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海固,問候語是「喝水嗎?」
西海固筆記節選
文 | 季棟樑
「西海固」以貧困馳名。西海固屬於黃土丘陵區,山大溝深,十年九旱,年平均降水量只有300毫米左右,蒸發量卻是降水量的10倍。部隊給水團曾為西海固找過水,也沒有解決西海固缺水的問題,因為地下水也極稀缺。逢大旱年,連續兩三百餘天滴水不降乃常事。又沒有石油、煤炭之類的資源可依託,人們只能靠天吃飯,其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諺語有形象的總結:「種了一茬子,割了一抱子,裝了一筐子,打了一帽子。」「種一坡,拉一車,收一簸箕煮一鍋。」還有一句更為形象:「貓兒吃漿子,總在嘴上抓挖。」意思是總在為吃而忙活,其貧窮程度可想而知。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紀80年代,西海固地區相繼出現並形成了一批中青年作家隊伍,90年代中期,西海固作家群引起全國文壇的廣泛關注,作家隊伍達四五百人。文學讓人們對西海固的貧窮有了深層次的認識。
小管從北京過來,第一次到寧夏,我準備陪他去沙坡頭、沙湖、西夏王陵、賀蘭山岩畫、西部影城。小管卻說不去,就去你們的西海固,我們往深里走,往西海固的褶皺里走,去純粹的基層民間……
上了一道山嶺,才發現嶺下是一條刀砍斧劈一樣的大溝,路上斷的。大溝就像倒下去的一棵樹,生出許多溝溝岔岔就像樹的紛亂的枝椏,龍蛇一樣在大地上遊走。小管站在溝沿上,放開聲嗓嗷嗷啊啊的吼叫,聲音在枝枝椏椏的溝岔里遊走,回聲就像有無數個人跟著他吼叫。
小時候我們經常站在溝沿上這樣嗷嗷啊啊的吼叫,聽自己的聲音在溝溝岔岔中遊走,那溝岔就是立體聲擴聲筒,你的聲音會被放大無數倍,每條溝都會重複你的聲音,傳得極遠極遠,你一遍一遍嗷嗷啊啊的吼叫,聲音就接續上了,枝枝椏椏的溝岔里便全是你的聲音了,那可真是愜意。
溝壑的崖壁上潛伏一種叫「崖(nai)娃娃」的小精靈,傳說這崖娃娃是生活在天堂的小仙女,王母娘娘讓她們一年一度輪流下到凡間來觀看世相百態。王母娘娘怕小仙女定力不足,留戀凡間紅塵中男耕女織生活而私配姻緣,只許仙女呆在千山萬壑的崖縫裡。她們在崖縫裡會學人說話,人們卻見不到她們。倘若被人無意中發現——挖崖取土或遇山洪她們就會暴露——她們就會變成拳頭大小的圓圓土球,顏色比黃土要白,但堅硬如石,中間是空的,拿在手裡對著喊,聽不到任何回聲,埋到土裡對著喊,溝岔里立時就有了回聲。這不是傳說,崖娃娃確實存在,我是見過的,想來應該是一種迴音石吧,但至今沒有人研究過。
小管站在溝沿上一遍一遍的吼,聽著自己的聲音在溝里遊走,忽然溝里冒上來一個老漢,說叫我?小管忙說沒、沒叫您呀。老漢說那你叫誰,這山野里還有人?小管給問住了,說我沒叫誰。老漢說不叫人你亂吼個啥么,害得人從溝里爬上來,你當爬溝松活呀,人睡得好好的。小管嘿嘿一笑,給他一瓶礦泉水。老漢說找不著路了?小管說找得著。老漢說沒事別這麼亂吼,心慌了你就唱,唱起來解心慌。小管說你會唱嗎?老漢卻不回答,又下溝去了。
