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煉成鴛鴦蝴蝶派?一睹張恨水求學書單
據不完全統計,他求學期間讀過:
《西遊記》《水滸傳》《紅樓夢》《三國演義》《野叟曝言》《東周列國志》《儒林外史》《封神演義》《聊齋》《左傳》《海國春秋》《花月痕》《七國演義》《五虎平西南》《官場現形記》《唐詩別裁》《袁王綱鑒》《東萊博議》《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燕子箋》《桃花扇》《牡丹亭》《長生殿》《燕山外史》《唐人說薈》……
▲少年時期的張恨水
一九〇六年的到來,似乎給中國帶來了新的希望。九月一日,清政府宣布「預備立憲」。整個中國都激蕩著一種求新求變的氣息,在張恨水的家鄉,新式學校已很少要求學生讀經,重外而輕內,成為一時的風氣,課本則多用東洋。但張恨水顯然還沒有脫離昔日的軌道,儘管已經沒有了參加科舉考試的可能,但他所讀之書仍在傳統的範圍之內。不過他後來承認,那時,他「真正感到有味的,還是家藏的兩部殘本小說。一部是大字《三國演義》,一部是《希夷夢》(又名《海國春秋》)」。書中的故事深深地吸引著他,使其欲罷不能。後來,他又找到一本殘缺的《七國演義》,可惜只剩下「孫龐鬥智」那一節了。這些書他都看得津津有味,從中看到一個不同尋常的神奇的世界。這時,他已經能讀懂《左傳》了,他把《左傳》也當作故事來讀。家裡還有一部《西廂記》,這部書,就像父親桌上那部《紅樓夢》一樣,當時還不能引起他的興趣。
張恨水喜歡小說到痴迷的程度,他曾說過,「我從小就喜歡看小說,喜歡的程度,至於晚上讓大人們睡了,偷著起來點著燈」,也要看。這自然引起了父親的不滿。在他的眼裡,小說屬於「閑書」,是人們茶餘飯後的消遣之物。讀書人所讀之書,不敢說一定要與「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有關,總是要讀那些有用的書,沉迷於小說,畢竟不是個好兆頭,說輕了是「玩物喪志」,不求上進;說重了,也許會變成一個有文化、無操守的無賴流氓。他在心裡早就為兒子規劃好了人生道路,是想等他長大後送到日本留學的,所以,見他迷上了小說傳奇一類的「閑書」,不能不著急。張恨水因此受到了父親的嚴厲批評。他本是個孝順孩子,對父母從來都是恭順聽話的,然而,在這件事上,他卻表現得很固執,把父親的批評當成了耳邊風。既然白天不能看,他就晚上偷著看。每當夜深人靜之時,全家人都沉睡進了夢鄉,他便「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拿出藏好的小說,再爬上床,放下帳子,在枕頭旁邊放只小板凳,放上點好的蠟燭,如饑似渴地讀起來,常常是天光大亮,才小睡片刻」。這種行為當然瞞不過父母。父親就很為他的這種做法擔憂。一是怕他長此以往把身體搞垮,二是擔心水火無情,萬一失了火,就麻煩了。父親和母親商量之後做出了讓步,可以讀小說,但不能影響「正經功課」,而且必須在十二點鐘以前入睡,父親每晚親自查夜。對於所讀之書也做了規定,凡是不能看的小說,一律沒收。
張恨水一直說,他很不幸,從六歲入塾啟蒙,直到十二歲,就沒遇到過一位好老師。然而,對廣大內陸地區的學子而言,這樣的求學經歷在當時是相當普遍的。在家鄉潛山住了一年有餘,一九〇七年初,因父親再次奉調江西新淦縣任職,他也隨全家來到了該縣的三湖鎮。
在三湖,父親把張恨水送到一家半經半蒙的學館裡讀書。教書先生姓蕭,有學問,人也相當開通,對學生採取「放任主義」,並不過多地干涉學生讀什麼書;對張恨水尤為賞識,潛山的鄉人都稱張恨水為「神童」,蕭先生也是聽說了的,一試,果然是名不虛傳。蕭先生安排的功課,張恨水都完成得很不錯,夜課也只是念念古文,沒有更多的要求,這讓他感到十分的悠閑,使得他有更多的精力去讀小說。同室有位管君,家裡的小說很多,不斷帶到學堂來給張恨水看。兩個月之內,張恨水就讀完了《西遊記》《水滸傳》《封神演義》《東周列國志》《五虎平西南》。家裡原有的半部《紅樓夢》和一部《野叟曝言》,也被他一股腦兒全看完了。在他看來,讀小說並非無益,至少,「使我作文減少了錯別字,並把虛字用得更靈活」了。
