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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米揚的孤兒:為你千千萬萬遍!

我是邵學成,我一直在研究阿富汗和巴米揚,這是我和一位巴米揚青年的故事。

Some Dreams

 Hotels & Dreamers

Allan Tay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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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考古報告中的巴米揚少年

我是最早在閱讀阿富汗的考古報告書籍中,注意到了這個少年。那時候的我還在圖書館內初讀著各種關於阿富汗和巴米揚的書面材料,我很好奇巴米揚的年輕人是什麼樣子,什麼狀態,在裡面的考古作業圖片中,總是有那麼一位少年在埋頭工作。

他看起來年齡不大,身體壯實,圖片中的他一直在協助考古隊做各種工作。

他的工作性質,用文化遺產和考古行業術語來說他是田野發掘中的「小工」、「壯勞力」,一般考古調查隊在田野考古發掘時,都會僱傭當地居民承擔挖掘土石方的體力勞動、負責機械運輸、以及做一些整理和清掃、清洗工作,這些都是調查和考古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樣,他們出現在考古圖片中,也就自然成了一個標準的比例尺,可以知道遺址和建築物的面積。

因為研究巴米揚的原因,我很羨慕這個少年,能夠有機會跟著那麼多優秀的學者一起工作、一起學習。而且,最主要的是因為那時候的我能去巴米揚做調查還是一件奢望的事情,因為我沒有被邀請、也沒有資格去參加那些看似遙不可及的研究會議,也沒有獎學金可以資助我去考察巴米揚。我在遙遠的書桌前,只能想像著以後自己是否有機會也參加調查,是否會見到同齡的他,我們都是年輕的一代。儘管所有的書籍插圖和圖片中都有他的身影,但是他的名字卻從未出現過任何考古報告中。他是誰?我會不會遇到他呢?但我也清醒地知道,這只是夢,雖然有他的照片,但中國沒有科考隊去過巴米揚,我不可能在現實中遇見他。

(上圖:2004年的阿巴斯(左2)在協助考古隊做探測;下圖:2008年的阿巴斯正在學習修複壁畫)

(2010年的阿巴斯在巴米揚的班達米爾湖附近)

後來因為研究的深入跟進,我也有機會接觸到了越來越多的老前輩考古學家,他們都曾參與在巴米揚的實地考察工作經驗,他們也樂意給我講述在巴米揚的考察往事。我對於巴米揚也不再是紙面上的知識,而他們口述報告中也總會出現這位慢慢長大的「少年」,我後來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阿巴斯:他也開始進入大學學習、慢慢的承擔起翻譯和嚮導的工作、也可以獨立承擔存檔的工作,學會了越來越多的技能。

這樣羨慕的日子過去了很多個月、很多年,我也依靠巴米揚研究論文畢業、找到工作,為人夫、為人父,也開始擺脫現實束縛,也開始面對社會人生和自我。但對於巴米揚,也成了自己最後的青春回憶,因為一直是一場看似遙不可及的夢。

漸漸的,隨著時間流逝,我也開始實現了實現考察巴米揚的夢想,在不斷的努力中,最初考察是個人行為。後來我們敦煌研究院整體團隊進入阿富汗,我們一起努力讓世人再次關注這片土地,了解更多關於巴米揚的故事。這些都是發生在身邊,有志者事竟成的故事。

(在去巴米揚的機場候機時,在整理考查資料?孫志軍)

(我獲得了在巴米揚大學演講的寶貴機會,給巴米揚大學師生彙報我的巴米揚研究?孫志軍)

(我也帶上了2017年在敦煌研究院舉辦的「從巴米揚到敦煌「絲綢之路文化藝術研究班200多位全體師生的合影,帶著大家的期望一起來到了巴米揚)

(敦煌研究院的老師們在考察巴米揚石窟,我和阿巴斯蹲在了第一排?敦煌研究院)

