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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0萬目睹家暴兒童:有人要復仇 有人沉於冷漠

躺在病床上的劉國艷


發誓要報仇的孩子

7月26日,格圖(化名)一放假,就被姥姥、姥爺拉去聽「心身醫學科」課程。目的,是幫助這個孩子「修復」內心,找回久違的內心平和。

作為「目睹家暴兒童」群體的一員,格圖無疑是經歷最慘烈的一個。兩年前,他曾親眼目睹父親金柱對母親紅梅施暴。格圖母親之死,是2016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實施後,首例被曝光的家庭暴力致人死亡案。

母親去世當晚,這個12歲的男孩,用蒙語給已經蒙難的母親手機發去一段語音,用稚嫩卻堅定的聲音向媽媽的在天之靈宣誓,自己一定會替她報仇。

據法律援助律師王玉琳和塔拉介紹,父母出事後,原本成績優異的格圖走不出情緒低谷。兩年間,家人一直在為這個孩子而努力。

2016年4月5日晚,內蒙古鄂爾多斯市杭錦旗廣電中心記者紅梅在外和同事吃飯,一直疑心妻子有外遇的丈夫金柱,不停地挨個撥打與妻子共餐者的手機。在妻子歸家的計程車停下的瞬間,他一把將妻子薅下車,打了幾記耳光。隨後,他又把紅梅塞進自家轎車。

「當時車的頂燈亮著,我爸坐在駕駛座,媽媽坐副駕後面。我看到我爸用自己的右手抓著媽媽的頭髮,將她的頭部撞向車子副駕后座的門玻璃處,連續碰撞了三次……之後我爸繼續毆打媽媽。因為我爸的身體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具體毆打的方式和部位。毆打持續了四五十分鐘後,我爸將媽媽從車上拽下來時,媽媽一直發出呻吟聲。」格圖事發後這樣向警方描述。因為擔心母親被打,之前尾隨父親悄悄下樓的格圖,躲在暗處目睹了父親施暴的「直播」全程。

這不是格圖第一次目睹父親施暴。最近也是最嚴重的一次,是他親眼看著母親腦袋被「打爆」。

2013年10月6日晚上,格圖的姥姥接到外孫電話,說「爸爸又在打媽媽了,拽著她的頭使勁往床頭上撞」……

家人半夜趕來時,紅梅正抱著頭坐在床上,嘴裡不停喊著「頭疼」。第二天,杭錦旗人民醫院的就診記錄顯示,經CT掃描所見,紅梅「枕骨右側見骨折線影,且顱骨向內凹陷,周圍腦組織受壓」,結論是:患者枕骨粉碎性凹陷性骨折。

此次施暴起因與紅梅後來遇害之時如出一轍:呼市的同學來當地出差,紅梅請了幾個人一起吃飯。晚上回家後,丈夫嫌她外出應酬,瞬間痛下毒手。

療愈出院後,紅梅帶著兒子在外租房近一年。最終耐不住丈夫的「悔過保證」,而與丈夫「複合」。兩年半後,紅梅命喪黃泉。

格圖不知道的是,被父親施暴而亡的生命,不僅媽媽一個。在這次「爆頭」事件之前10年,自己曾經有過一個還不知道性別的小哥哥或小姐姐。同樣是在一個夜晚,媽媽被爸爸暴揍。第二天,媽媽腹中的小生命就夭折了。

因為半夜未眠,2016年4月6日上午,格圖沒去上學。早上醒來,媽媽給他煮了一袋速食麵,這是媽媽為他做的最後一頓飯。

頭晚挨完打,媽媽說,自己的左胸部、右肩部附近疼痛非常厲害。格圖問媽媽是否需要看醫生,媽媽說估計天亮就沒事了。

格圖下午趕去學校,等放學歸家時,發現已和媽媽陰陽相隔。「鼻樑部位腫脹,下嘴唇有血跡,下嘴部有傷口,左胸肋處一塊肋骨有『凸起』現象,右肩部有紅腫現象!」這是媽媽留給格圖的最後影像。

