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西藏阿里大北環線
前言：作者於今夏完成西藏阿里大北環線騎行挑戰，從拉薩出發，沿新藏線經日喀則進入阿里，由獅泉河向東進入大北線，經那曲返回拉薩，全程三千餘公里，歷時35天。此行深入西藏人跡罕至的腹地和多個無人區，對西藏地理、風景、人文等多個方面都有了新的了解與體會。在險象環生而又充滿趣味的路途中，除了應對極端條件對身心的考驗，也有了新的思考與情感體驗，沿途寫下這些勉強像作詩的行句，以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愫。
《河床》
鋒利的石子上散布著鋒利的啤酒瓶渣
日喀則的醉鬼們手中攥著人民幣
皺巴巴地——買酒
這顆星球億萬年的記憶，寫在
寬廣的河床上
我聽見來自遠古神秘的聲音
孤獨，孤獨
你的河流不再流淌
如我，宏偉理想的棄子
孤獨，孤獨
我的荒山上幾無野草
如你，歲月之後的面目全非
日落前，我走進世界的盡頭
用青稞釀成的酒
灑進你的河流
昂仁 2018.7.7
《日喀則》
習慣地彎下脖子
走進藏家低矮的小木門
鐵皮爐子燃燒著氂牛糞
甜茶——咕嘟咕嘟
阿媽的左手牽著氂牛
阿爸的右手種下青稞
五歲的妹妹夭折於去年的冬天
此生的幸福只能寄於極樂世界
我的車輪流浪在你的荒原上
驚擾了氂牛、山羊、地鼠
漫山遍野的經幡激烈地擺動著
答案呼之欲出
日喀則，多麼想和你醉倒在傍晚
把我的貧窮和你的貧窮
融合在一杯又一杯的拉薩啤酒中
星星升起，我讀懂了曲德寺的符號
薩嘎 7.10
《來自印度洋的西南風》
是否該逆時針前進？
以服從你的方向
來自印度洋的西南風
越過喜馬拉雅的西南風
你終於撞向群山之巔，化為雪山
狂風肆意地切割著我的皮膚
像一事無成的父母說的那樣
你這就行了
像道貌岸然的老師說的那樣
你好自為之
我這團不合時宜的火
燃燒在缺氧的高原
燃燒在敵人的心上
晚風，請對視我的眼睛
我從不懼怕
拉藏 7.11
《雲端》
我站在雲端撒尿，向著
只誕生光明的大地
盤山公路纏繞著大山
世間的瑣事也纏繞著我的心
在山的高處，熟悉每一片雲彩的把戲
它們因風的催促而前進
光明的大地上，陰暗隨之挪動
氂牛、山羊，繼續吃草
我們對著山巔偉人的形象頻頻點頭
停止思考，真相由雲化為水
我們在雲端和解吧？
繼續等待，漸漸蒼老
仲巴 7.12
《喜馬拉雅的心臟》
用怪異的姿勢
蜿蜒遊走在你的身旁，喜馬拉雅
我的心臟和你的心臟一起跳動
為青藏高原輸送血與雪
我躺在大地上，以感受
你心臟的頻率
瑪旁雍錯的水完成一次天地之間的旅行
終於降落在瑪旁雍錯
還有多少生命需要你的驅動？
喜馬拉雅
牧民的帳篷里
新生的嬰兒圍上羊皮襖
千百年來，你在每一次搏動中升高
聽命於自然的法則
喜馬拉雅的心臟
我仍在聆聽——撲通撲通
霍爾 7.15
《喜馬拉雅雪人》
綿延在喜馬拉雅山脈
藏羚羊、氂牛、野驢
地鼠、山羊、兔子
我也成為你們其中的一個
自由地奔跑、自由地消瘦
瑪旁雍錯
藍色、綠色、白色
岡仁波齊
鐵色、銀色、灰色
太陽該落了
我們消失在橘色
喜馬拉雅雪人
你是這片土地古老的主人
我多想和你在一起
自由地生
神秘地長
孤獨地死
巴嘎 7.16
《阿里的星星》
從未如此接近你，我的天空
去阿里