六、七月間,蕭先生要到省里「考拔貢」,張恨水回家自學。當時,父親辦事的地方是萬壽宮,張恨水白天不回家,就在萬壽宮戲台的側面,要了一段看樓,擺上一張書桌,布置成一間書房。上得樓去,他叫人拔去梯子,又用小銅爐焚好一爐香,白天就在那裡讀書作文。他說:「那時,我桌上就有一本殘本《聊齋》,是套色木版精印的,批註很多,我在這些批註上,懂了許多典故,又懂了許多形容筆法,例如形容一個很健美的女子,我知道『荷粉露垂,杏花煙潤』,是絕好的筆法。我那書桌上,除了這部殘本《聊齋》外,還有《唐詩別裁》《袁王綱鑒》《東萊博議》。上兩部是我自選的,下兩部是父親要我看的。這幾部書,看起來很簡單,現在我仔細一想,簡直就代表了我所取的文學路徑。」
這一年的冬天,他們回到了南昌。父母因事回潛山老家去了,將子女託付給在南昌的親戚照料。沒有人管,張恨水更加膽大「妄為」起來。「我收拾了一間書房,把所有的錢,全買了小說讀。第一件事,我就是把《紅樓夢》讀完。此外,我什麼小說都讀,不但讀本文,而且讀批註。這個習慣,倒是良好的。我在小說里,領悟了許多作文之法。」從前不大能看得進去的《西廂記》,現在也慢慢看出些門道來了。他說:「我看到金聖嘆批的西廂,這時,把我讀小說的眼光,全副變換了,除了對故事生著興趣外,我便慢慢注意到文章結構上去,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的。」多年後他寫過一篇短文,承認他曾得益於「三位古人先生」,這三個人,「一個是金聖嘆,一個是袁子才,一個是納蘭性德」。袁子才就是寫過《隨園詩話》的袁枚,從袁枚那裡,他學會了「口所欲言筆述之,不用那些陳陳相因的話」;納蘭性德的《飲水詞》也是合他口味的東西,讀起來沒有格格不入的感覺;「最有益於我的,要算金聖嘆了」,他說,「我十歲的時候,就看了《三國演義》《西遊記》《封神榜》那些小說,那不過當故事看罷了。十三歲時,我同時讀西廂水滸,看到金聖嘆的外書和批評,我才知道這也是好文章,得了許多作文的法子,後來再看《石頭記》《儒林外史》,我就自己能找出書里的好處來。而且我讀小說的興趣,也格外增加」。為了感謝金聖嘆送他寫小說這個「金飯碗」,他甚至想過要改名「聖嘆後人」。
轉過年來,張恨水十四歲了。秋天到來的時候,他提出要進學堂,接受新式教育,父親同意了。由於國文底子不錯,他被插入南昌大同小學三年級。這是一所新式學堂,學制四年。校長周六平是江西著名的維新人物,介紹國際形勢和新的科學知識。張恨水自幼接受的是舊學教育,又喜歡模仿名士的做派,在別人眼裡很容易被看成是個守舊青年。因此,周校長有時也把他當作譏笑的對象。張恨水因此受到很大的刺激,但他沒有氣餒,反而促使他「極力向新的路上走」。這時,他「除了買小說,也買新書看。但這個時候的新書,能到內地去的,也無非是《經世文篇》《新議論策選》之類」。他只能從上海的報紙中汲取一點新的知識和思想,明白了現在這世界已經不是「四書五經」上的世界,而舊小說中常見的那種風流才子,似乎也不再適宜於眼前的社會。於是,「我一躍而變為維新的少年了」。不過,那時的張恨水對新文化的認識還是很有限的,他的思想或許受到一些影響,但總是一些表面的東西,不會很深刻。而且,他在文學上的嗜好並沒有改變,還是愛讀小說,愛讀風花雪月式的辭章。這期間,他從金聖嘆那裡知道了《西廂記》和《莊子》都是文采飛揚的「才子書」。然而他說,「對於《莊子》,我只領略了較淺的《盜跖》《說劍》兩篇」,而《西廂記》卻讓他得到了「文學上莫大的啟發,在那上面,學會了許多騰挪閃跌的文法」。
