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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大風大雨,都是我們的掌聲

立秋過後,我們再次與雷雨天不期而遇。伴隨窗外的雨聲,讓我們一起去往林清玄先生的童年,感受一場夾雜著雨水打擊和陽光照耀的太陽雨吧!

文 | 林清玄

摘自《輕輕走路,用心生活》

1.

對太陽雨的第一印象是這樣子的。

幼年隨母親到芋田裡采芋梗,要回家做晚餐,母親用半月形的小刀把芋梗採下,我蹲在一旁看著,想起芋梗油燜豆瓣醬的美味。

突然,被一陣巨大震耳的雷聲所驚動,那雷聲來自遠方的山上。

我站起來,望向雷聲的來處,發現天空那頭的烏雲好似聽到了召集令,同時向山頭的頂端飛馳去集合,密密層層地疊成一堆。雷聲繼續響著,彷彿戰鼓頻催,一陣急過一陣,忽然,將軍喊了一聲:「沖呀!」

烏雲里嘩嘩灑下一陣大雨,雨勢極大,大到數公里之外就聽見噼啪之聲,撒豆成兵一樣。我站在田裡被這陣雨的氣勢懾住了,看著遠處的雨幕發獃,因為如此巨大的雷聲,如此迅速集結的烏雲,如此不可思議的澎湃之雨,是我第一次看見。

說是「雨幕」一點也不錯,那陣雨就像電影散場時拉起來的厚重黑幕,整齊地拉成一列,雨水則踏著軍人的正步,齊聲踩過田原,還呼喊著雄壯威武的口令。

平常我聽到大雷聲都要哭的,那一天卻沒有哭,就像第一次被鵝咬到屁股,意外多過驚慌。最奇異的是,雨雖是那樣大,離我和母親的位置不遠,而我們站的地方陽光依然普照,母親也沒有要跑的意思。

2.

「媽媽,雨快到了,下很大呢!」

「是西北雨,沒要緊,不一定會下到這裡。」

母親的話說完才一瞬間,西北雨就到了,有如機槍掠空,嘩啦一聲從我們頭頂掠過,就在掃過的那一剎那,我的全身已經濕透,那雨滴的巨大也超乎我的想像,炸開來幾乎有一個手掌,打在身上,微微發疼。

西北雨淹過我們,繼續向前衝去。奇異的是,我們站的地方仍然陽光普照,使落下的雨絲恍如金線,一條一條編織成金黃色的大地,濺起來的水滴像是碎金屑,真是美極了。

母親還是沒有要躲雨的意思,事實上空曠的田野也無處可躲,她繼續把未採收過的芋梗採收完畢,記得她曾告訴我,如果不把粗的芋梗割下,包覆其中的嫩葉就會壯大得慢,在地里的芋頭也長不堅實。

把芋梗用草捆紮起來的時候,母親對我說:「這是西北雨,如果邊出太陽邊下雨,叫作日頭雨,也叫作三八雨。」接著,她解釋說:「我剛剛以為這陣雨不會下到芋田,沒想到看錯了,因為日頭雨雖然大,卻下不廣,也下不久。」

我們在田裡對話就像家中一般平常,幾乎忘記是站在龐大的雨陣中,母親大概是看到我愣頭愣腦的樣子,笑了,說:「打在頭上會痛吧!」然後順手割下一片最大的芋葉,讓我撐著,芋葉遮不住西北雨,卻可以暫時擋住雨的疼痛。

3.

我們工作快完的時候,西北雨就停了,我隨著母親沿田埂走回家,看到充沛的水在圳溝里奔流,整個旗尾溪都快漲滿了,可見這雨雖短暫,卻是多麼巨大。

太陽依然照著,好像無視於剛剛的一場雨,我感覺自己身上的雨水向上快速地蒸發,田地上也像冒著騰騰的白氣。覺得空氣里有一股甜甜的熱,土地上則充滿著生機。

「這西北雨是很肥的,對我們的土地是最好的東西,我們做田人,偶爾淋幾次西北雨,以後風呀雨呀,就不會輕易讓我們感冒。」田埂只容一人通過,母親回頭對我說。

這時,我們走到蕉園附近,高大的父親從蕉園穿出來,全身也濕透了,「 咻! 這陣雨真夠大!」 然後他把我抱起來, 摸摸我的光頭,說:「有給雷公驚到否?」我搖搖頭,父親高興地笑了:「哈……,金剛頭,不驚風,不驚雨,不驚日頭。」

接著,他把斗笠戴在我頭上,我們慢慢地走回家去。

回到家,我身上的衣服都幹了,在家院前我仰頭看著剛剛下過太陽雨的田野遠處,看到一條圓弧形的彩虹,晶亮地橫過天際,天空中乾淨清朗,沒有一絲雜質。

4.

每年到了夏天,在台灣南部都有西北雨,午後剛睡好午覺,雷聲就會準時響起,有時下在東邊,有時下在西邊,像是雨和土地的約會。在台北,夏天的時候如果空氣污濁,我就會想:「如果來一場西北雨就好了!」西北雨雖然狂烈,卻是土地生機的來源,也讓我們在雄渾的雨景中,感到人是多麼渺小。

我覺得這世界之所以會人慾橫流、貪婪無盡,是由於人不能自見渺小,因此對天地與自然的律則缺少敬畏的緣故。大風大雨在某些時刻給我們一種無盡的啟發,記得我小時候遇過幾次大颱風,從家裡的木格窗,看見父親種的香蕉成排成排地倒下去,心裡憂傷,卻也同時感受到無比的大力,對自然有一種敬畏之情。

颱風過後,我們小孩子會相約到旗尾溪「看大水」,看大水淹沒了溪洲,淹到堤防的腰際,上游的牛羊豬雞,甚至農舍的屋頂,都在溪中浮沉並漂流而去,有時還會看見兩人合圍的大樹,整棵連根流向大海。此時我們就會默然肅立,不能言語。呀!從山水與生命的遠景看來,人是渺小一如螻蟻的。

我時常憶起那驟下驟停、瞬間陽光普照,或一邊下大雨一邊出太陽的「太陽雨」。所謂的「三八雨」就是一塊田裡,一邊下著雨,另外一邊卻不下雨,我有幾次站在那雨線中間,讓身體的右邊接受雨的打擊,左邊接受陽光的照耀。

「三八雨」是人生的一個謎題,使我難以明白,問了母親,她三言兩語就解開這個謎題,她說:「任何事物都有界限,山再高,總有一個頂點;河流再長,總能找到它的起源;人再長壽,也不可能永遠活著;雨也是這樣,不可能遍天下都下著雨,也不可能永遠下著……」

在過程里固然變化萬千,結局也總是不可預測的,我們可能同時接受著雨的打擊和陽光的溫暖,我們也可能同時接受陽光無情的曝晒與雨水有情的潤澤,山水介於有情與無情之間,能適性地、勇敢地舉起腳步,我們就不會因自然輕易得感冒。

在蘇東坡的詞里有一首《水調歌頭》,是我很喜歡的:

落日綉簾卷,亭下水連空。

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

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

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

堪笑蘭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籟,剛道有雌雄。

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在人生廣大的倒影里,原沒有雌雄之別,千頃山河如鏡,山色在有無之間,使我想起南方故鄉的太陽雨,最愛的是末兩句:「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心裡存有浩然之氣的人,千里的風都不亦快哉,為他飛舞,為他鼓掌!

這樣想來,生命的大風大雨,不都是我們的掌聲嗎?

以上文字來自林清玄《輕輕走路,用心生活》,北京紫圖圖書出品,圖片來自網路。轉載請註明來源《輕輕走路,用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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