(2)從大學書桌到巴米揚現場

首次去巴米揚考察時,我很希望找到他一起工作,向他請教一些問題,可是終究差一些緣分。當時他去了外地,而且是獲得了寶貴的出國學習機會,是南亞地區的一個佛教協會給予他們支持,讓他們有機會獲得出國機會去學習佛教知識。我們雖然沒見面,但是心裏面也祝福他,因為能去學習肯定是很好的事情。

這一次敦煌研究院集體調查時,終於提前預約好了他的時間,他說會在巴米揚等我們。因為眾所周知的是,在海外調查中,如果有好的嚮導是成功的開始,也會是成功的一半。我們風塵僕僕的趕到了巴米揚,阿巴斯見到我們時也很高興,因為很久沒有來過考察隊了。

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得出來,阿巴斯有些矜持,情緒上似乎也有些狐疑,似乎一點兒也不積極主動。因為想想也明白,這十幾年來,阿巴斯從未接觸過中國的調查隊,也沒有聽其他考古學家提到過關於中國學者的研究,或許在他看來,只是來了一群「觀光客」。

我們第一天調查正式開始的時候,阿巴斯總會向一個「風景導遊」一樣,告訴我們哪裡可以拍照風景好一點,更有紀念意義。當然,阿巴斯也知道我們來的不容易,也是想讓我們留下美好的記憶,這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這樣下去總不好,第一天的調查我們比預計時間晚了1個小時。為了節約時間,不打亂我們的調查計劃,提高效率。我們需要將這個問題調整一下,在午飯時我把阿巴斯叫到了一邊,耐心的告訴阿巴斯,我們暫時不需要拍攝個人留念,這些風光照留著考察結束後再說吧,因為我們需要節約時間,我們需要記錄更多有價值的遺址信息。同時我告訴阿巴斯,我是看過你很多考察照片的,我們相信你,也需要他發揮更多的作用,將一些隱秘的、很難找到的、一般沒有公布的信息告訴我們。我當時心裡也沒有底氣,不知道有沒有效果。

之後的工作中,阿巴斯或許被大家努力工作的樣子打動,看到了大家齊心協力的樣子,阿巴斯的態度也在一點點變化。我們的老教授們也數次呢喃道:我們來晚了,我們來晚了,太可惜了。

或許也是看到我們是有準備而來和大家誠懇真摯的態度,阿巴斯開始和我們一起拚命工作。我們在幾次攀爬巴米揚主崖面高處危險的石窟時,阿巴斯總是第一個衝上前去,緊緊的守護著我們,用身體擋住最危險的崖面缺口讓我們通過。面對危險,阿巴斯總是說自己無所謂,他說已經熟悉了巴米揚所有的石窟和道路。

(阿巴斯在現場指認不久前被盜割的巴米揚石窟壁畫,一些石窟在偏遠地區,保護起來很困難)

因為巴米揚雖然已經有了近百年的研究歷史,但是這個地區的神奇就在於,經常有驚喜和意外等待著有心人去發現。這個地區還有很多未解明的石窟和隱藏在群山中的秘密修行寺院,這些都一直未能探明,阿巴斯生活在這裡,也一直在積累著這些石窟知識。

後來在一次調查一個巴米揚以西地區古代城堡時發生的事情,阿巴斯真的感動了我。我們調查的興都庫什山脈平均海拔5500米,巴米揚山谷是一個小盆地海拔約在2500米左右,一般調查者短期內沒有什麼不適應,但是時間長了就會出問題。

那天我們驅車前往了幾十公里外的地區調查古代城堡,又回到高海拔地區,在傍晚時分,我們費儘力氣攀爬上了山頂的城塞,調查壓在城堡下面的古代佛教寺院。這裡是沒有被研究透徹的一個地區,我們也是繼英國、日本後,第三支到達該地區的考察隊,大家都很興奮,因為還發現了新的壁畫。

調查初步結束後,當地的另外一位嚮導忽然告訴我們這個城塞有很多暗井和隧道,雖然很難到達,但地下一些岩畫中有可能有古代漢文題記。這個意外的消息對於我們考察隊很震動,儘管中國唐朝時我們曾在阿富汗設立都督府管轄過該地區百餘年,巴米揚地區也一直有零星的中國文物出土,但以往在巴米揚從沒發現過漢文題記,也沒有出土任何漢文資料,我們會不會有意外新收穫呢。