一個姑娘抱著孩子走著,鮮紅的夾克衫,淺藍色牛仔褲,白色的旅遊鞋,聽到車聲,她回頭看看,往路邊躲去。小管早早就放慢了車速,這樣到了姑娘身邊,土塵就落差不多了。小管停下車問你去哪裡?姑娘說大山,前面就拐彎了。小管說上來我送你去。姑娘說你們也去大山,你們是誰家的親戚?我說沒親戚。小姑娘說不麻煩你們咧,走著能去,也不遠。小管說這麼熱的天,上來吧。我拉開車門,姑娘上了車,小管問抱的弟弟。姑娘一笑說是兒子。小管說你有兒子了,幾歲了?姑娘說7個月。小管說你多大了?姑娘說18了。小管說這麼小就結婚了?姑娘說我們這裡十六七嫁人的多哩。我說咋沒進城打工?姑娘說回來生娃了,我男人在城裡打工,油漆工,搞粉刷的。小孩子哭起來,姑娘給小孩喂水,小孩子不喝,小管說我看娃是餓了,你給喂點奶。姑娘說隔奶哩。小管說才七個月,你就斷奶?姑娘說我給他泡點饃吃,小管說沖點奶粉喝吧。姑娘笑笑說他哪有吃奶粉的命,吃上飯了,沒事。小管說,你就自己多奶上些天,孩子才7個月呢。姑娘說那誤光陰哩,人家都在城裡攬錢哩。
到了小姑娘家,一位搭著黑色蓋頭的女子端坐在那門洞里,眯著眼睛在做針線,從發間划過的針在陽光中發出一道亮光。大門門樓子兩邊有兩方四方四正的磚雕,房屋面牆上有青灰色的磚雕古樸的圖案,一塊是「耕讀人家」,一塊是「書香門第」。
峁頂上有紅旗高高飄揚,那無疑是一所學校了,校園倒挺大,有四排教室,很安靜,只是院牆倒塌了,只留下幾堵殘牆。山野很清靜,很遠的就聽到咿呀讀書聲。到了學校門口,見校門外卧著好幾隻狗,它們並不撲向我們,就那麼卧著,我們向著校園裡走,它們紛紛起身,夾著尾巴向遠處散去,丟下幾聲吠叫。我知道它們都是隨著學生而來的狗,學生放學它們將跟隨學生回家。它們就像一個送學生上學接學生回家的家長。遠離了村莊,它們就失勢了,因此才這樣的低調。倘若它們是在本村,這麼多狗聚在一起,那可不是好惹的,我們只能坐在車上不敢下來的。
走進校園,一位老師走出來,沖我們笑笑說你們是記者?我搖搖頭說不是。我問他有多少學生?他說19個,問我們是不是來扶貧濟困資助學生的,我們的學生都讓人資助了。
小管說從規模上看這所學校學生應該在百名左右。校長說學生最多的時候有200多哩,現在大部分學生都跟隨父母進城了,估摸再過兩三年學校就撤了,沒學生了。
出了校園門,小管說學校還是建的挺漂亮的。
我說西海固鄉村最漂亮的建築是學校和清真寺。
村子有六七戶人家,多數門都閉著。經過一家開著的大門,撲出一隻狗來,撲得挺凶。一個女人撲出來揮著一截樹枝攔狗,說屋裡沒人,都在城裡哩。女人說這狗么以前也不這麼凶,人都走光了,見個生人稀欠的親熱噻。
女人說喝水嗎?我說車上帶著水。女人噢了一聲。我說沒進城打工?女人說開春應時應節地下了幾場雨,想著旱了幾年了,該給一年好收成了,誰知老天爺把人謊下了,一把薄莊稼把人絆住了,不是的話也在城裡哩。
一老婆婆倚門望著我們,說進屋喝口水吧。
院心一棵樹下,有一塊磨盤大的紅砂石,上面有一堆磨得光滑的野桃胡胡,全是圓丟丟的。紅砂石已經磨出了一個大坑,我想到滴水穿石。有串成手鏈,項鏈,腳鏈和門帘,在景區常見的那種。我拿了一串手鏈問多少錢,婆婆說五毛錢。在景區一副要價十塊,搞價幾塊也能買到。我說能賣出去嗎?她說有人專門來門上收,兩個孫子放假了,也拿到須彌山上去賣,賣幾個算幾個。旁邊堆著一堆更小胡胡,婆婆說那是沙棗胡胡,不用打磨,但難串,費手。
婆婆沖窯里喊:你給我偷懶,得啾,得啾。