鄂爾多斯市公安局司法鑒定中心屍檢後發現,紅梅的頭部後腦硬膜出血及血腫,蛛網膜下腔廣泛性出血致小腦疝,「死亡原因系頭部多次受到鈍性外力作用致顱內出血而死亡」。

當日晚八九點許,坐在格圖左右兩邊的兩位同桌,分別收到了來自好友的微信。格圖最初的信息,都是問她們知道自己上午為何沒去上學。其中一位同學因睡覺未讀信息而沒能回復;另一位,則在稍後接收到格圖的自拍照。在被問及眼睛紅腫的原因時,格圖告訴她,自己的媽媽今天「走了」,是被父親打死的。

在隨後的聊天記錄里,格圖聲稱,他非常痛恨自己的父親,發誓早晚「要殺了他」,為母親報仇。

兩位同桌不知道的是,此時,格圖正站在公安局院內的刑警大隊門前,等候警方詢問。孤寂而無助的幼小靈魂,只能向自己信賴的同學抒懷。

據聯合國發布的《2013暴力侵害兒童全球調查報告》表明,全球每年約有1.33億至2.75億的兒童,親眼目睹發生在其父母之間的某些形式的暴力行為。美國心理協會將目睹家暴列為兒童虐待的一種方式,並通過方方面面的社會支持系統,將目光鎖定於這個長期被忽視的群體。

而在中國,2015 年全國婦聯的一項調查表明,中國2.7億個家庭中約有30 %存在家庭暴力。按每個家庭平均一個孩子計算,中國有約9000萬的孩子親眼目睹過親人間的施暴過程。

中國婦女兒童心理諮詢熱線(4006012333)和白絲帶終止性別暴力男性公益熱線(4000110391)等,都是目前面向全國的公益熱線,可以接聽家暴目睹兒童的諮詢。

「白絲帶終止性別暴力男性公益熱線」負責人張智慧介紹,目睹家暴兒童的情緒、認知和行為等反應與直接受暴兒童相近,其心理創傷程度也並不比後者輕。

研究顯示,目睹家暴對兒童的傷害可謂嚴重而持久,一些人可能存在暴力傳承、負面情緒遷延等情況。如果不能給予系統、專業的心理疏導與干預,他們成年後組建的家庭也可能繼續不和諧,整個社會不安定的風險大大增加。

與格圖鬱結於心的復仇情結不同,同樣是面對向母親痛下黑手的父親,事發時14歲的小徑(化名),所表現出的冷酷令親人困惑。

當媽媽、小姨和法律援助律師列數父親「罄竹難書」的罪行時,小徑不僅沒有表現出對父親應有的仇恨,對因家暴傷殘的母親,也沒有人們所期待的悲憫。

「他(坐牢)出來後我當然要給他養老,我為什麼要恨他?」說這話時,小徑的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在幾小時的訪談中,這個15歲男孩一概以詰問作答,表面禮數周到,實則叛逆不羈。而僅僅5年半前,他還是一個不停向小姨哭訴,因無法忍受父母間的暴力準備跳樓自殺的脆弱男童。

2017年5月29日上午十點多種,正在享受端午小長假的小徑,被破門而進的父親嚇了一跳。

「我一聞到他身上濃烈的汽油味,就什麼都明白了!」不用語言交流,14年間的相處,就可以讓小徑意識到,父親會對母親做出什麼,這種默契意會的背後,是怎樣令人心碎的現實!