可是大家都很累了,而且老師們體力基本耗盡。我當時想自己是團隊中最年輕的一位,體能還算好,那我就先去看看吧,要不然錯過就太遺憾了。阿巴斯看到我行動後,他猶豫了一下,也跟著我一起放下所有的裝備,輕裝跟著嚮導過了一段懸崖峭壁,潛入了地道。

這條城堡的暗道已經廢棄很久,暗道的設計幾乎垂直於地面,很多地方都坍塌了。而且還有通道內還有很多動物的屍體,不知道這些動物何時暴斃,它們死前蜷縮似乎就在角落裡面,像魂魄一樣。

因為高度有限,我們只好躺在地面上,一點點將身體滑進了暗道,那些石壁上脫落的石子一直在頭頂上、耳朵划過、掩埋著我們,在爬行了300米左右時候,終於到了嚮導說的地點。可令人失望的是,這些圖畫中並沒有漢文題記,只有些符號,都是一些礦物顏料的塗抹而成,有可能是一處顏料礦。

旁邊還有一條通往河流底部的取水密道,有幾條魚還是蛇的水生類動物在水裡遊動。水邊生活著成群的蝙蝠一看見光亮立刻猛的沖了過來,讓人招架不住,就像是閻羅一樣。這是我第一次潛入這麼深的地下,四周的潮濕氣氛的確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呼吸也不那麼自由。

(巴米揚以西地區美麗的山谷和古城?敦煌研究院)

(我和阿巴斯一起當地在野餐,之後開始考察)

(我和阿巴斯一起爬上了懸崖高處的地道入口?敦煌研究院)

(我和阿巴斯潛入了水道的最底部,這裡是當時守城的兵士秘密取水的地方?敦煌研究院)

調查結束後,我們決定立刻返回上去,不讓地面上的老師們擔心。可是回去的路卻更加艱難,我們只能匍匐著往上一點點挪動。可是由於過於疲勞,洞內空氣污濁,我居然高原反應突然出現了,頭暈目眩開始嘔吐起來,而且四肢沒了力氣。嚮導變的有點緊張,他尖叫著告訴阿巴斯,這裡有不好的東西,一定要儘快出去,說之前就有當地人遇險過。

我當時並沒有過多緊張,我只是需要時間恢復體力,但我不想拖累大家。但是嚮導卻很緊張,因為下來不容易,上去更難,天黑之後更難。這種態度的對比下,的確很令人難辦。

阿巴斯問我還可以堅持嗎?那一刻,體力極限的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我說,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助了。

阿巴斯也沒有說話,他解下了自己的腰帶,一端綁在自己的腳上,另一端系在了我手腕上,他在前面努力爬,拖拽著我向上挪動。我像一個沉重的尾巴一樣,被拖行著,雖然塵土很嗆人,但我很感動,內心一直感謝他。大概我被拖爬了幾十米後,身體漸漸恢復了點能量,我們努力的爬出了暗隧道,到達地面。

在看到洞口光亮的那一刻,感覺自己像經歷了一個生死輪迴一樣,那種感覺就像一個求生者爬出了地獄。或許說,我經歷了一次「死亡的考驗」,或許說只是戰勝了自己的恐懼,但無論怎麼樣說,我都很慶幸自己。

阿巴斯和我一路下山,也開起了玩笑,說我剛才緊張的樣子和臉龐的確很詭異,沒見過我的這個樣子。但我現在已經考驗合格、可以加入他們的軍隊,一起抗擊恐怖分子了。的確,他說,從來還沒有幾個外國考察隊敢有勇氣完全進入這座古堡的地下道。

我說,那好吧,算我命大,等我完成所有的研究心愿,我就來跟隨您們抗擊恐怖分子。但是阿巴斯卻轉移了話題,他喃喃也說道,自己很想去敦煌研究院學習,因為只在網路上看到過敦煌的照片,看到敦煌有很多先進的石窟保護學科,也想去看看。