一九一〇年暑假,張恨水考入了位於南昌敬賢門外的甲種農業學校,那一年他十五歲。這是當時南昌僅有的兩所洋學堂之一,按照規定,像他這個年紀是不能報考這所學校的,但他虛報年歲為十九歲,竟也被錄取了。在學校里,他看到同學都是二十多歲的人,心裡便有一點自傲,看自己真像個少年才俊。但他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畢竟「除了英文,勉強可以跟得上而外,其餘代數、幾何、三角、物理、化學,沒有一項不趕得頭腦發昏」。因為這些課程對他來說都是從未接觸過的,學起來自然覺得不甚容易。由於學業緊張,他已無暇顧及文學。只有到了放假的時候,他才能暫時回到小說的世界中去。這期間,他相繼讀了諷刺小說的經典之作《儒林外史》,以及當時流行甚廣的《官場現形記》與《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揭露清末官場腐敗和社會黑暗的譴責小說。作者筆下婉而多諷、嬉笑怒罵的敘事風格,給他以全新的感受,不同於看慣了的風花雪月,才子佳人。這時,另有一部辭章小說也引起了他的興趣,就是咸豐年間魏秀仁所作《花月痕》。這部小說的特點,不在於寫了什麼,而在於寫法別緻,他的朋友符兆綸評價這種寫法是:「詞賦名家,卻非說部當行,其淋漓盡致處,亦是從詞賦中發泄出來,哀感頑艷。」這種寫法之於小說,或有「文飾既繁,情致轉晦」的種種缺陷,但其中的詩詞小品,以至於精巧工整的小說回目,卻讓張恨水陶醉了。後來他作《春明外史》,在詞章方面,分明便有《花月痕》的影子。由於這樣的趣味深深地影響著他,他便進一步地讀了《桃花扇》《燕子箋》《牡丹亭》《長生殿》等明清傳奇,以及四六體的《燕山外史》和古體文的《唐人說薈》。
張恨水接觸外國文學,大約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起因是他很偶然地買了一本創刊不久的《小說月報》,在這本刊物中,他第一次看到外國作家寫的短篇小說,便有一種非常新鮮的感覺,是以前從未體驗到的。他很驚奇,於是,又找來許多翻譯作品,主要是林紓翻譯的小說,他說:「在這些譯品上,我知道了許多的描寫手法,尤其心理方面,這是中國小說所寡有的。」這是一個新舊交替、動蕩不安的時代,新的事物層出不窮,舊的生活又何曾遠去?張恨水在新式學校里讀了些新書,感受著周邊洋溢的新的生活氣息,各種新的思潮衝擊著他,影響著他。他畢竟是個青年,有著一般青年意氣風發、躍躍欲試的特點。
參考文獻
1.張恨水:《寫作生涯回憶》,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2.張恨水:《我的小說過程》,見張占國、魏守中編《張恨水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
3.曹丕:《典論?論文》,見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15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張伍:《我的父親張恨水》,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
5.張恨水:《我的三位古人先生》,見徐永齡主編《張恨水散文》(第二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5.
6.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見《魯迅全集》(9),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本文節選自解璽璋《張恨水傳》,節選時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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