被小徑猜中的一幕是這樣的。一個多小時之前,正在包頭一家超市給妹妹幫忙的劉國艷,一抬眼,看到匆匆走進來的丈夫。「他手裡拿著一個裝綠茶的飲料瓶,上來就往我頭上澆。」

多次提出離婚未果的劉國艷,此前一天因不堪忍受丈夫的暴力選擇了在妹妹家留宿。不料,第二天一早九點,丈夫便尋到超市。

劉國艷被澆上汽油瞬間截屏

瞬間瀰漫開來的濃烈氣味,讓劉國艷意識到了液體的屬性。她掙扎著從櫃檯往外跑,卻被丈夫發力阻擋著。好不容易掙扎到門口,被追過來的丈夫,一把按在超市側面的玻璃門前,點燃了打火機……

參與救治的醫院記錄顯示:劉國艷「頭面頸、雙上肢、軀幹汽油火焰燒傷45%,(Ⅲ、35%深Ⅱ),中度吸入性損傷」。她後來做了第一次植皮手術,還需要做多次手術才有可能基本「自理」。

「事發的第一時間,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把唯一的姐姐救活!因為只要姐姐活下來,我外甥就還有個媽!」但顯然,一年多的煎熬過後,直面內心,小姨的想法已經動搖。而擊垮她信心的,除了為救姐姐給自己小家拉下一堆虧空外,外甥的後續表現,才是讓她抱憾的主因。

澆汽油事件發生時,小徑正在就讀初二。隨後他以「會被同學欺負」為名放棄就學。在舅舅費力為他轉到一所職高後不久,他便因和同學互毆被請了家長。看著傷痕遍布的小徑和同學,家人並不知道,在暴力環境中成長的孩子,暴力常會成為代際傳遞模式。而這正是目睹家暴兒童的標籤之一。

小徑和母親之前的幸福合影

事發後,因拒絕與母親、姥爺同住,一個人在老房子獨居,小徑一直處於監護真空。一天半夜,舅舅和小姨接到警方電話,說外甥和幾個男孩子在街上溜達,手裡持著類似兇器的東西。

在被委婉地問到這個未成年的外甥身為輟學少年,經常會和不良玩伴接觸,是否重新考慮監護權問題時,敏感的小姨斷然回復,小徑的監護權當然仍屬於他媽媽,沒必要考慮他人接管。

在「死扛」過兩個月危險期後,劉國艷活了下來;除卻社會各界的捐助,救治給家庭拉下了四五十萬的外債。老父親成了此次家暴事件的間接受害人,因無錢聘請保姆,耄耋之年的老人成為女兒的全職護工。

比身累更讓老人揪心的,還有面對外孫向「問題少年」挺進時的無力感。老人分身乏術,不能兼顧母子二人,聽憑外孫在外「自我放飛」。當過兵、從過警的他,不能接受外孫的輟學選擇,而他的說教又被視為煩人「叨擾」,控制與反控制,就成了祖孫二人之間的一場拉鋸戰。

漸漸的,小徑不但回家探望母親的時日漸少,就連接聽家人電話,也成了一種時有時無的任性之舉。

在援助律師與小徑幾個小時的訪談過程中,劉國艷堅持蜷縮床上旁聽。下顎及腋下的瘢痕粘連,讓她無法承受毛巾被之重,但她仍堅守一旁。「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只要他能好,怎麼都行!」正是藉助這次訪談,她獲得了與兒子幾小時「長處」的機會。

疏離感,是小徑與母親同處一室時給人的強烈感受。他先是以各種理由搪塞,避免「貼身」照顧母親。在被要求為母親沖碗椰奶粉後,他將插上吸管的碗端到床邊時,明顯是應訪客要求的無奈之舉。僅喝了兩三小口,劉國艷便嗆咳起來。小徑馬上閃到一旁,未作任何拍背撫慰動作。倒是因為兒子久違的侍奉,母親的感動之情溢於言表。

丈夫常年酗酒,「他周一到周五是晚上喝,周末是從早上到晚上一直喝。然後便是當著兒子的面,把我往卧室拖……」肢體暴力外加婚內強姦,一直讓劉國艷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很長一段時期,她曾試圖帶著兒子睡覺以逃脫性暴力,最終換回的卻是更大的傷害。