我應著回答,好啊。我心也在想,到了敦煌我們都會好好感謝你。

我們一起攙扶著向山下走的時候,夕陽開始沉下去了,最後一縷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有些溫暖,我感覺那刻的陽光真好,感覺真的像個國際縱隊的戰士一樣。

我們和考察隊員匯合後,我們報告了沒有發現漢文題記,但關於遇險的事情隻字未提,大家就一起開車回去住處了。

在搖晃的車內,我睡熟了,我夢見了阿巴斯到了敦煌,我們一起坐在那裡有說有笑。

這次事情之後,我們也結束了巴米揚的考察,依依惜別中,還是離開了巴米揚,不知道何時再回來。我也留下了我能夠留下的衣物、食品藥物、以及還有那天在車裡面做的夢。我們臨走時,我們教會了他使用手機微信和我們保持聯繫,也告訴他這附近肯定還有新的石窟和佛教寺院要注意巡查,我也想著有機會的話,可以藉機會依靠阿巴斯多做點事情。

(夕陽下的巴米揚小路,黃昏的巴米揚一切都是金色的?敦煌研究院)

(阿巴斯的個人FB,每次考察之後,他都會上傳自己的記憶,期待大家再回來看他)

(3)從巴米揚到敦煌,再次圓夢

我回到了國內回復到正常的生活,在工作學習之餘,總是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因為我總是難以忘記阿巴斯這位朋友。我和幾位志同道合的老師回來後商議,我們幾個人一起湊足經費,想邀請阿巴斯來中國學習,可以在敦煌學習石窟保護修復,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看看博物館等。我們分頭聯絡各地朋友們,還得到了遠在這些地區的朋友們的慷慨承諾給予幫助,雖然他們不認識阿巴斯,但是覺得事情很有意義。我們組成了一個互動小組,互相出主意和提出方案,希望能夠早日完成這個心愿。

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也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去做。

就在實現這些諾言中,後來我了解到了更多。從各個老師的講述中得知,原來在考察時,阿巴斯還幾次出手相助,讓我們的考察避免了很多危險,也讓一些老師感動不己。但隨著知道更多的信息,關於阿巴斯的過去和未來彷彿是一個深深的黑洞,那裡面還有恐懼和無助伴隨著我。

在阿巴斯小的時候,他的父親是在巴米揚從事安全防衛工作,主要責任就是保護巴米揚石窟安全,在塔利班攻佔巴米揚之後,阿巴斯的父親就被塔利班極端份子殺害了。母親之後不久,也悲傷過世,12歲那一年,阿巴斯徹底成了一個孤兒。接下來的日子,阿巴斯靠著自己求生的定力活了下來,努力的活著。而且在30歲那一年,終於籌足了時間和經費,花了5年時間讀了大學,去年獲得了本科學歷——這也是阿富汗教育中的最高學歷。或許只有從絕望中走出來的人,才能實現生機勃勃的真實的自我吧。

說到了教育,這也是我們也曾考慮幫助他申請獎學金來學習。但是同樣,國內的現有的獎學金培訓和學者邀請制度,幾乎都是針對高精尖的人才,已經忽略了阿富汗這個國家的教育現實。簡單的說,他們沒有機會拿到大學和科研機構獎學金,來到中國學習。這是現實,一種默認合理的現實。

就是在這樣的態度影響下,我回到國內的學習和工作環境里一定要好好的活著。在老師朋友的幫助下,我也獲得了一些去大學和教育機構演講的機會,介紹巴米揚和阿富汗的考古美術。但每次講到巴米揚時,我總會想起這個救過我的阿巴斯,我想幫助他,我總是會在演講最後介紹他,希望他能夠被人關注,或許會有好心人願意幫助他。

