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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和水泥的壽命是一百年,那小說呢?

// 匿名作家計划進行時 //


本周起,第三期匿名作家計劃正式上線啦,今天發布的是014號匿名作家的作品,其他的作品也會陸續與大家見面。

「匿名作家計劃」是由張悅然的「鯉」文學書系發起,聯合騰訊大家、理想國共同打造的一場史上最富懸疑感的文學競賽。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普魯斯特問卷及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14號,感謝閱讀。

匿名作家_014號

普魯斯特問卷(微信版)

巨猿

匿名作家014號

A

我的本科畢業論文,寫的是先鋒派之後的先鋒文學,那是二〇〇八年,論文答辯當天發生了汶川地震,我在杭州,距離震中兩千公里遠,仍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頭暈。這是我第一次領教次聲波,地震過後,消息傳來,接下來的事情如你所知。我的答辯勉強通過——引用的文本有一部分並非出自正規出版物,它們發表在網上,然而也不是所謂網路小說,準確的說應該是地下文學吧(也許當時答辯老師也處於頭暈狀態)。此後,我沒有跟隨幾個同學去災區,獨自來到北京,借住在親戚家裡,打算找一份和文學有關的工作。

那時候,發生了兩件事。其一是我對次聲波產生了興趣,作為一種物理現象,我對其知之甚淺,我試圖在物理實驗與文學批評之間找到比喻上的關係,比如說,相對論,薛定諤的貓,不可測理論。當然,這些比喻十分危險,因為無意義。相對文學的無意義而言,文學批評的無意義猶如縱火燒房。我必須小心地繞過不恰當的言辭,當然,這項努力失敗了,部分原因是我的論文答辯已經結束,我不需要再為這件事操心。閑時,我在網上查找一些關於次聲波的資料,都是最淺顯的大眾常識,我了解到次聲波在不同頻率上的傷害程度,大於7000赫茲的次聲波無法穿透一張紙,而7赫茲的次聲波可以與周圍物體發生共振,摧毀混凝土和心臟。諸如此類。

其二是我的一位朋友從災區歸來,他在那裡工作了兩個星期,救護傷員,向災民發放瓶裝水和壓縮餅乾。他見到了巨量的死亡,以普通人的一生無法消化的死亡,但那時,他還年輕,考慮把這段經歷寫成小說。我們討論了次聲波,討論了當時為災區寫詩的行為,我的朋友鄙視那些詩,鄙視為巨大的災難而寫詩的行為本身。當時我輕微地質疑他,難道寫小說不是同樣的行為嗎?他猶豫了很久,答道:時間,一首詩的創作時間過於短暫。這不是個好答案,但仍只能寄希望於時間。我的朋友說,像恆星已死之後,穿透茫茫宇宙到達地球的光。

十年後,我又遇到這個人,他的小說還是沒能完成,甚至如他所說:沒能落筆。我猜想在某段時間裡,他有可能寫了,長達幾千字,或者上萬字?但他敗下陣來。這件事過去得很久,幾無談論的必要。我和他吃了頓飯,席間,我還是忍不住說:這十年,文學界的長篇小說門類里,沒有人寫過這場災難(也或許有,我沒有讀到),紀實文學和詩歌較多;十年是漫長的時間,恆星之光還在宇宙中穿行嗎,長篇小說出了什麼問題?我的朋友拒絕談論這些,並嘲笑我患有文學史綜合征。後來他說:問題不在寫作,而在閱讀,有些閱讀是7000赫茲的次聲波,有些,7赫茲,足夠殺死作者。然而這些比喻在我看來缺乏意義。

B

波拉尼奧在《2666》中寫道,對大師來說,完美的短篇小說是練劍,而長篇小說是搏命,世人愛看大師華麗優美的劍術,卻不能欣賞大師與危險的、充滿臭氣的事物搏鬥。此一說法經常被人在朋友圈裡引用,對於短篇小說作者來說,多少顯得不公平。好在,這一說法建構於「大師」的基礎上。

十年前,我在一家很小的書店裡工作,日常搬書、收賬、打掃衛生,有一個姑娘經常來買書,我們偶爾聊文學,主要是小說。她極有教養,受過文學教育,但我不確定她是否也寫作。有一天晚上,大約是她下班路過,來到書店,買了兩本貝克特的小說。店裡已經沒有其他顧客,結賬時,她問我,有什麼東西是小說不能寫的,或者換個說法,有什麼東西是小說無法達到的。