用喜馬拉雅的心跳
撲通撲通，抬升自己的高度
還有多少瞬間沒能留存？
小心翼翼回頭的藏羚羊
貨車上輕輕揮手的臟孩子
隨著西南風消散的彩虹
我要帶著多少遺憾前往阿里？
以彌補二十來年的無知與差錯
天上的阿里、雲上的阿里
你是這顆星球最接近星空的地方
其他人只想征服你，而我
只想靠近你、撫摸你
然後在你的懷中酣睡
睜開眼時，看繁星漫天
古老的王朝接連更迭
貴族和僧侶們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古老的星星照看著這世間發生的全部
一閃一閃
頭羊的長角無意間在星空攪拌
落下兩顆星星
我把其中一顆藏進你的口袋
另一顆——我要攥在手心裡
阿里獅泉河 7.20
《在別若則措畔》
脫下一身令人噁心的都市病
赤裸地面對你
你是一面鏡子（傳說中能夠照見人間善惡）
我知道自己並非菩薩
所以我低下頭，只有謙卑
路過一隻慘死不久的藏羚羊
分析它的死因
正義的硬骨頭早已化為塵土
這裡的生物依從於青藏的自然法
而人間的法律——向來偏袒權貴
一遍又一遍地在水中挑選石頭
挑選獨特花紋的石頭
用湖水的藍提煉天的藍
別若則措，別若則措
我在你的身旁，搜集你所有的顏色
你不知道，在山的那邊（印度）
鬼話連篇的是政客
心狠手辣的是資本家
輪迴道里的惡魔——今生都在人間
他們標榜理想和主義
他們對孩子下毒
他們是唯物者——不相信善惡報償
此生盡情作惡、盡情享樂
別若則措，別若則措
你不知道我為何在你身旁流淚
那些失去戀人的行者們，將淚水
融入你的鹹水，以便再次出發
你不悲不喜地蕩漾
而我，只能作為祖國的可有可無
繼續背負可有可無的命運
行走在他們的王國
物瑪 7.24
《今天，我與阿里無關》
你從哪裡來？遠方的客人
請進門喝一碗酥油茶吧
你要去哪裡？
是聖城拉薩嗎？我曾在三年前去過
扎西（留下吧），鍋里的牛肉快要熟了
可我還要上路
命運曾擰緊過我的發條
我向你揮手作別，消失在漫天黃沙
沿著317公路，行進在
阿里的大地上
可是今天，我卻與阿里無關
與阿里的雲朵、花草、河流通通無關
在現實世界中尋找與夢境中清晰一致的細節
曾用精神的試驗——躲避迷人的危險
人間的俗事有千千萬種，包括不限於
吃飯、喝水、屙屎、拉尿、溜須拍馬與虛情假意
倘若我活著，那就必然踐行我的事業
一顆真心將永遠不會失敗！
行進在泥濘的騾馬道上，縱使與強盜為伍
也絕不願與偽善者同行
今天，我與阿里無關
阿里靜悄悄地——在我身後
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我摘下帽子
中倉 7.27
《那曲的雲蓋》
碩大的烏鴉撲扇著翅膀，沖向
失去一條腿的死羊
蠢驢還在發獃，這一幕
使它眨巴眨巴眼睛
那曲的上空儲存了太多的雨雲
想要目睹一場悲劇，然後用
水的方式
由雲化為溪流
洗刷掉因烏鴉啄食死物所留下的血跡
在尼瑪（太陽）的廣場上，跳舞的人圈
越來越大——並不遵守圓周率
在圓的中央
像抽象的秘密一樣——守口如瓶
雲蓋皺出一道閃電
驅散人群
據說這樣的天氣還要持續很久
悲歡離合也因此有規律地上演
尼瑪 7.30
《色林措》
像是喝了五村裡最烈的自釀酒
醉倒在色林措的旁邊，和那些
牛糞、羊糞、碎石子一起
充當沒有思想的自然物
色林措的邊緣因大雨而渾濁