我也默默計算著時間的流逝,在時間流逝中,我們是否還會足夠的耐心和重新燃起激情來去做這件事情,阿巴斯還是否會記得我輕聲的承諾。其他的老師,也都在暗潮洶湧,注意著身邊所有的石窟培訓班消息,希望能給阿巴斯一個學習交流的機會。我們在每次聚會的時候,都還在計劃著,大家互相鼓勵,為了守住這份初心。

(阿巴斯很少開心大笑,這是拍了無數張照片中唯一的一張露出牙齒的笑容?敦煌研究院)

(我開始在做活動時,介紹阿巴斯的故事,我希望能夠找到更多幫助他的人,這也是我唯一的小心愿)

(孫志軍老師在介紹阿巴斯守護巴米揚石窟的故事)

後來,在各個機構做的事情和宣傳多了,我的那些個不算成功的演講,開始被有心人關注,據說阿富汗國內很多人都知道了這個故事,很多人開始陸續的聯繫我。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的存在會激發他們的存在,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願意蜷縮躲在千瘡萬孔的命運後面,都想做出一些改變。但同樣,讓素昧平生的人來在意你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在意你的微妙感受,原本就不容易。我也經常一個人在安靜的地方,處理這些願意來幫助我的人的消息,傾聽自己內心的思緒,記住這些美好。

幾周前在使館的朋友忽然打來電話,語氣興奮的告訴我:「邵,你又成功了一次,你感動了無數人,也包括我們。大使館決定要給這位年輕人一個機會,或許,這位「平民」,在你的不斷宣傳下,已經成為了「平民英雄」,他成了一個榜樣,我們有必要幫助他圓夢。」

我聽到消息後非常感動和激動,多少年沒有這種感覺了,同樣我也會知道電話那邊得到消息的阿巴斯的興奮神情。於是,很意外的、阿巴斯終於獲得了一次來中國學習的機會,這時候離我們的計劃已經過去了3個多月。

我從此開始計算和調整自己的時間,在有限的天數里準備著、在等待裡面一直想著各種出現可能,我希望敦煌研究院的老師們可以幫助他,因為這裡的一切科研條件都是石窟保護修復領域的最好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準備了什麼,但我準備到一路乘坐計程車到了機場時好像還在準備,因為不知道要準備好什麼,對於阿巴斯,有太多需要準備的。在去等待阿巴斯的到來時,迫不及待的心情一直伴隨著我。

我很想見到這位老朋友,到了機場,我才想起了應該準備一束鮮花,但我沒有帶。我飛快的跑出機場,在路邊的花叢里,折了幾枝小黃花。

我在等待的時間裡,我感覺自己忽然像《追風箏的人》裡面的情節,為你千千萬萬遍,但是我必須提醒自己,現實與小說、電影區別很大,必須要理性的面對。

(時隔4個月,在中國再次見到阿巴斯,我們終於重逢了!)

終於,航班降落,人潮湧出,人海中我們再次相遇。見面很欣喜,我飛快的跨步上去,和阿巴斯緊緊抱在了一起,我也給他送上了野花編織的花環,歡迎他的到來。 阿巴斯說我瘦了,我說是的,這些天一直在瘦,但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因為夢想實現了,我很開心的就瘦了。

但阿巴斯看起來非常憔悴,除了見面的興奮之外,也沒有說太多話,我不知道他最近又經歷了什麼,在他沒有開口之前,我不會去問,或許是面對新的環境還有些陌生吧。

後來,在一路回去的計程車上,阿巴斯一直望著窗外發獃。我不想尷尬,我不停的給他介紹著這邊的一切,這裡還是旅遊旺季,世界各處的人都會來旅行。

阿巴斯也給我說著巴米揚的變化,好像巴米揚還是那樣,有些人、有些旅行者去了又走了,國際政客們留下了一堆承諾後,再也見不到人。巴米揚還是老樣子,所謂的老樣子就是指只有不知道從何時起,一直盤旋在空空佛龕的那群黑烏鴉、每天不厭其煩的嘶吼著。

這些年,阿巴斯也習慣了這些空頭承諾,沒有兌現的言語。我聽後,不想傷害他,我只能說這些人承諾的計劃會實現的,請慢慢等,至少這些人還有一份心情,但說不定哪一天實現了呢,也正如真的來了敦煌一樣。