我們列舉出了不少,同時也推翻了不少。1,我提出,電影影像(例如塔科夫斯基的攝影)。但她認為,與其說是電影影像,不如說是詩的語言(就詩意而言,融入小說並不算太難)。2,她提出,神性,小說無法到達宗教的崇高感。我認為,從泛神論角度來說,小說可以達到,除非她認為一神論比泛神論更高級。3,我提出,仍然是電影,演員的即興表演,例如在《彗星美人》中貝蒂·戴維斯抽煙的那股氣場,概括而言,是言辭無法達到的瞬間。自從弗洛伊德之後,小說家可以破解最複雜的人類心理(如果預設它是最複雜的話),但還是寫不好某種表情,某種神態。她反對說,某些小說家可以做到,例如納博科夫。4,她提出,命運,那些叫囂著書寫命運的小說家總是輕佻。(我說到了薛定諤的貓)5,我提出,按照海明威的冰山理論,那海面之下的巨大事物,不是留白,不是空餘,而是小說難以達到的部分。她說,不可及之物。何謂不可及之物,這個問題她始終沒有回答清楚。

這次談話很愉快,絕無學究氣,像兩個文學青年之間的交流。這時我才了解到,她也寫小說,但幾乎沒有發表過。她從包里拿出一本小冊子,很薄,說這是她的習作,自己找人印刷裝訂的。你知道,那是二〇〇八年,大部分人都在博客上發表文章,地下書刊已經不太流行了。小冊子上印著書名,《巨猿》,但沒有印作者的名字。我告訴她,如果還有更多的印刷品,可以放在店裡讓讀者免費閱讀。她笑了笑,婉拒了。

我讀了一部分,然後擱下了,這本小冊子被我放在櫃檯里,隨即不知所蹤,這位女作者也十分蹊蹺地未再出現。

我一直在想著那次談話,某種程度上,簡直是懷念。過了好幾年,我從波拉尼奧的那段話里讀到了一層意思:小說理應到達一切事物。布朗肖則更具機鋒:命名可能者,回應不可能者。

C

《巨猿》有一篇很短的自序,作者寫道:在小說中,議論是輕佻的,但它也不會比書寫命運更輕佻。作者又寫道:後現代主義小說試圖將命運擲入無底洞,試圖用噪音掩蓋呻吟。既然有無病呻吟,那必然也存在無精神病而狂躁,無抑鬱症而沉默。如此等等。

《巨猿》只有四十多頁,中篇長度,小說的開始部分,講述了少女蘭婭與智障姐姐的童年。這對姐妹生活在山區的小鎮上,附近有一座煤礦,規模不是很大,但挖了有三十年。煤礦附近有小餐館、理髮店、服裝店,以及一家古老的電影院,在她們童年的時候,那裡還放映一些過時的老電影。姐妹倆經常從小鎮走到煤礦,吃一點東西,看一場電影。當時蘭婭十二歲,負責照顧十六歲的姐姐,父母在深圳打工。

小說用一種緩慢的筆調展開,關於小鎮,鎮口暗生情愫的少年,晴朗天氣里乾燥的泥土,雨天的煩悶……那是南方的調性,語言從發霉的牆角生長出來,沒有密集的意像,只是過於安靜,往下讀時,能預感到令人心碎的結尾。

蘭婭有時也會獨自去礦上看電影,小說描寫了電影院,在這裡,細節一下子飽滿起來:由於年久失修,電影院里有老鼠,夏天,老鼠爬在吊扇葉子上,當工人開啟吊扇時,老鼠被離心力甩出去,砸在牆壁上。又寫到看守電影院的老人,一共兩個,一個是聾啞人,另一個患有不定期發作的癲癇症,前者是一顆沉默的臭彈,後者是定時炸彈。蘭婭就是這麼稱呼他們的,她在這電影院里看了太多的戰爭片,從《夏伯陽》到《攻克柏林》,從《英雄兒女》到《高山下的花環》。有一天,定時炸彈真的死了,發病時被自己的舌頭噎死了。定時炸彈是個溫和的老人,臭彈也是。礦上所有的人,都是溫和的人,那些性格暴躁的人在這個地方根本待不住,他們早就離開了。

小說寫到這裡,沒有戲劇衝突,蘭婭繼續她的生活,智障姐姐仍然跟著她去看電影。蘭婭又特地對著讀者陳述道:我姐姐也是一個溫和的智障。那情景像是紀錄片的腳本。接著,作者終於寫到了巨猿,和小鎮、煤礦完全沒有關係,非洲剛果叢林里的巨猿。

