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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岫:寫字畫畫的事,豈能有求必應

林岫,字蘋中、如意。書室名紫竹齋。一九四五年生,浙江紹興人。原新華社中國新聞學院古典文學教授。著名詩人、學者、書法家。現為中華詩詞研究院顧問,中央文史研究館書畫院院委研究員,中國國家畫院院委研究員,中國書法家協會顧問。

自古書畫家都有點題不應、贗品不題、代署不應、來句不選、代款不書、約期不爽、立索不應、代賀免詢、代筆不為、潤資先惠、恕不加贈、橫畫加半等行業約定。如果換個角度思考,這也是保證書畫藝術正 常發展的強力支撐,應該視作書畫家立身社會維護書畫尊嚴的千秋生存之計。規矩能夠傳承下來,必是歲月經義;今人崇尚國藝,體憫筆耕勞苦,尊重筆耕者的權利,豈能以「小器」視之?

乙亥(一九九五)立春後,「黃苗子郁風書畫 展」開幕式前閑聊,大家說起近年各地約稿求書紛紜,「書債」漸多,而且要求書寫幅面漸大,已不堪重負。正好啟功先生進場,精神矍鑠地接過話茬,笑吟吟道,「眼下,能做到有求必應的,我看,只有『趙菩薩』了……」。「趙菩薩」,即趙朴初先生。筆者想起年前因為殘疾女書法青年得啟功先生鼓勵事,便開玩笑道:「多念幾遍阿彌陀佛,啟功先生也會有求必應的。」大家附和,都想 給啟功先生「加冕」,稱「啟功菩薩」。啟功立即回應:「你們甭表揚我,寫字畫畫的事,豈能有求必應」以前上海沈尹默先生也有過『三不應』,這都是有年頭的事了……」

啟功先生的話,讓筆者想起壬申(一九九二) 的一件事。那年春節後,南方某省欲舉辦書法大展,特地派員至京求啟功、康殷、柳倩等五老墨寶。電話預約時沒說書寫內容,隨中央文史館一位友人拜見啟功先生後,展開五張打字件,說「已經將五位省級領導的詩文打字好了,恭請五老每人選寫一份」,啟功看後,笑道:「你們給的革命任務太重要,恕難從命。」問何故,啟功說:「我自個兒會作詩文,約我敬書古賢經典尚可考慮,讓我寫『重要領導』的詩文,我與他既不相識又無交情,突然抄寫他的詩文展出,啥意思?旁人不知,還以為我啟元白素有『書吏代錄』之好呢。」來人解釋說因為領導特別支持書法活動,「很想展覽結束後收藏五老的墨寶,所以選寫他們的詩,好留個紀念。我們已聯繫企業家代奉稿酬」云云。一聞此言,啟功更加堅持,「他們願意代奉,我還不願代錄呢」,此事遂不了了之。

當年柳倩先生家離寒舍不遠,周末常去探望。 閑談中說起啟功「不願代錄」事,柳老大笑,說 「我也沒有『書吏代錄』之好」。原來讓柳老寫的那首七律詩病多多,不僅平仄不協,出韻亂韻,竟然第七句尾字也進場押了韻。柳老是四川榮昌人,說「那詩還在桌子上放著,你去看嘛,簡直是首歪詩」,川調抑揚頓挫,煞是好聽。

不久,筆者因在中央電視台海外台(後改名中央電視台第四台)《詩書畫》欄目擔任嘉賓主講, 邀請康殷先生到場漫侃書畫;休息時,又聽大康說 起「邀請五老寫省級領導詩文」事。大康說,「書畫家不能啥球扣過來都魚躍。咱先不討論對寫字畫畫的尊重與否,但總不能你叫寫啥就寫啥吧?又不是坐飯館點菜……」。大康講話幽默,大家都愛聽,也想知道結果,圍上來一問,大康笑道:「那球飛過來,我立馬給他們扣回去了……」

後來,風聞其中有位省級領導不相信啟功竟然敢拂地方頂級的面子,初夏攜秘書赴京開會時,又到北師大求見,通報時秘書強調說「我們省長是不輕易見人的」,啟功立即回答,「正好,我也是不輕易見人的……」(此非故事,已經啟功先生秘書侯剛先生證實)。會面沒成,那名家書法展後來好像也沒了下文。

三老沒有「有求必應」,雖有各自為人處事的道理,但維護書畫家獨立品格的尊嚴,堅持「擇善必精,執中必固」(《尚書引義》名言)是一致的。君子持重人格,都有「擇善而從」的選擇標準和自由。如果不但「擇善必精」(選擇自認為最正確的),而且在踐行中還能「執中必固(堅持正確的選擇執著不移)」,應該令人肅然。