我把他送到了房間,告訴他,阿巴斯這裡很安全,好好休息一下吧。

阿巴斯說自己口渴,想喝點茶,他們家鄉最喜歡喝的紅茶,想嘗嘗中國的紅茶味道。雖然他一臉倦意,但我知道,或許我陪他喝杯紅茶會更好。我給他沏了一壺紅茶,在紅茶熱氣升騰起來的時候,阿巴斯好像才睜開了眼睛一樣,慢慢的告訴我,在他去喀布爾辦理簽證的時候,在公路上遇到了一夥恐怖分子的突然襲擊,正在搶掠車道上行人。他們在看到這個情況後,計程車拚命跑了兩個小時才逃脫。

當天的簽證計劃不得已取消,第二天凌晨趁世界在熟睡時,再次出發,才成功抵達喀布爾。因為現在喀布爾的周邊局勢並不是那麼理想,有時候,很多恐怖分子和散兵游勇都在威脅著行人的安全。

這次在來中國,前往首都喀布爾機場坐飛機的路上,又在這條道路上,他們又遇到了恐怖分子,又是一番拚命跑路之後,才逃脫。

我那時候不知道說些什麼,我說阿巴斯,沒關係了,你好好休息吧。因為阿巴斯知道我了解巴米揚的情況,從巴米揚到首都喀布爾雖然只需要兩個小時的汽車路程,卻潛伏著無數的危險,當地人也都會小心翼翼。而行路方式中,那一周兩班的聯合國小飛機往返是最安全的模式,但飛機只有20多個座位,一般人是買不到機票的。

為了能夠來敦煌看看,學習這些知識,阿巴斯拼盡全力,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走出巴米揚,而且是來看看老朋友,本來高興的事情,但是卻因為這些驚魂未定的經歷和生活,還在影響著他的情緒。

我們彼此不說話了,喝完紅茶後,我告訴他房間的電源開關,叮囑他晚上睡覺記得把燈關閉,這樣會睡得舒服。但是阿巴斯搖搖頭告訴我,燈開著多好啊,可以看清周圍的一切。

的確,巴米揚地區雖然一直在變好,但還沒有充足的電,每天的電力都需要按計劃來分配電力。晚上12點後都是黑暗一片,我在巴米揚也習慣了那種黑夜中看夜空、看星星的感覺。

既然阿巴斯一直想看看明亮的燈,現在有機會看,那就好好看吧。

我說:「好吧,這裡不會停電的,放心吧。」

阿巴斯忽然笑了,他說睡醒覺睜開眼睛就是光明,那麼多麼幸福啊。

我聽了,悄悄的退了出去。那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夜景中,感覺自己的步子有些輕鬆,也有些沉重。或許我們很多人都對這些危險感到恐懼,但是阿巴斯似乎習以為常,他們的逃脫與逃生似乎成了家常便飯。

第二天,我和阿巴斯去見了敦煌研究院文化遺產考察團的老師們,在車窗中,當敦煌莫高窟的景色映入阿巴斯眼中的時候,阿巴斯的眼睛開始睜大起來,但眼神從閃亮到有些悲傷掠過了,他似乎被什麼擊中了,阿巴斯忽然傷心的開口說:「太遺憾了。如果巴米揚不被毀,會像敦煌一樣。」

的確是。但時光不能倒流,我們能做的就是珍惜現在。

(敦煌研究院王旭東院長知道阿巴斯平安到來,在敦煌九層樓前和阿巴斯合影留念,鼓勵他好好學習)

(敦煌研究院赴阿富汗考察團全體成員在團長張先堂副院長(左4)帶領下,聚餐歡迎阿巴斯(左3)到來。左1宋焰朋、左2孫志軍、左5馬強、左6樊再軒、左7張小剛、左8王小偉?敦煌研究院)

(阿巴斯被邀請參加平山郁夫追思會。對於幫助過敦煌研究院的人,無論何時何地,一定都會被感恩和尊重。?敦煌研究院)