劉國艷說,她結婚四五年後便被家暴「裹挾」,之所以遲遲沒有離婚,恰如很多「自甘」在家暴家庭苟活女人的說法一樣,就是「為了孩子」。

「他媽當初真是為了他才維持完整的家。」小姨幫襯姐姐說道。但小徑顯然不領這個情。他坦言,既然每周至少有三次以上的衝突,還不如當初選擇分開,也就不會有今天的悲劇。

他以接納施暴的父親及父親一方親戚的方式,對母親以及姥爺、小姨等進行「報復」。

「不久前,他居然接受了他伯父的區區500元錢,而對我們一家的巨大付出視若無睹!只有要錢時才想起我們!」小姨有些不忿。「他其實內心兩個人都恨!認為是他們共同毀了自己的正常生活。」冷靜下來後,小姨如此評述。

因為要給劉國艷籌款手術,家人決定賣掉小徑一家之前居住的老房子。聞聽此信的第一時間,小徑「炸了窩」,「爸爸入獄、媽媽殘疾,我已經沒有家了。現在再把房子賣掉,我就更沒有家了!」在小徑無力的抗議中,人們才意識到,原來他一直選擇獨居老房,是在內心深處,將它視為「家」的載體。

「我原來其實是向著我媽說的,但我爸會連我一起打。後來他倆再打,我就不言聲了。」小徑回憶道。這個平時將自己鑄上「硬漢」外殼的男孩,內心其實充滿了極度的不安全感,只有不經意間的發問,才能窺見他的心聲。

如果家裡存在家暴的情形,能有什麼方式幫救呢?

如果我真的寫下目睹家暴兒童的感受,對其他孩子或家長,真會有改變嗎?

被大火燒傷後,一般多少年後會恢復自理?

……

和訪談者逐漸熟稔之後,小徑開始主動發問。原來憧憬的種子,在他荒蕪的心中,並沒有完全滅死。訪談結束時,小徑問道,如果在發達國家和地區,或者通過社會的推動,我們的機制健全了,像類似自己這樣的家暴家庭,會有什麼樣的境遇?

會有家暴庇護所,你可以和媽媽選擇逃脫;可以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讓你爸爸不得靠近;

會有父母教育中心,讓你父母同時接受幫助;

會有兒童心理干預中心,讓你隨時可以傾訴;

會有危機家庭訪問制度,對「上榜家庭」實施監控;

會有戒酒療愈中心,幫你父親戒斷酒癮,因為按照你們的描述,只有在酒後他才施暴,因此在某種角度,他只是個病人,他其實也是個受害者;

……

當聽到「藍圖」最後一句描畫時,小徑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後濕潤。或許在心中,他從未接受對父親的「惡魔」定義。

「冷酷」與「冷漠」標籤下,是深深的無助與無力。小徑在9歲時曾期冀以自殺逃避目睹家庭暴力。他傾訴過,求助過,但最終的悲劇還是不期而至。小徑這樣的目睹家暴兒童群體所期待的前述「藍圖」,何時能夠變成實景?

如果你在一個場所,看到一個男人在暴打女性,你可能會選擇報警或上前制止,如果這個女人受傷,你可能還會選擇撥打120或送她到醫院救治;但你可能想不到,一旁目睹暴力的他們的孩子,此時處於「受虐ING」,你也應對他立即給予遣開、安撫、慰藉、疏導等一系列及時干預,以便將傷害終止。

北京千千律師事務所一直從事對家暴個案的研究與干預工作。其執行主任呂孝權坦陳,以往中心的公益律師在進行個案維權時,往往將目光投射在司法程序之上,而忽視了在一個已有子女的家暴家庭中,除了顯性的加害人A與受害人B之間,還有一個從未缺席的目擊者C始終存在。只是由於人們的長期漠視,C們才被不幸地忽視為隱形。而這些敏感、自卑、無助,甚至有自殺、暴力傾向的目睹家暴兒童的心理需求,將會納入未來家暴個案援助的關注點。

撰文 | 張倩(穀雨特約撰稿人) 編輯 | 秦旭東

運營編輯 | 張琳悅 校對 | 阿犁 運營統籌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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