浪花一遍又一遍地淘出藍色
以獻給遠方的天空和雲朵
岸邊的石子也在這日復一日里變得面目全非
安排藏羚羊群從你的眼前飛奔而過
安排溫順的氂牛在你的身後靜靜吃草
安排聽不懂悄悄話的海鷗在你的上空盤旋
清理乾淨閑雜人等
色林措把此刻的自己歸屬於你
珍惜吧！我親愛的情郎
——色林措在低聲沉吟
千百年來無數人從我身旁路過，只有你
使我願意做你心上的一汪水
我也愛你啊，所以我
醉倒在你的身旁
上一次喝酒的時候，是在阿里
與此刻無關
申扎 8.3
《納木錯》
納木錯
你是我心上的一汪水
情人的一滴淚
別再哭了，太陽下流淌著的色彩
曾融過我對你全部的記憶
我緊隨飛躍的藏羚羊，追尋你
在峰迴路轉的埡口，啞口無言
飄揚的經幡告訴我
你會在聖潔的時間出現
與我相會，在納木錯
我該去哪裡？
——我別無他處
可我遇見你，卻又不能走進你
可我遇見你，卻又無法擁抱你
可我遇見你，卻又要迅速離開你
在你的身邊不知不覺坐到牛羊回家
一場不期而遇的急雨向我襲來
我知道世間的安排總會如此
我也寬慰自己不要過於悲傷
所以，在看到的你的那一刻
那個瞬間就銘刻在我的心裡
重重地、狠狠地刻下關於你的全部
在那個瞬間——我擁有了你
我將永不後悔，如納木錯湖底虔誠的靈魂
納木湖 8.4
《回到拉薩》
回到拉薩，無論以何種身份
一個蹩腳的丑詩人
一個無根的假浪子
一個孤獨的賤遺民
這些被迫選擇的身份
在這個時代都不能算作光鮮
把今生已度過的時光，像青稞粒一樣
塞在大昭寺旁某一個轉經筒的軸下
在世人有意無意的轉動中
榨出些許油來——其實本沒有什麼用
我的今生也只能如此
這裡的人常問我
——你從哪裡來？你到哪裡去？
——我從海南來，我到拉薩去
他們並不知道除西藏外的地方，所以
這樣的回答也就並無意義
回到拉薩，回到原點
哲學的奧義披上世俗的隱身衣
語言與文字都回歸到真實的本意
回到拉薩
這裡已不是1983年的糞水成河
回到拉薩
市場的搖錢樹正在拔地而起
回到拉薩，他們
一手執佛經，一手提藏刀
回到拉薩，我們
一邊充信徒，一邊被收割
此生有件後悔的事情，就是
走進布達拉宮
一切幻想煙消雲散
空留燭光搖動，我的心緒無蹤
拉薩 8.7
《關於意象的蘭州》
關於意象的蘭州，而非城市
一番精心準備
終於，我們在這裡重逢
重逢於一家憋仄的青年旅社
和這座遙遠的城市一樣，我們
生於荒涼卻又努力活著
黃河水漲漲落落，恰如你的愛情來來去去
命運的幸與不幸在左手右手之間
翻來覆去，卻始終不能篩出答案
赳赳戰馬載著關於蘭州的意象闖進我的夢
兵器碰撞的聲音——在你我的酒杯中浮沉
我的朋友啊，你居住在蘭州
也藏匿在華夏的上游
守護著祁連山與胭脂山上關於勝利的日出
也許蘭州的意象本不該如此
他應該和我們一起搖搖晃晃在西站廣場
而非孤獨地守候——歷史的意象
自由的旗幟辛苦地向上攀爬
我來到了蘭州，黃河穿過的那個蘭州
我得到了蘭州，關於意象的那個蘭州
蘭州 8.11
向一路上所有幫助過我的好心人們
以及海南省天福體育博物館的同伴們
致以最真誠的謝意！
本文所獲打賞
全部用於資助日喀則地區
扎西和卓嘎兩位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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