她說那些巨猿是神秘的,它們相貌醜陋,力大無比,可以徒手殺死獅子和花豹,它們不是大猩猩,從未被人類的攝像機所記錄,只有一些零碎的科學報道。少女蘭婭正是在一張無聊的小報上讀到了巨猿的故事,在同一版面上,還有幾篇關於強姦、殺人和離婚的故事,她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是杜撰的。

小說用了相當篇幅講述巨猿,起初是小報上的內容,然後,視角似乎轉入主人公的想像中。這種神秘的灰色巨猿,以家庭為單位生活在熱帶密林中,殺死大型貓科動物可能是出於自我防衛,或保護幼崽。巨猿們睡在地上,它們的體格像大猩猩,智力像黑猩猩,滿月當空時,它們不會像其他猿類那般哀號,而是坐在地上靜靜地仰望。

這都是當地的村民講的故事,科學家們並沒有見到巨猿,科學家們問村民,你們見過巨猿嗎?村民們搖頭。那麼故事從哪裡聽來的?村民們說,祖輩傳下來的,幾代人之間才有一兩次機會見到巨猿,非常神秘。有一個叫瑪麗的女科學家,她說,這些巨猿像神祗。村民們說,不不,我們信奉創世神,巨猿是創世神的傑作,但它們不是神,像所有的野獸一樣,它們也害怕火。

科考隊進入了叢林,瑪麗也在其中,嚮導將他們帶至山上。有一天,瑪麗獨自一人,遇到了巨猿,確實是灰色的,站起來有兩米多高,體重可能達到四百磅。女科學家保持著鎮定,通常情況下,靈長類動物遇到人類會快速逃走,也有狂暴攻擊的,想像一下它殺死猛獸的場面吧。然而那頭巨猿卻靜靜地看著她,相隔十多米與她對視,灰色瞳孔閃著光。大概是出於好奇,它向她走了幾步,可是又停下了。過了一會兒,其他科考隊員呼喚瑪麗的名字,瑪麗沒有回答,她向巨猿做了一個手勢,伸出左手,向它推動。這是一個人類的動作語言,她不確定巨猿是否理解。隊員們向她的方向走來,她仍然做著這個動作,並回頭看了一眼。這時候,巨猿離開了,樹木窸窣,它發出沉重的喘息聲,不緊不慢地消失在了叢林深處。

D

我那位從汶川歸來的朋友,曾經做過一段時間記者,跑社會新聞口子,或寫寫人物專訪。他想寫特稿,但沒有得到機會,儘管如此,他仍聲稱自己是個有新聞理想的人,一度在微博上轉發了大量的相關內容,維權,群體事件,大案。他的最高理想是做一名戰地記者,後來,他離開了新聞業,在一家互聯網公司上班,同時經營自己的公眾號。我們見面時,他在看手機,很悲哀地說,就在今天,全世界死了十個記者,九個死於炸彈襲擊,一個槍擊身亡。這是記者的黑色之日,相比之下,不會在一天之內死掉十個小說家(我說,也不一定,比如哪次筆會時,屋頂塌下來)。

他的公司已經融到C輪,正在談併購,也許很快就能分到一筆錢。他嘆了口氣,身上有一種成功與失敗兼具的疲憊。接下來的時間,我們隨意找了一家館子吃飯,不再談論十個記者的死亡。我們聊起當初認識時,是在一個文學論壇上,當然,不是具體的會議,而是互聯網的「論壇」,這在當年是一個很熱門的事物,如今大家玩的都是朋友圈了。我們聊到青年時代剛剛接觸互聯網時的熱忱,那時候,沒有人管,也沒有大數據這種東西,氣氛相當自由。那時候的青年人都在網上寫作,現在,他們反而變得稀有了。一個遠在雲貴川小鎮上的青年作家可能會受到特殊的關注,一個酒鬼也可以被塑造成文學聖徒,要知道在當年,我們全是來自那些地方,我們全都喝酒。多年過去,很多人成功了,變得富裕,然後,我們又聊到了幾位死去的朋友,遭遇車禍的,自殺的,病故的,我們聊到那些消失的人,甚至連他們叫什麼名字都不太清楚,只是稱呼著他們的ID。當你口述阿綠或者795已死的時候,他們的ID懸浮在視網膜上。後來,我的朋友喝多了,他開始痛罵時代,說我們80後這代人是被時代摧毀了,房價,工作,管制,以及真實流逝的時間。我說,即使被摧毀,他們也不曾像你這樣頓足捶胸。