(孫志軍老師每天在餐廳點好飯菜,等待著阿巴斯的到來一起吃飯,像照顧自己孩子一樣)

(在巴米揚石窟裡面,阿巴斯陪著孫志軍老師重點拍攝難以進入的石窟內景,很多高處的石窟內容都是第一次被專業人員拍攝記錄)

我們一起走到了敦煌標誌性的九層樓前,見到了忙碌王旭東院長,王院長正在忙著籌備平山郁夫的感恩追思會。平山郁夫先生等國際友人當年費儘力氣保護了敦煌石窟,在敦煌發展最困難的時候,給予了大量資金物質援助,這些援助保障了敦煌的持續發展。

在巴米揚在2001年淪陷於恐怖分子之手,在巴米揚石窟需要人幫助的時候,全世界都伸出了援助之手。敦煌研究院和王旭東老師也曾積極展開活動,聲援國際社會對於恐怖事件的抗議,所有的敦煌研究院人都保持著這份獨特的記憶。但是時過境遷,這些擔當的國際道義也漸漸被人遺忘了,取而代之的是關於世界上的各種恐怖分子的消息成了大家談論的焦點。

我彙報說:「王老師,這是巴米揚的客人阿巴斯,他終於來到了敦煌」。王院長聽後放下了手中的事物,很開心的緊緊握著阿巴斯的手,對阿巴斯說,這裡歡迎你,這裡也是你的家,敦煌就是你的家。

阿巴斯卻在那一刻什麼也沒有說,嘴唇蠕動了兩下,說了謝謝。

之後,敦煌研究院考察團的成員,在張先堂副院長的帶領下,都來到了阿巴斯的面前,大家一一握手致意。在這個場合,很多人都以為是正式場合、可能是某位領導、某位著名學者的視察一樣的待遇,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大家都只是為了阿巴斯一個人,都在從內心中重視的一個人。同樣,也是為了自己心中的善。

(敦煌研究院壁畫修復保護專家樊再軒帶領阿巴斯參觀實驗室,在巴米揚時,阿巴斯也一直守護在樊教授周圍?敦煌研究院)

(在考察巴米揚以西地區的佛塔遺址後,阿巴斯和大家在大雪山前合影留念,這是玄奘當年走過的道路。左2樊再軒教授、左5阿巴斯、左6張先堂教授、左8張小剛教授?敦煌研究院)

(巴米揚石窟中阿巴斯參與修復的部分壁畫?敦煌研究院)

阿巴斯也在各位老師的引領下,在敦煌研究院的各個實驗室簡單的學習觀摩石窟保護的基本知識,他很好奇這些科技管理儀器,但是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我們還邀請阿巴斯參加了敦煌研究院和東京藝術大學的學術交流討論會,見到了很多日方的巴米揚研究專家。在阿巴斯邁入會場的時候,這些老師們都驚呆了。

因為這些日本的老師從2010年後,再也沒去過巴米揚,他們也曾各方渠道尋找獎學金,希望可以邀請阿巴斯到日本學習,但是一直沒有實現願望,沒有能夠幫助阿巴斯,這也是他們心中最大的遺憾。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想阿巴斯是幸福的,他不止一次的鑽進圖書館,看那些珍藏的圖書、報告和圖冊。尤其是其中關於巴米揚的研究報告書,阿巴斯更加註意,因為他都曾參與過前期調查,但最後卻沒有人將書寄給他一本,因為2010年之後,巴米揚就沒有考察隊再進去過。阿富汗國內印刷行業的不景氣,印刷材料的緊缺,書籍也成了奢侈品。阿巴斯也沒有見到過這些巴米揚的考察報告最後出版的樣子,他一直用手撫摸著這些書。

考察團的老師們都默默的陪著阿巴斯,希望能夠滿足他的心愿。但是阿巴斯除了對學習感興趣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要求。

阿巴斯在學習敦煌石窟知識?敦煌研究院)

