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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椿上的溝眶象

憐之憎之溝眶象

文/圖鄭曉紅

若說觀洞房之禮,偷窺、竊聽、蹲牆根都比較合時宜。但眼下身處大溝壑邊緣,落眼處皆是草木,即使有野花幾盞,也是清清淡淡地開。風大,枝葉俯仰,卻不擾人。時聞鳥雀之聲,只聽啁啾,不見雀影。一切,都是坦然。至此,我若再強裝羞澀,便是我的不合時宜了。

今年時令不穩,春至酣處,夏之梢頭,氣溫都不見升高。偶有三兩日猛熱一霎,即刻有風來、有水降,勉強襲來的那點溫度往往站腳不住,就黯然隱去了。時令變得這般不牢靠,對混跡於草木間的各路昆蟲都不是什麼好事,它們攢存了一冬的力量,只等在春酣夏薰時求歡,為子孫繁衍儘力一搏,然節氣不穩,春情也只好零落。我雖然常常心懷不軌之心潛身在鄉野草木間,但也很難撞到昆蟲們於大天地之間的大坦然了。

但也沒準,陽曆五月這段日子,我便時時遇上大場面。

臭椿的樹榦大多筆直,樹皮雖粗糙,有淺裂紋,但還算平整,不似某些樹種天生一副裂深溝刻的滄桑狀。臭椿雖臭,偏有蟲逐臭而來喜愛備至。而今,這棵臭椿從根部至樹榦高處,都鑲了一疙瘩一疙瘩的黑團兒,遠處看,結了許多樹瘤子一般,很是瘮人,走近了看,竟是一場風生水起的集體婚禮。它們兩兩相摞,都生有長而硬的口器,像大象的鼻子一樣,渾身上下都是戰時裝備,披一身黑袍鎧甲,有的纏一圈白圍脖,有的黑戰衣上雜有鐵鏽紅斑點,看大樣子,應屬鞘翅目象甲科,但具體名號,我卻是不知道的。它們的父母大約是會算計的,繁衍的子嗣似乎雌雄數目基本相當,幾棵臭椿上,有郎便有娘,落單的反倒鳳毛麟角。這倒也省事,像它們這樣呆笨的傻相,若時時有求婚、搶婚、攪局之險,它們慢吞吞傻獃獃的,怕還真是應付不來。

興許是鄉下老人們從未接受過正規教化,天生的想像力便得以最大限度的保留。問及他們,都能確定地報上這種昆蟲的名字來,他們的形象思維各具個性,因而報上的名號也都不同,但細想來,又各自恰切。圍著油菜地顫巍巍挪步的老婆婆快目盲了,她退後一步遠遠端詳我手心裡的一團黑乎乎的虛影影,問,臭椿上的吧。我點頭稱是。她斷然定論,「叫干狗。」說完也不做解釋,轉身顫巍巍去了。我望望手心裡這一動不動硬邦邦的怪玩意兒,手一斜,它掉在地上,梆啷一聲,確實是又干又硬的黑疙瘩,嫌我幹了擾民的壞事,耍起死狗來,賴著不肯動了。叫它「干狗」,卻也合適。

又有帶著小孫兒的老漢走來,過去詢問,老漢笑我頭髮長見識短,說,「裝死鬼么,這誰個不知道?」我憨笑著對答,「我就不知道撒。」老人是個喜開玩笑的人,「你是識文子人,你能不知道?」我繼續裝傻賣乖,「就是書念的多了,才不知道啊!」誰會認為我說的不是實情呢?書念的多了,尋得不識之物,從不打算依據眼見心感的第一印象先給它命個名,只想著教科書上它的官名大號是甚。倒是這些鄉下老人們,信手拈來,一種昆蟲如何識得便口口相傳了。這種象甲科昆蟲確實有裝死的臭毛病,塊頭雖大,口器雖長,卻是個膿包,見得風吹草動,即使正行魚水之歡,也腳爪一松,徑自跌進樹根草叢裡,腿爪收攏抱於腹前,任你用草棍兒撥來弄去,絕不露半點尚有活氣的端倪。

最出彩的命名要算在大門口小凳上端坐打量我的老太太了,她一口牙全沒了,窩窩著嘴巴告訴我,叫鎖子,你在樹上看去,明明兒就是扣在一起的鎖子。我大驚,有哪個文化人能想出這樣傳神的比喻呢?這種昆蟲用長而彎的口器插進樹皮時,它黑乎乎硬邦邦的身形不就是鐵將軍一個?而那有弧度的口器與樹皮相接,真的是一鎖當關啊。

干狗、裝死鬼、鎖子……我有些自慚形穢了,甚至有點兒小後悔,若我未受教化,我會叫它啥?而後我把這名字告訴兒子,兒子告訴孫子,孫子告訴重孫子……他們會說,這是我媽媽告訴我的,這是我奶奶告訴我的,這是我太奶奶告訴我的,這是咱老祖宗告訴我的……可惜,可惜!最終,我還是按照接受過正規教育的准文化人的套路,在網上擺渡一番,在象甲科昆蟲里比對來比對去,又在大量圖片里尋尋覓覓,最終求得真經——頭腹之間的胸甲上覆有白鱗片,如同纏了白圍脖,體型略小的象甲叫「臭椿溝眶象」,又叫椿小象;胸甲、背甲上都覆有紅黃色鱗片猶如銹斑點點,且體型大點兒的叫「溝眶象」,又叫椿大象。它們當然是近親,都嗜好臭椿。