這天晚上,我把朋友送回家,他在燕郊買了一套房子,一個人住。我留宿在他家,酒意褪去之後,我們喝冰水,仍然談論過往,直至筋疲力盡,似乎過往的時間在我們的身體里走了一遭。後來,我在他的書架子上亂翻,發現了一本《巨猿》。

朋友說,這是一個叫if的姑娘寫的,十年過去了,她在哪裡沒人知道。

我想起了if,有時候,她的ID叫如果,她寫詩,也寫一些習作式的小說片段,我從未和她有過對話,印象中,她在好幾個論壇上掛著。然而,她就是《巨猿》的作者,我曾經遇到過的人。我把這件事說了,朋友沉默了很久,然後從柜子里拿出威士忌,我們再次喝了起來。我的朋友開始講述他和if之間的故事。

E

那時候,在論壇上,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會搭訕、胡聊,同時隱瞞自己的年齡、籍貫,甚至性別。當然,十分信任的朋友之間,可能會見面,更投緣的上床,隨後沒有下文,也極其正常。有時候,他們也談論文學。個別嚴肅的文學論壇則相反,他們只談論文學,對詩歌和小說有某種古怪的趣味,像刑罰。我就是在一個以嚴苛聞名的論壇上認識了if,那時我還在株洲一所破破爛爛的大學念書,我們用論壇簡訊聊天,我知道她是女的,僅此。我們聊了差不多有五年,曾經見過一次面,發現她比我大三歲。後來她去了北京,在一家建築事務所做設計,我在廣州。

有天她告訴我說,自己結婚了,我挺失落的。那時候,好幾個文學論壇都關了,彼此分頭寫博客,我在一個時政論壇看到她與人討論問題,很幼稚,但充滿熱忱(其後不久,那論壇也關了)。相比之下,她對文學的理解好多了。汶川地震之後,我頭腦一昏,問她是不是一起去災區,她答應了,我們在成都見面,同去的還有幾個朋友。

我們試圖向北川進發,但被阻在半路,那是終身難忘的場面,沒必要再去描述它,我的一個同伴當場被嚇哭,她哭著要求立即回家,哭著回了家。我沒哭。當時,我還年輕,我想把這一切寫成書,十年過去了,我什麼都沒幹成,現在我猜想,這可能不是我的問題。

我和if留在了災區,環境很差,工作量大,我睡眠不好,體力透支,同時又經常處於亢奮狀態,if也是這樣。我們撐了下來,後來,更多的志願者到達。那氣氛同樣難以描述,像幻覺,像噩夢醒來後發現是一個晴朗的早晨,一切都很美好,然而依舊是夢。有一天,我看到if獨自站在廢墟邊,戴著口罩,久久不動。我想,她是個建築設計師啊。我走過去和她說話,但就是這片刻,什麼都說不出來。後來她說,回家吧。

我沒有回廣州,跟著她來到了重慶,見了幾個網友,同時休整一下。我和if都承認,以當時的狀態,回到北京或是廣州,不是很好。if做夢,夢見震後的場面,我也是。我們一下子變得很需要對方,真是古怪,於是在重慶住了下來,if來自重慶以南的貴州山區,屬於遵義的地界。不過她說,家裡已經已經沒什麼人了,父母都在深圳做小生意。就這樣,我們在重慶晃著,像是兩個要忘記昨天的怪人。有一天,我跟著if往南走,到達了一座縣城。她說這是她念中學的地方,地理位置上屬於重慶。我們在街邊小店吃了當地的魚,她把我帶到一座橋上,天氣熱了起來,傍晚時很多人在河道邊散步乘涼。if說,這座橋叫彩虹橋,多年前,橋像玩具一樣垮了,一些人死在裡面。我對這起事故有印象,曾經轟動全國,從那以後,不斷能聽到大橋垮塌的消息,彷彿它們都是玩具。