「書吏代錄」,職能多多,本屬古代官府衙門惡俗,尤以明清為甚。筆墨功夫欠缺的重臣大吏, 欲以文藝裝雅,光耀門庭或應酬檯面,常僱傭書寫小吏代筆詩文,幾成「潛規則」。所謂「無限代筆秀才,供應衙門,皆能效之」(見明《文章辨體匯選》)等事,已經多見不怪。書寫小吏呢,若非府衙在編,呼之來,揮之去,銀兩清訖,嘴巴管好, 交易當然概無麻煩。偶逢趙翼、洪亮吉、陳維崧等明眼窺出某某奏疏呈本與平素賀喜往來楹聯書札的龍飛鳳舞字跡稍異,質疑後哼哼幾句,又能怎樣? 至晚清,世風衰靡,畏懼權勢如畏山倒,即使半公開的「沽詩買墨(買斷他人詩文書畫吹作自家風雅手筆)」等把戲,也沒二三子敢站出來說三道四。 就這樣,文人無勇,正不壓邪,文風愈加頹敗不堪。清初漲潮《幽夢影》將「丐名士代捉刀」列入 「都無是處」,已經警世在先,但批評無力,不過說說而已。看來,找人代書詩文,然後借花獻佛,輾轉奉送上司私邸的惡俗至今仍有流傳,理應歸屬 「都無是處」,遭到啟功等書法家拒絕也不奇怪。

文人間書畫往來,有時免不了情誼和錢財的糾纏,但坦誠相見是最起碼的。低端貧苦文人因生活所逼無奈,代筆換米,養活老小,當作別論。出於私利,找人代筆,虛飾風雅或諛媚權錢者,古今貶抑都無例外。這種圖謀在先,玩弄一番亂花過眼便可空手攫利的把戲,俗稱「賒術」,皆中間人藉機肥己的惡俗,實為君子不齒。儘管如此,雅風道德的評判在正直的書畫文人心裡,詩文當寫不當寫、當送不當送,或者斯文當賣不當賣的孰是孰非,仍然透亮得很。

書畫界傳聞趙朴老的墨寶好求,美譽為「趙菩薩」,其實朴老為人處事自有「定心明識」的準則,對那些虛誑各種理由或者假借公需旗號的索取墨寶者也是「摒卻貪念」「拒絕妄求」的。壬申 (一九九二)九月十五日,朴老訪問嘉峪關時,當地政府請求朴老題書「嘉峪關」三字,以便換下民國時期蔣介石題寫的城關大匾。當時大案上文房四寶和茶水瓜果已備,官員們恭敬列隊,朴老見狀, 立即謝絕道:「改變歷史文化的本相,就是否認原本的客觀存在。蔣介石已經寫過『嘉峪關』,這已經是歷史了,改變它做什麼?今天你改一下,明天他改一下,還有真實的歷史嗎?」

後二年,甲戌(一九九四)初春,北京市府通知全市撤換繁體字招牌,因是「限時令」,更換新招牌的時間緊迫,故要求書寫者儘快改書「簡體字招牌」,還希望朴老、啟功、康殷和劉炳森等能 「為首都漢字規範化起個好帶頭」,結果皆遭到拒絕。朴老聞訊後,首先亮明態度:「我主張識繁認簡,繁體字是歷史文化,抹是抹不去的。北京是古都,舊匾故聯上的文化可以明鑒古今。誰把北京的牌匾故聯都換了,就不怕寫入京華歷史嗎?」此言 一出,振聾發聵,響應者眾,最後撤換繁體字招牌的也不了了之。

書畫往來必須「謝絕虛誑」,應是古今不成文的規矩。北宋蘇東坡廣交文家墨客詩僧,揮筆酬應在所難免,但逢友好,有時一書再書,一奉再奉, 書奉的是筆墨文字,回報的是真摯情誼。如果虛 誑,被東坡識破,駁回面子,也會隻字寸紙不予。當年在書畫圈內混得十分臉熟的劉元忠曾多次借故向東坡求書,有次還企望小款落上「白雲居士」 云云,東坡以數十字簡短書札回絕,曰「所要『白雲居士』字,不知足下自謂耶,抑為他人求也?」(求書『白雲居士』,究竟是你自個兒要的呢, 還是代人求書),開門見山,以問挑明。接下,表 明自己「既不識其人,不欲便寫」(我既不認識那人,也不想給陌生人寫字),斷然拒絕,已嘖有煩言。然後說「若乃是自謂,則未願足下為此名號也」(如果是你自己的名號,我並不希望你有此名號),用委婉語,以退為進,意思是即使你現在自謂「白雲居士」,也恕難從命;最後補筆,以「必亮此言」(你必須給我把話說清楚),回絕得毫不含糊,還要弄清真相。此小札載於《東坡全集》, 料非虛撰。

當代朴老、啟功等老書家不應,跟北宋東坡拒書,有可比性。事情不大,又皆非小題大作,卻顯露了藝術家自尊自重和不受虛誑的風骨。自古書畫家都有點題不應、贗品不題、代署不應、來句不選、代款不書、約期不爽、立索不應、代賀免詢、代筆不為、潤資先惠、恕不加贈、橫畫加半等行業約定。如果換個角度思考,這也是保證書畫藝術正常發展的強力支撐,應該視作書畫家立身社會維護書畫尊嚴的千秋生存之計。規矩能夠傳承下來,必是歲月經義;今人崇尚國藝,體憫筆耕勞苦,尊重筆耕者的權利,豈能以「小器」視之?

原文刊載於《書法》雜誌201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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