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大師的感恩老師的偉大情結
梁實秋大師的感恩老師的偉大情結
——梁實秋先生的一篇感恩老師的作品賞析
我的一位國文老師
梁實秋
我在十八九歲的時候,遇見一位國文先生,他給我的印象最深,使我受益也最多,我至今不能忘記他。(「最深」、「 最多」 兩詞語如兩顆閃閃發光的明珠般奪人眼目,統領全文。開門見山,經濟簡潔,耐人尋味,懸念迭生。大筆如椽,信手拈來。值得我們寫作時效法、學習。)
先生姓徐,名錦澄,我們給他上的綽號是「徐老虎」,因為他凶。他的相貌很古怪,他的腦袋的輪廓是有稜有角的,很容易成為漫畫的對象。頭很尖,禿禿的,亮亮的,臉形卻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像《聊齋志異》繪圖中的夜叉的模樣。他的鼻子眼睛嘴好像是過分的集中在臉上很小的一塊區域里。他戴一副墨晶眼鏡,銀絲小鏡框,這兩塊黑色便成了他臉上最顯著的特徵。我常給他畫漫畫,勾一個輪廓,中間點上兩塊橢圓形的黑塊,便惟妙惟肖。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兩肩總是聳得高高,鼻尖有一些紅,像酒糟的,鼻孔里常川的藏著兩桶清水鼻涕,不時的吸溜著,說一兩句話就要用力的吸溜一聲,有板有眼有節奏,也有時忘了吸溜,走了板眼,上唇上便亮晶晶的吊出兩根玉箸,他用手背一抹。他常穿的是一件灰布長袍,好像是在給誰穿孝,袍子在整潔的階段時我沒有趕得上看見,餘生也晚,我看見那袍子的時候即已油漬斑斑。他經常是仰著頭,邁著八字步,兩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兒似的。我很難得看見他笑,如果笑起來,是獰笑,樣子更凶。(欲揚先抑手法獨具匠心。極盡筆墨畫肖像,從外貌描寫到穿戴服飾,從細節刻畫到動作舉止,工筆細描,娓娓道來。語言詼諧,幽默風趣,調侃中不失親近,詼諧中充滿敬意,樸實中蘊含愛慕。其中「夜叉」「清水鼻涕」「吸溜」「吊出」「玉箸」「用手背一抹」「好像穿孝」「仰著」「邁著」「望」「撇」「獰笑」等詞語,出神入化,妙筆生花;不鑿斧痕,字字千金。)
有一天,先生大概是多喝了兩盅,搖搖擺擺的進了課堂。這一堂是作文,他老先生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題目尚未寫完,當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這吸溜之際,一位性急的同學發問了:「這題目怎樣講呀?」老先生轉過身來,冷笑兩聲,勃然大怒:「題目還沒有寫完,寫完了當然還要講,沒寫完你為什麼就要問?……」滔滔不絕的吼叫起來,大家都為之愕然。這時候我可按捺不住了。我一向是個上午搗亂下午安分的學生,我覺得現在受了無理的侮辱,我便挺身分辯了幾句。這一下我可惹了禍,老先生把他的怒火都潑在我的頭上了。他在講台上來回的踱著,吸溜一下鼻涕,罵我一句,足足罵了我一個鐘頭,其中警句甚多,我至今還記得這樣的一句:「×××!你是什麼東西?我一眼把你望到底!」(典型事件,刻畫人物,對話描寫,性格鮮明。「罵」了一個鐘頭,足見其才華,足見其個性,足顯作者之敬師之德。)
這一句頗為同學們所傳誦。誰和我有點爭論遇到糾纏不清的時候,都會引用這一句「你是什麼東西?我把你一眼望到底」!當時我看形勢不妙,也就沒有再多說,讓下課鈴結束了先生的怒罵。(典型語句,入木三分,記憶深刻,刻骨銘心。尊敬師長,愛由心生。犯了錯誤,任由批評,老師的形象頓時高大,作者的品德頓時彰顯。)
但是從這一次起,徐先生算是認識我了。酒醒之後,他給我批改作文特別詳盡。批改之不足,還特別的當面加以解釋,我這一個「一眼望到底」的學生,居然成為一個受益最多的學生了。(筆鋒一轉,過渡自然,自然圓合,渾然天成,詳略得當,筆墨恰切,從而轉入受益「最多」這部分的寫作。)