我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此後的日子,也是這樣,但並非無話可說,而是一切都明白了。只有一件事,就是我需要她,這種需要究竟是暫時的還是長久的,驗證不出來。我們在重慶待了五天,但我感覺是長達數月。有一天,我們甚至吵了一架,為了沒來由的小事,很快又和好了。我們像情人一樣默契,想想看,我們在互聯網上聊了五年,然後見證(或是說穿過)了一場巨大的災難,我們要談論的事物似乎超越了事物本身。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飛到重慶來接她,兩人似乎是長談了一次,她決定回北京。臨行前她對我說,本來應該帶我去貴州的小鎮上看看的,可惜沒機會了。她說,不要再在這裡待著了,冰山倒置,只能忘記它們。

if一下子變成虛焦的人,是一個憑空出現的姑娘和一個久久存在的ID之間的疊加物,等到她消失後,一切變得不存在,我談起她時就像我們在十年之後紀念一場巨大的災難,一切都已經被重塑,沒有懸念,也不可能找到深淵的入口。我獨自在重慶待了兩天,回到廣州,交了女朋友。後來,我也來到了北京,但if沒有下落,論壇上也沒有她了,甚至連論壇都沒有了。

早在二〇〇四年,我便收到了這本《巨猿》,那時她24歲,不知道寫這篇小說的時候她多大。《巨猿》寫得並不算出色,也有怪異之處,作者對於近距離的事物缺乏把握力,視角拉遠之後,變得迷人。除此,我講不好更多的,我後來寫人物採訪和新聞,恰恰相反,我需要對近距離的事物負責,這可能也是我無法寫小說的原因,一切都太真實了。我做新聞也很失敗,但和我做小說的失敗可能是兩碼事。

if曾經和我聊到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她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冰山倒置過來,將水面之下的事物全部暴露在外,或者,我們得以潛入海底,觸摸那高密度的不可及之物?那將是可怕的。if對小說中的命運始終不以為然,認為那是輕佻的,她也質疑我們說的留白,留白這個詞在文學中是一個愚蠢的說法。

F

我的朋友說完這些,倒在沙發上睡了過去。天已經快亮了,時隔多年,我終於得以將這篇小說讀完。

在瑪麗遇到巨猿之後,故事又回到了現實中的過去,蘭婭升入了初中,去縣城住讀,智障姐姐被拋在小鎮上,由爺爺奶奶撫養。父母決定,再過一兩年,就把蘭婭接到南方去讀中學。小說提到她父母在深圳做食品加工的小生意,可能是假冒偽劣產品,掙了一點錢,仍無力承擔智障在當地的生活開銷。這女孩在縣城生活得並不如意,覺得孤獨,縣城固然比小鎮有趣,但也僅限於此了。接著,災難來臨了,她目睹了當地一座大橋垮塌(在現實中,彩虹橋垮塌於一九九九年,那時if可能已經離開了),接著,兩百公里以外的小鎮上,智障姐姐死了。

小說中再一次出現了巨猿,在蘭婭的夢裡。像女科學家瑪麗一樣,蘭婭穿過叢林來到山地,灰色巨猿凝視著她,然後消失。女孩對巨猿說,忘記這些吧,走吧。小說對於智障姐姐的死,沒有給出任何解釋。

不知道時隔多久,蘭婭回到小鎮上,這一次,是給她爺爺奔喪。這說明智障姐姐死得悄無聲息,可能都沒有葬禮。這時,敘述人和人物的視角忽然並軌,變得高度重合,也許if本人也投身其中。故事向水面之下做了一次深潛,她從小鎮出發,走向煤礦,道路在很多年裡沒有任何變化,溪流,小火車,隧道,傳送帶,工人,消逝的一切像是以倒帶的方式重建。她來到電影院,那裡已經廢棄,不再放映電影,她曾經認識的人全都消失了。在電影院門口,她遇到了一個怪裡怪氣的女人,聲稱自己在這裡開按摩院,她和這女人一起坐在台階上(我所擔心的懷舊模式沒有出現)。賣淫女說,天氣真不錯,上個月的那場礦難像是沒有發生過。小說就此結束。

我把《巨猿》放回到書架上,朋友還沒醒,我出門打車。天蒙蒙亮,我在路燈下走了一段路,努力回憶十年前遇到if的那次談話。我們討論到小說的現實主義問題,什麼是現實主義?if說,水泥的壽命是一百年,也就是現代建築的使用年限,那恰好相當於一個人的壽命,也是大多數小說的壽命極限(如果未經再闡釋的話)。if說,人的局限與小說的局限相似,人不可能窮盡所有的災難與懷念(即使他永生),小說不可能窮盡所有的引文(即使本雅明永生),然而一次消亡就抵銷了所有經驗,一次告別就摺疊了所有時間。海面之下,空空如也。

這是我能回憶起的她講的最後的話,她應該還講了其他的,但我的回憶中止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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