慮：思慮而憂慮
【按語】《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今日在北京隆重召開。來自世界各地的學人達8000人，可謂思想的盛會。筆者從復旦哲學系畢業而從事非哲學教學已有34年，但魂系哲學，初心不變，藉此喜慶之日，選用《漢字情》書稿一段，顯示漢字哲學的魅力。
笛卡爾René Descartes
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這句話流傳很廣，也賦予很多含義。筆者以為這句話也可以譯成：我慮故我在。因為漢字的「慮」既有憂慮的情緒成分，也含思慮的理性成分。故而筆者稱之為「自我意識情感」。
慮，繁體作「慮」。《說文》：「慮，謀思也。從思虍聲。」慮的本義為深思遠慮，應該沒有什麼異議。但是對於「從思虍聲」形聲結構，文字學家有不同看法。唐桂馨指出：「此字當從心聲，與盧字同意。入思部虍聲，未免支離。」【52】白川靜也認為慮是從心而不是從思，其聲為。同樣「虜」字也是從力聲【53】
虍下面的字，有多種寫法，如凷（或土下面出頭的）、田、由等。我們從「虜」字里發現，這個字又寫作「毌」。許慎認為：「虜，獲也。從毌從力，虍聲。」段玉裁補充說，毌（貫）實為繩索串聯俘虜。【54】段玉裁的解釋蠻有啟發。虜從力，表示捕獲奴隸或戰俘之并力疾斗。虜之從毌，也是力的貫穿【55】
柳公權書法「慮」
通過比較「虜」字，我們認為，「慮」（慮）的中間部分，也是「毌」（貫）。這個「毌」與田、由、凷等形相關，為狩獵方式，我們所說的田獵，這個田字，就是畋（打獵）的初文。【56】
因此，從虍從毌的，本身就有捕獲的意思，起先倒不見得就是捉拿俘虜之類的事，而是捕獲老虎的重大行動。毌，也不是一般的貫穿，而是針對老虎的一種陷阱機關，能夠從不同方向掐住老虎，形成「毌」（或田）的合圍。這是一項非常艱巨、極其危險的狩獵行動，對此一定需要縝密的思考、周全的部署，因此，加上心符，便是「慮」了。
「」的行動大功告成，隨後是加工煮燒。這個工序也極為繁複，但漢字僅僅在「」的下面加「皿」而成「盧」表示烹飪。「盧」作為名詞也就是飯器了。【57】
盧，作為餐具器皿，從虎頭，也暗含著守護或吞噬意象
從捕獲行動到烹飪飯器，說明「慮」字從「虎」演繹狩獵生活的基本場景。可以說，「慮」代表了遠古的狩獵原型，一方面 顯示出狩獵的智慧；另方面也顯示了狩獵的艱辛、危險及其獵殺過程中的緊張、憂慮和不安。
今天講謀思謀慮，顯得很輕鬆，全無狩獵的驚心動魄。但是從思維活動來講，慮是以概念為捕獵工具，捕獲思想的。這好比英語中的概念（concept）一詞，源自一起（con）捕獲（cept）。在「慮」字中，「毌」兼有捕獲和整合（con）的意象。偉大的思想家，在其非凡大腦里一次次上演著機智、勇猛的思想狩獵，體現出富有深度的謀慮、遠慮，以及面對不確定、未知數的焦慮、顧慮、憂慮。類似的，還有comprehend（理解），其詞根為抓住。
concept和comprehend的詞源義都有抓在手裡的意思，由此產生思考和理解。相應的漢語為「操心」，心在手裡，也有抓住的意象，但抓的不是外物，不是對象，而是自己。於是思慮變成焦慮
「慮」還有一個異體字：上呂下心，金文中有記載，從心，呂聲 。【58】呂為脊椎骨之象，《說文》：「呂，脊骨也。」脊骨彼此相連，故呂有連麗義：躳、侶、閭（鄰里）。【59】這樣的連麗關係，顯然與前文「惙」 之連綴相通，也與「患」之「毌」相呼應。而後者對應著「慮」字捕獵大局中的「機關」。
這個慮字圖解，說明了其從呂的結構
脊椎骨的疊加連鎖與心的結合，意味深長。試想想，心的意念在背脊骨上下運行，那是什麼感覺？那是無意識發出警覺的感覺，那是未知的危險即將出現時，背脊骨不由發涼的感覺；當然還有我們熟悉的「芒刺在背」的感覺。
脊骨之心如此的敏感，因此，心有不安時，長者、聖者的手輕輕的拍在脊背上，那種顧慮、焦慮就釋然了。另方面，脊骨是督脈陽氣所在，經常按摩有助於增進信心、勇氣。
「慮」的原型意義與脊骨的文化歷史的重要性相關聯。人的直立行走標誌著脊骨的革命性轉型，即人從動物爬行的二維世界轉向人之佇立的三維世界，從動物的昏暗蒙味轉向意識之光的照耀，從生物生理轉向心理文化，由此脊梁骨獲得了勇氣、骨氣和節操的道德價值。
直立行走，脊椎骨的樹立，人類從二維世界躍升到三維世界，眼界空前：未來在召喚，優思隨之而來
「慮」的一路走出，也成就了理性（思慮）和情感（憂慮）的「天人合一」，就像手紋線中的天線（情感線）與人線（頭腦線或理性線）的合一（俗稱通貫手）。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慮是深沉的思，是深入脊髓骨的思，一方面是擔責的思；另方面是連麗的思，是一個環節連著一個環節牽掛的思。
在羅丹的雕塑《思想者》里，健壯的男人弓著背，那是承擔人類歷史和痛苦記憶的背，我們看到背上印刻著無形的「慮」，看到背脊骨里流淌著偉大的思想及其對人類命運的關切。
【字道公眾號探索漢字中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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