(2010年日本的前田耕作教授(左1)在巴米揚指導阿巴斯(左2)學習石窟調查知識?敦煌研究院)

(2018年8月,前田耕作教授(現85歲)在敦煌研究院再次見面阿巴斯,忍不住擁抱著流淚?敦煌研究院)

(前田耕作教授(左1)在講課之餘,一直默默的望著阿巴斯。聽力有些衰退的前田老師,一直看著阿巴斯,讓旁邊的谷口陽子副教授代為傳話。前田老師告訴我,他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再見到阿巴斯了,沒有想到在敦煌會再次相見,了卻了人生的一個遺憾。我不知道他們還有哪些故事,但是我知道阿巴斯一直是大家心中最柔軟的那塊地方)

(2008年,谷口陽子(前左1)在巴米揚大學的教室教授阿巴斯(右2)石窟壁畫知識。2009年谷口陽子完成了自己的關於巴米揚壁畫色彩分析的博士論文,但從此也再也沒去過巴米揚,沒有見過阿巴斯。我在撰寫巴米揚博士論文的時候,也得到谷口老師的幫助提攜。)

(阿巴斯在敦煌研究院美術研究所馬強教授邀請下,在張小剛老師等老師幫助下,在敦煌舉辦了一場小型講座,分享自己巴米揚研究經驗。這時候的阿巴斯像換了一個人一樣,非常自信和自豪,一直滔滔不絕的講授關於巴米揚的一切?敦煌研究院)

儘管這一切都是像小說一樣,但是我知道現實不可能比小說精彩離奇,大部分你都會預料到結果。我因為還有事情,需要提前離開兩天,我去找阿巴斯去做提前告別時,阿巴斯忽然語氣變了。

他把我拉到了一邊,很捉急的樣子,我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神情,我以為出了什麼事情。

這時候我才看見阿巴斯的腿有些瘸,一走一拐的,我問他怎麼了。

阿巴斯拿出了自己的手機,給我翻看照片,屏幕已經有些刮痕。阿巴斯告訴我:「邵,我上周在巡查時,發現了一處新的石窟和佛塔,之前沒有任何考察隊知道。我來這裡就是要向您們報告,希望您們敦煌研究院能夠再次派出人員去調查,這會是新的重大發現」。

阿巴斯看到了我的驚奇表情,為了打消我的驚訝和疑惑,阿巴斯接著說到了自己為了去近處拍照,取得更清晰的照片,就摸索著攀爬過去。但是山勢太陡峭,這些荒廢了的建築已經沒有了道路,自己從山崖的一半摔滾了下來,腿和腰都不同程度受傷,相機也摔壞了,能夠提供給我的照片只有手機中的這幾張。

我看了阿巴斯手機中的相片,也看了看阿巴斯摔傷的腿。這處遺址的確這是一處新的發現,這是阿巴斯冒著生命危險獲得的線索,他希望我們能夠儘快去確認。他此行的一個目的就是來告訴我們這件事情,他沒有忘記我們走之前給他說的話,努力的去做一些可以做的事情。他此次來也是想告訴我們,他會努力的保護好巴米揚石窟,像珍視生命一樣保護他們。

我聽完後,默默的記下來了這些石窟信息和方位。我應該再去做什麼?

這些年,命運已經很照顧我,讓我有了很多一般人沒有的機會,讓我看見了更多的世界風景和不同的人世間,在人心砥礪中,更覺得應該保護有善心的人,而關於他們的故事我應該轉述出來。

我轉身走之前,告訴了阿巴斯一句話:

「在巴米揚等我,一起去!」

我在離開的車上,不知道為什麼不知不覺的又睡熟了,夢見我回到了巴米揚,和阿巴斯一起去調查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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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an Taylor 

00:00/04:30

(後記,這是發生在我身邊的一段真實事情,整個過程中,感謝所有參與幫助過這件事情的老師和朋友,希望一起繼續努力,讓巴米揚的以後變得更好。——邵學成)

歡迎約稿出版、投稿發表、溝通交流,一起努力研究絲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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