火機現狀的傳真，希望該機構給予支持。10月24日，黃髮靜與克勞斯邱博以及德國TUV/GS格爾赫德·大衛先生，在溫州日豐打火機公司對歐盟CR法案進行了正式討論，並且把會議的內容傳給了天津危險品中心實驗室；同時，黃髮靜給中央電視台發了一份有關抵制歐盟CR法案及相關資料，寄希望於媒體的支持與關注。

接下來的時間，黃髮靜一直都沒閑著，將事情一點點地往前推進。

2001年12月14日，黃髮靜向時任中國五金製品協會秘書長石僧蘭反映了歐盟CR法案的情況。

2001年12月21日，黃髮靜以個人名義在溫州國際大酒店召開溫州市煙具行業同仁抵制歐盟CR法案研討會，組織、發動會員企業起來共同應對歐盟CR法案。並邀請包括新華社、南方周末等媒體進行了廣泛的輿論宣傳。

2001年12月24日，黃髮靜發起了溫州市打火機行業近20個企業，聯名要求溫州市煙具協會對歐盟CR法規予以迅速抵制。2001年12月27日，溫州市煙具協會再次召開全體理事會，專門討論此事，終於形成了基本共識，一致表示對於不公平的歐盟CR法規給予抵制。

事情持續發酵，終於，黃髮靜和協會的一系列舉動得到了各方人士的支持與指導，通過傳真、電子郵件，傳來的聲援越來越多，也有寄相關書籍給以指導的。清華大學法學院車坯照教授，北京的黃文俊律師、王磊律師，原國家經貿委宋和平副局長等都給予了無私的援助。

終於，CR法規引起政府有關部門的重視，2002年2月6日，原外經貿部進出口公平貿易局王世春局長親自帶隊到溫州對打火機行業遇到的歐盟CR法規、眼鏡行業面臨的土耳其臨時反傾銷問題進行實地調查，並與溫州市有關部門領導、溫州煙具行業協會、溫州市眼鏡行業協會等等就國際貿易所遇到的問題進行共同探討。

2002年3月21日，外經貿部正式成立CR法案交涉團赴歐交涉，溫州市煙具協會也同時派出李堅會長、黃髮靜副會長、林嶸秘書長一同赴歐，分別到德國、義大利、比利時、西班牙、法國、葡萄牙進行交涉，闡述反對歐盟CR法規條款中設置典型的技術性貿易壁壘的充分理由，認為歐盟CR法案完全與WTO/TBT規則相違背，是一個歧視性、不公平的法規。

這種以官帶民的形式首次亮相在國際貿易糾紛交涉的談判桌上，讓國內外媒體眼前一亮，紛紛點贊。在西班牙談判期間，談判組成員在一個華僑開的飯店吃飯，老闆堅決不肯收錢，原來老闆已經通過當地媒體知曉了黃髮靜一行來歐洲打官司，便以免單形式給予黃髮靜支持，這讓黃髮靜非常感動。

經過交涉與遊說，歐方不得不承認和接受中國方面的反對理由。但是，歐盟CEN即標準化委員會仍堅持先對CR法規進行表決，然後再啟動修改程序的兩步走方案。

2002年5月，歐盟有關機構果真通過了CR法案的表決程序。頓時，溫州打火機行業像是黑雲壓城城欲摧，覺得推翻CR法案希望渺茫。

但是他們沒有放棄抵制活動，堅持與歐洲打火機進口商協會保持著最密切的聯繫，並提供活動經費的支持，為了進一步擴大抵制力量，歐洲打火機進口商協會還積極地邀請鼓勵歐洲最大的打火機進口商法國寶富美公司等利益一致的公司參與抵制。外經貿部也一直積極努力與歐盟相關組織保持協商聯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BIC等歐洲企業又提起反傾銷申訴。2002年6月6日，歐盟正式照會原外經貿部，擬於2002年6月底根據歐洲BIC等公司的申訴，對來自中國的打火機產品提起反傾銷調查。2002年6月28日，歐盟發布正式立案公告，外經貿部立即委託中國機電產品進出口商會作為本案應訴的組織單位。

為了應戰此次應訴，2002年7月5日，黃髮靜等人和中國WTO事務談判專家王磊以及貿易商代表進行了認真的研究，根據溫州打火機行業的實際情況，提出了「無損害」抗辯方式。此應訴方案最終被採納。

他——贏了

在將近兩年堅持不懈的努力抗爭下，在各級政府、外經貿部、行業協會以及歐洲的盟友等眾多人士和組織的共同努力下，2003年12月9日，歐盟相關機構召開緊急會議，宣布原定於2004年6月19日起強制實施的CR法規不再生效。這個特大喜訊宣告了中國及歐洲打火機進口商協會抵制歐盟CR法案的階段性勝利。

中國政府交涉歐盟CR法案聯合代表團2002年3月23日抵達德國漢堡

這一勝利不僅有力地推動了打火機產業的發展，更重要的是，整個中國企業在解決國際貿易糾紛案例中如何採取合適的行為保護自己起到很好的示範作用，黃髮靜抵制CR法案的行為，在全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他也因此當選為CCTV「2003年中國經濟年度人物」，那一年與他同框出鏡的有丁磊、龍永圖等人。

「……，他按照國際規則在海外捍衛自己和行業的合法權益，他為行業協會的價值做出了超前的解釋，他以民間的力量推動公正的世界貿易秩序，最關鍵的是，他——贏了！」

時隔15年，黃髮靜對當年央視的頒獎詞仍記憶猶新。

2002年去歐盟，在上海浦發機場即將出發之際，有記者問黃髮靜「這次官司有多少勝算」，黃髮靜回答，「真的一點把握都沒有，但今天我能踏出這一步，這表明中國的企業家醒了！我們不麻木了」

而黃髮靜當選為2003年年度經濟人物的獲獎感言是，「其實不是我的膽子特別大，在我們入世前期，我們中國的打火機行業受到歐洲非關稅壁壘的衝擊，我們是為了保護我們自己的產業，所以我們要出去打這個官司，不能逃避。」

網路編輯、製作：張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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