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是枝裕和講述關於「家庭」的另類秘密

繼《鰻魚》獲戛納金棕櫚最佳影片21年後，日本電影《小偷家族》再度折桂。導演是枝裕和重新走入自己駕輕就熟的領域，通過對一段複雜「家族」關係的冷靜描繪，細膩刻畫了柴田一家不是親情卻勝似親情的關係，於平淡樸素間向觀眾傳遞了一份夏日的溫情，打動人心。但首映過後，各方褒貶不一。影片一不表現偷盜的驚險，二也不講傳統家庭的故事，更不去批判社會，所有大片應具備的元素也被一一避開，著實令人費解。

事實上，文藝科出身的是枝裕和從來就不是什麼院線的熱門，若非金棕櫚獎項的背書，《小偷家族》也很難進入國內觀眾視野，他的文藝作品諸如《無人知曉》《比海更深》等票房平平倒也是事實，舒緩沉穩、簡潔有力的創作風格也不見得符合大眾的口味，那本片的魅力究竟何在呢？

關於「家」的秘密

「兒童」和「家庭」向來是日本導演拍電影的長項，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北野武的《菊次郎之夏天》都是廣為流傳的佳作，是枝裕和則是這類風格的繼承者，描寫兒童的《無人知曉》以及親子關係的《如父如子》令人印象深刻，此次「小偷家族」想帶給觀眾的則是關於「家庭關係」的思考。

片中的「家人」並沒有絲毫血緣關係：奶奶是被遺棄的老人，亞紀則是奶奶前夫的孫女，柴田夫婦本是寄人籬下的殺人犯，祥太則是被抱養的孩子……然而就是這麼一群人卻以「家」的名義聚攏在了一起，以此構成了全片情感矛盾與情節衝突的發起點。無奈長輩太老，孩子太小，工作隨時不保，一家人只好靠偷盜維持生計，奶奶的養老金曾是家裡最穩定的收入來源，但她的突然離世，一度讓他們陷入生存的困難。

此外，柴田媽媽小三上位，反殺原配，難逃法律制裁；玲玲的加入更是讓大家背負了「誘拐」的罪名……柴田家族的命運是極為不牢靠的，他們不被社會所承認，又迫於現實互相依存，「祖孫三代」只是在努力地扮演和相信對方都是真正的親人，他們彼此所給的「利惠」才讓這個家庭有了存在的可能。無以血緣為繼，這個命運共同體隨時面臨崩潰。

是枝裕和的電影里總有一個滿面愁容、純美憂鬱的小小少年，但通常煩惱不少，祥太開始考慮如何說服自己叫柴田治一聲「爸爸」；柴田夫婦是相愛的，巴掌大的屋子裡也只能壓抑了對彼此的渴望，在一個燥熱的午後徹底爆發；亞紀則十幾年來默默承受著被父母拋棄的痛苦陰影，在這裡她似乎得到了溫暖和慰藉；奶奶所需要的精神寄託也逐漸獲得了滿足，臨終一句無言的「感謝」令人動容。是枝裕和是在重新探討「家」，而影片中不靠血緣關係維持來的親情顯然不是我們所理解的「家」，但從物質上的相互依賴到精神上的彼此滿足，誰說這不就是家的樣子呢？

「愛」的另類表述

熟悉是枝裕和的觀眾也許早就心中有數，導演的文藝天才總希望有更另類的表達，可見全片的故事節奏並未進入任何熟悉的套路中，導致觀眾很難在第一時間把握每個角色的地位和分量，角色關係也常常令人一頭霧水。

片中的人物信息基本都是在各自的日常生活中解釋完成的，大多被處理地不動聲色。出現最多的場景是一家人蝸居的日式老宅，空間狹窄、凌亂不堪、毫無生氣，人物間的關係也主要在此鋪開。隨著玲玲的到來，慢慢打破故事原有的平淡，情感線索才開始逐步露出端倪。祥太為何經常躲進柜子里，亞紀也只是對性有所疑惑之際，才開口與柴田爸爸有過一次對話，人物間的相互稱謂似乎也有意被避開……若即若離的溝通交流，省慎疏離的鏡頭設計，讓觀眾開始重新審視這一家人的關係。

直到祥太被抓包，劇情急轉直下，每個人的身份秘密才被一一揭開。導演對故事的講述方法並不遵循傳統的起承轉合，而是將各方情感填充飽滿後，再於一處統一釋放，極富爆發力。當每個角色向鏡頭表露自己的身世經歷後，觀眾這才慢慢回想起導演在情感設計上的暗藏伏筆，大感意外之餘，也被導演的敘事技藝深深折服，這大概是見過的關於「愛」，最另類的表述吧。

意外的發生引來了警察的關注，為了保證殺人犯的身份不被暴露，柴田夫婦選擇了出逃，祥太被留在了醫院，家庭的解體可謂頃刻之間。玲玲重新回到了惡母身邊，繼續著不被照顧、擔驚受怕的日子，而祥太則淪為了孤兒，從法理上與柴田治劃清了關係。這種不被法律承認的家庭關係，最終還是難以存活下來。

細節中見真情

影片結束後，大家的討論多數集中在細節上。細心的網友還陸續挖掘到片中容易被觀眾忽略、誤解但卻飽含情感的內容。當柴田媽媽準備給玲玲購置一件新泳衣時，她的一句「不會被打嗎」令觀眾倍感疑惑，而當生母試圖給玲玲一個狠狠的教訓時，就同樣提出了為女兒買衣服的請求，我們終於理解小女孩為何有這般令人不解的擔憂。這些看似普通的隻言片語卻常常被導演用作增強情感力量的砝碼。

導演對心理戲的信手拈來源自他對普通人生活最深刻的體驗。柴田治一直試圖努力地扮演好作為一個父親的角色，並獲得祥太的認可，怎奈何自身有限的教養和文化水平，不能給予孩子適當的教導，「女人的咪咪和男孩的晨勃」就成為本年度最露骨的性教育，雖過分直白，倒也符合人物的角色定位。父子的溝通更多的是在沉默中結束，最後望著遠走的汽車也只能徒勞地追趕。可見盡量簡略的語言是導演在進行故事講述過程中追求的策略之一，不免也就增加了觀眾的觀影負擔。

影片頗具玩味的一對關係當屬亞紀與初枝這對「祖孫姐妹淘」了，由於亞紀台詞較少，導致觀眾對該角色充滿了誤解和無知，只能通過奶奶回家要錢時寥寥的幾句對白，以及同樣被祭祀的爺爺的照片，才依稀體認出，這一老一少的共同命運：他們都是被這個家庭拋棄的女人，女人們隱忍和堅強的方式，似乎也表達了對男人社會最無聲的抗議。

《小偷家族》是一部是枝裕和的電影，導演的人生經歷、價值態度、情感方式決定了影片的整體藝術高度，最終也收穫了藝術電影的最高級別的獎項。他通過簡化戲劇衝突，增強細節表現的方式，將一出家庭好戲以最樸實但卻最動情的方式給予呈現。他的電影就像一壺上好的綠茶，清淡甘甜，葉片隨著餘溫慢慢冷卻沉澱杯底，一口入喉回味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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