它叫溝眶象,終於塵埃落定。但還是遺憾,覺得這名字欠了火候,就像一篇文章長篇大論卻離題萬里。除了「象」字還算將長而彎的口器跟大象鼻子進行了互喻,「溝眶」二字,實在牽強附會了,無論習性、形象、生活史、居住環境都跟倆字不沾邊。若要硬牽扯,我細看了又細看,溝眶象渾身上下都有坑坑窪窪的凹點,莫不是因為這些刻點,跟這個溝溝渠渠眶眶沾了點邊?姑且自慰吧!我想,如若命名者當初曾像我一樣帶這種昆蟲在鄉下老人中間走訪一圈兒,大約會叫它「鎖子象」吧。

弄清了這怪蟲的來龍去脈,便自矜,自矜的突破口自然是賣派,通過對他人的考問,以他人的少知來襯托本人的多知。果然,幾個朋友都中招,有兩個老實,只說自小到大都常見,卻不知道,並虛心向我請教,而後真心表達了對我見多識廣的贊慕之情。另兩個一見就大呼知道知道,而後言辭鑿鑿告訴我,是尚未羽化的椿姑姑。他說的椿姑姑,是盛夏和入秋時椿樹上隨處可見的一種昆蟲,學名叫斑衣蠟蟬,跟這溝眶象完全是兩碼事兒。我抓住他倆的把柄,將二者的區別娓娓道來,大大賣派一番,翻倍達到了考問的初衷。

前面說過,溝眶象是象甲科鞘翅目,顧名思義,是有類似於象鼻的器官且渾身有硬殼子的裝甲式昆蟲,但斑衣蠟蟬嬌嫩得很,蠟蟬科同翅目,若蟲成蟲摸起來都柔軟,成蟲翅膀也在明處。我那朋友之所以將它倆混同,原因一,自然是它們共同的嗜好,對臭椿很有興趣,原因二,他將溝眶象成蟲跟椿姑姑的若蟲混淆了。椿姑姑羽化前的小齡若蟲披了黑色間白點的袍子,雖無象鼻般的口器,但鼻子也稍長,若按著裝論,它倆的衣服是有點像。可衣服相似,性格差異大呀!溝眶象體型大得多,呆笨木訥,遇事就裝死;斑衣蠟蟬的小若蟲年少無畏,敏捷靈活,你要想在近處觀察它,它便跟你玩圍著樹榦滴溜溜轉的把戲,總讓你看不真切,若你伸手想捉,小傢伙一個彈跳,就蹦出老遠了。

起初,我以為溝眶象是個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樣子丑,性子又懦弱。它們每每在椿樹苗上找到汁液豐盛的葉柄,發揮長口器的威力,咬破韌皮大快朵頤之時,總有在一旁窺伺的大黑螞蟻一擁而上。按理說,溝眶象的身形跟大螞蟻比起來,簡直是巨人駕到,但兩三隻螞蟻就能成功趕走溝眶象,順利享用他人戰果。溝眶象雖不情願,但也表現出逆來順受的受氣模樣,毫不反抗就撤退了。實在是受氣包子一個,可憐哪!

但不盡然。

那日,小兒在何家坳大溝邊一棵大椿樹下驚叫:「媽媽,快來看,全是洞!」果然,那棵樹用滿目瘡痍來形容都不為過,樹榦上密布小拇指粗細的蟲洞,樹皮鬆脫翹起,附耳到樹榦上,仍能聽到內里咯吱有聲。似乎有一支嚙噬樹木的蟲蟲大軍潛藏其中,它們開道挖渠,待時機成熟時便咬破最後一道防線亮相天下。亮相了的,就是正在椿樹樹榦上公然集體交配的溝眶象成蟲們。它們交配成功,就咬破樹榦韌皮,將卵產於其中,卵發育成肥短的白胖蟲子。這些胖蟲子可不像看起來那麼不中用,一張嘴巴厲害得很,胃口也大得驚人,人家呆在裡面,先向樹皮表面方向開一針眼狀小孔,不是為了呼吸空氣,而是為了排泄物有個開闊的去處。若你在臭椿樹榦上看見一堆或一綹黃褐色的、似是蠟質的細條狀物質,就是溝眶象幼蟲的糞便了,若你好奇,可用硬物撬開樹皮,沿孔眼鑽挖進去,那胖白的蟲子就被揪出來了。這些蟲子不中看,卻很中用,是開挖坑道的行家裡手,有這些傢伙在樹榦內橫行,不久,這棵臭椿就樹勢衰弱、滿目瘡痍、不久於人世了。

這棵已有十幾年樹齡的椿樹,而今已是傷痕纍纍,病入膏肓。溝眶象成蟲在樹榦表面盡情歡愛,幼蟲在樹榦內部肆意橫行,這棵樹的痛,怕就是痛入骨髓的痛了。再想想起初看見它們被大黑螞蟻欺凌驅趕的窩囊相,同情心也沒了,倒想起一句俗語:可憐之人必有可憎之處。蟲也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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