就聽得窯里訇訇訇的聲音悶悶的傳來。我往窯洞里看看,婆婆說磨面哩,石頭磨。以前莊子上有電磨子哩,現在人走光了,電磨子就賣了。電磨子磨的面白,鎮上有電磨子,可老了么,人背驢馱的去一趟難悵得,這磨多少年沒用了,磨齒老了么,現在連石匠也沒了,得多磨幾遍。
婆婆說我給你們端水喝。我說剛喝過。
出門的時候,婆婆各樣送我們幾串,怕我們不要,婆婆嘻嘻一笑說不值錢,日子也不靠這,打發光陰哩,日子長拖拖的,改(解)心慌。
坡上一個女人正從窖里上打水。我們走過去。女人說喝水嗎?女人打水用的是汽車輪胎做成的橡皮桶,叫篼子。她打上一篼子水,把水篼子遞給我們說喝吧。水上漂著羊糞豆兒,女人一把撈起甩了。窖里收的是雨水,水從山窪里流下來,哪能沒羊糞豆,牛糞驢糞都有的。小管說我們不渴,車上帶水哩。女人笑笑,把水灌進驢背上兩個大鐵桶里。我說今年收上水了嗎?女人說前些日子下過一場雨,收滿了,再不給水拉長工了。
鐵桶是白鐵皮捲成的,有兩耳,用一根木杠穿在一起。驢背上備了鞍子,鞍子下備了羊毛氈。小管給女人拍照,女人說快別照了噻,毛頭灰臉的醜死人了。女人打滿了水,用兩個木塞塞了桶,小管趴在窖口往窖里照,女人說黑烏烏的能看見個甚。小管說吸點水汽。女人一笑看把你乾的。女人鎖窖,小管說會有人偷水?女人說天旱了,不偷才怪哩。小管說那能鎖得住?女人說鎖君子不鎖小人么。
上了車小管說幾日來我們碰見的人,問我們的第一句話都是喝水嗎?
我說這下你懂水貴如油這個詞了吧。
小管說我看過一篇文章,一人問那麼缺水,臉咋洗?一人答說臉不常洗,只有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或逢年過節才洗,洗的時候隊長一吹哨子,全村的人就都集合到操場上來了,排成一長排,隊長端一碗水來,噙一口從隊頭到隊尾往每人的臉上噴,噴濕了,把起衣襟兒擦一擦就算洗完了。還有一篇文章寫的是趁雨,說的是這裡的女子們看到天陰欲雨時,通常會穿上薄一點的衣服下地,在地里一邊幹活一邊等雨。雨下過後趕緊回家,脫去衣服,擦搓身體,就算洗過澡了。
我說你信不?
小管說有些不信。
在西海固,水是一個永遠的夢魘,是一個沉重的話題,但也並不像「外人」臆造渲染的誇張,在有關西海固的所有文字里,關於水的故事真假混雜,持久的重複誇張,和眼下許多人筆下的鄉愁含了太多偽成分。
如今西海固地區的梯田
季棟樑:寧夏作協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奔命》《胭脂巷》《上庄記》《野麥垛的春好》《海原書》《蒼聲》《深風景》,中短篇小說集《先人種樹》《黑夜長於白天》《我與世界的距離》《吼夜》,散文集《和木頭說話》《人口手》等。獲《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獎項,以及首屆朔方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2014年中國好書獎等。作品被翻譯國外和改編成電影、電視劇。
季棟樑每年都要深入西海固地區數趟,熟悉西海固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
本期編輯|小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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