徐先生自己選輯教材,有古文,有白話,油印分發給大家。《林琴南致蔡孑民書》是他講得最為眉飛色舞的一篇。此外如吳敬恆的《上下古今談》,梁啟超的《歐遊心影錄》,以及張東蓀的時事新報社論,他也選了不少。這樣新舊兼收的教材,在當時還是很難得的開通的榜樣。我對於國文的興趣因此而提高了不少。徐先生講國文之前,先要介紹作者,而且介紹得很親切,例如他講張東蓀的文字時,便說:「張東蓀這個人,我倒和他一桌上吃過飯……」這樣的話是相當的可以使學生們吃驚的,吃驚的是,我們的國文先生也許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吧,否則怎樣會能夠和張東蓀一桌上吃過飯!(以事寫人,感人至深。身體力行,高德高風。敬業精神,堪為典範。)
徐先生於介紹作者之後,朗誦全文一遍。這一遍朗誦可很有意思。他打著江北的官腔,咬牙切齒的大聲讀一遍,不論是古文或白話,一字不苟的吟詠一番,好像是演員在背台詞,他把文字里的蘊藏著的意義好像都給宣洩出來了。他念得有腔有調,有板有眼,有情感,有氣勢,有抑揚頓挫,我們聽了之後,好像是已經理會到原文的意義的一半了。好文章擲地作金石聲,那也許是過分誇張,但必須可以琅琅上口,那卻是真的。(講課得法,教學引領。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如聽仙樂,如坐春風。)
徐先生之最獨到的地方是改作文。普通的批語「清通」「尚可」「氣盛言宜」,他是不用的。他最擅長的是用大墨杠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的抹,整頁整頁的勾;洋洋千餘言的文章,經他勾抹之後,所余無幾了。我初次經此打擊,很灰心,很覺得氣短,我掏心挖肝的好容易謅出來的句子,輕輕的被他幾杠子就給抹了。但是他鄭重的給我解釋一會,他說:「你拿了去細細的體味,你的原文是軟爬爬的,冗長,懈啦光唧的,我給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讀讀看,原來的意思並沒有失,但是筆筆都立起來了,虎虎有生氣了。」我仔細一揣摩,果然。他的大墨杠子打得是地方,把虛泡囊腫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在這刪削之間見出他的工夫。如果我以後寫文章還能不多說廢話,還能有一點點硬朗挺拔之氣,還知道一點「割愛」的道理,就不能不歸功於我這位老師的教誨。(教法獨特,受益頗多。)
徐先生教我許多作文的技巧。他告訴我:「作文忌用過多的虛字。」該轉的地方,硬轉;該接的地方,硬接。文章便顯著樸拙而有力。他告訴我,文章的起筆最難,要突兀矯健,要開門見山,要一針見血,才能引人入勝,不必兜圈子,不必說套語。他又告訴我,說理說至難解難分處,來一個譬喻,則一切糾纏不清的論難都迎刃而解了,何等經濟,何等手腕!諸如此類的心得,他傳授我不少,我至今受用。(師德高尚,傳授真經,終身受益,沒齒難忘,學高為師,德高為范。)
我離開先生已將近五十年了,未曾與先生一通音訊,不知他雲遊何處,聽說他已早歸道山了。同學們偶爾還談起「徐老虎」,我於回憶他的音容之餘,不禁還懷著悵惘敬慕之意。(照應開頭,再念恩師。情到深處,感天動地,眷念之情,至今想起,刻入骨髓,融入血液。餘音裊裊,回味無窮!)
註:本文有刪改。評析:太陽雨。2018年8月12日於老子故里高分語文與國學講堂。
梁實秋:原名梁治華,字實秋,1903年1月6日出生於北京,浙江杭縣(今杭州)人。筆名子佳、秋郎、程淑等。中國著名的現當代散文家、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國內第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曾與魯迅等左翼作家筆戰不斷。一生給中國文壇留下了兩千多萬字的著作,其散文集創造了中國現代散文著作出版的最高紀錄。代表作《莎士比亞全集》(譯作)等。1915年梁實秋考入清華學校。在該校高等科求學期間開始寫作。1923年8月赴美留學,取得哈佛大學文學碩士學位。1926年回國後,先後任教於國立東南大學(東南大學前身)、國立青島大學(山東大學前身)並任外文系主任。1949年到台灣,任台灣師範學院英語系教授。1987年11月3日病逝於台北,享年84歲。(摘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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