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卿：永不飄散的酒香
永不飄散的酒香
楊朝卿
我老家在豫東邊陲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鎮上。半個世紀前，也就是在我約莫五六歲的時候，鎮上有一條長長的不太寬的巷子，東西走向。我的家在這條小巷的東頭，每當颳起西風的時候，就會有一股酒香從巷子的深處飄來。這股濃濃的酒香是由巷子西頭的一家小酒館飄來的。
小酒館的主人是一個鶴髮童顏的老頭兒，可能因為他排行老四，在村裡輩分又長，人們都尊稱他「四爺」。四爺出生在釀酒世家，早在民國年間，他太爺爺就在開封府一家紅亭酒坊里當釀酒師。據傳，他釀的「醉倒仙」醇而不烈，綿而不寡，聞一聞口裡生津；喝一口如步青雲！因而名噪中州，蜚聲四海，被京師納為「貢酒」。後因軍閥割據，戰事連連，四爺一家為避戰亂，扶老攜幼返回故里農耕為生。解放後，人們安居樂業，四爺又重操祖上舊業，在鎮上開起了小酒館，自釀自銷。四爺為人活泛，生得慈眉善目，腆著肚子，像個米勒佛。又因他祖上有個好名聲，所賣的酒都是用祖傳工藝自釀的高粱大麴，醇正綿甜，價格又公道，所以深得人們的青睞。
我父親有喝的嗜好，因而成了酒館的常客。每當農閑或陰雨連綿的時節，我就會跟隨父親走進那家小酒館。裡面很熱鬧，有打麻將的，有玩紙牌的，當然更多的還是喝酒的。有的要上一碟小菜一壺酒坐下來慢慢細喝；有的兩人對飲，來個「杠子打老虎」；還有的聚眾酗酒，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直喝得一個個二目圓睜摸不著北！而忙人喝酒很簡單，急急地來到櫃檯前，遞上兩毛錢，舀上二兩酒，端起來一仰脖子「咕咚」一聲一飲而盡。然後咂咂嘴，用袖子一抹揚長而去……就這樣，四爺的小酒館成了小鎮上的娛樂中心。
四爺忙活一陣後，總是仰坐在擺滿酒罈子的櫃檯里那張老式雕花木椅上，很慈祥地叼著他那把褪了光澤的青銅水煙袋，深深地吸上一口。煙袋裡的水打著呼嚕，煙氣兒由嘴裡經喉嚨一直滲到他的五臟六腑，然後再由鼻孔里溜出，飄向櫃檯前，悠悠地形成一個個煙圈兒。這時候，我就跑上去揮動著胳膊拍打著，追逐那一個個煙圈兒，那煙圈兒被我撕開一道又一道口子。我再回過頭去看四爺，他微微地抽動著臉上的肌肉，露出一副笑臉，我對四爺也傻傻地一笑……
每當有人買酒時，四爺總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拿起端子從酒罈里往外舀酒，且舀一端子報一聲：「一端子四兩——兩端子半斤——」聲音洪亮而有韻味。四爺的酒館生意紅火時，顧客飲酒的划拳聲、麻將的撞擊聲、以及四爺那拖腔拿調的報賬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就像進了鬧市，好不熱鬧！
我喜歡看四爺數錢的神態。每當生意忙夠一個段落，四爺總愛忙裡偷閒整理清點所收的錢幣。農村的人都不富裕，因而四爺柜上收的錢零鈔居多，而且多是皺皺巴巴的分角票。四爺一張一張地拿出來，先放在膝蓋上展開，再將手掌放上去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撫平，然後再按面值大小分別放在一起。遇到爛的紙幣，他隨手撕下一小片煙盒紙，用指甲蓋從自己的黃牙上刮點牙垢仔細粘貼好，再放入同面值的鈔票中。待一沓沓鈔票整理好後，四爺開始點錢，用左手拿起一沓，右手食指往嘴唇上沾了下唾沫，一張一張地掀著，一邊掀一邊數，嘴裡小聲念著數，一臉嚴肅與專註。這時就是有人喊他聲親爹，他也顧不上應……有一次，他點著錢，我在後面用煙盒紙捻成的紙棒戳他的耳朵，一戳他的耳朵一支棱，一戳一支棱，好像有了特異功能，引得我暗自好笑！他仍照點不誤，一沓鈔票一連點三遍，確實夠個整數，再用線紮起來，然後工工整整地放在錢櫃里。
五十年一晃過去了，四爺和他的小酒館在人們的生活中早已消逝。那隨風飄散的濃濃的酒香也久違了。
前不久我回了一趟老家。一進村出乎意料的是，一股濃濃的酒香又撲鼻而來，令我停下匆匆的腳步，尋覓起四爺當年的小酒館來。這時我才驚奇地發現：在四爺當年小酒館的舊址上，已建成了一家「豫東酒業股份有限公司」，老闆就是四爺的後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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