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世界》:作者、類型與改編
新作評議
作者:劉宇清
責任編輯:張煜
版權:《當代電影》雜誌社
來源:《當代電影》2018年第8期
坦白地說,第一次看完《動物世界》,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甚至沒有在「影向標」里寫短評和打分。可是,與我個人化的「無感」截然相反,7月初的媒體(特別是朋友圈)卻對該片熱評不斷,不吝讚美,甚至為它的票房遭遇打抱不平,比如:「看《動物世界》如何揚長避短、以小博大、闖出華語電影新路子」(1)「既生瑜何生亮,《動物世界》唯一的問題是生不逢時?」(2)......於是,又去電影院看了兩遍,結果有了分析《動物世界》,探究電影作者、類型、改編、觀影期待與市場效應之關係的想法。
韓延的電影《動物世界》改編自日本漫畫家福本伸行的漫畫《賭博默示錄》。《賭博默示錄》是福本伸行「開司賭博三部曲」的第一部,第二三部分別是《賭博破戒錄》和《賭博墮天錄》。「開司系列」漫畫在日本大受歡迎,銷售量超過1000萬本。2007年,「開司系列」被拍成電視動畫片,名為《逆境無賴開司》,共26集。2009年,日本NTV電視台將「開司系列」改編成130分鐘的驚悚影片《賭博默示錄》,由東寶映畫發行。(3)
漫畫和動畫利用誇張、變形的筆觸和影像,創造一個「逃出」現實的世界,看似與現實劃清了界線,實則對社會問題毫不避諱,直指要害。漫改電影利用真人演出,將「逃出」的漫畫世界重新拉回到現實,原本希望更加真實地反映社會,結果事與願違,往往只能通過隱喻進行間接地諷喻。漫畫、動畫和漫改真人電影,各具形態,各有所長,擁有不同的受眾群體。不同形態/類型之間的改編,要各取所需、揚長避短,才是成功與否的關鍵。就《動物世界》的改編而言,得焉,失焉,豈可一語盡義。
我們不妨將福本伸行的原著漫畫「開司系列」、佐藤雄三監督的電視動畫《逆境無賴開司》、佐藤東彌的漫改電影《賭博默示錄》和韓延的漫改電影《動物世界》進行對比。或者換個角度,分析後三者對原著漫畫所做的改編。
《逆境無賴開司》在每一集動畫的片頭和結尾,都會用歌曲來宣示主題、承上啟下。歌詞/「開司格言」(大意)如下:
未來掌握在我們的手中,不需要別人的規則,不需要別人的道德,不需要學校和私塾,要將真相掌握在手中,我們不是為了哭泣而降生於世,我們不是為了失敗而降生於世......
越是掙扎,也就越陷越深。倒向哪邊?現在就是你的最後機會。不要放棄,要改變自己,沒有人會同情你。現在,敗者們的比賽之時,即將到來......
《動物世界》則通過小丑的獨白來表達導演的心聲:
該打的仗我已經打過了,該跑的路我也跑到了盡頭,該守的道老子自己守著。背叛、爭搶、沒有底線,想把老子變成一隻動物?No!沒戲!老子寧可做一輩子披荊斬棘的小丑,也絕不會變成你們這種人渣的樣子!遊戲是你們的,規則老子自己來定......
《動物世界》還有李宇春演唱的主題曲:
欺騙、背叛,真假善惡難辨。謊話、讒言,被我逐個去揭穿。天堂地獄,一念之間,千萬別失去清醒;三回九轉,一夫當關,我隨時保持冷靜;貪婪、偽善,交給命運審判。妄語、狂言,休想碰老子底線。現實幻想,一念之間,看看誰比誰乾淨。善報惡果,一唱一和,金錢痴咒卜輸贏。在動物的世界裡,有太多虛情假意,默默無聞的人,在一起,捍衛真理......
言為心聲,這些歌詞和獨白明確地唱(說)出了各自的主題。相對而言,《逆境無賴開司》的主題比較簡單,強調反叛、自主、不甘失敗、逆境求生,明顯更對年輕人的胃口。《動物世界》的主題則更加複雜:標榜努力奮鬥,堅守道義底線,辨別是非善惡,揭穿謊話讒言,批判動物世界,頌揚人間真情,捍衛世道真理……肩負著各種責任,似乎超出了一部影片所能承受之重。事實上,複雜(沉重)的主題,換句話說,導演想讓小丑變身超級英雄的野心,給《動物世界》增添了額外的負擔,不如漫畫和動畫輕鬆暢快。也許,單純的鬥智、鬥狠,比複雜的社會/人性批判,更受年輕的觀眾青睞。其實《逆境無賴開司》和《動物世界》,不同的片名,已經明示了各自的「立意」有別:前者意在張揚,後者重在批判。
《逆境無賴開司》將漫畫變成動畫,劇情非常忠實原著。日本電影《賭博默示錄》和中國電影《動物世界》都在原著的基礎上新寫了故事,但仍然把驚險刺激、跌宕起伏的賭博活動作為電影情節的核心。「賭博」是動漫領域比較另類的題材。所有關於賭博的故事,既要呈現智力競賽的精彩,也要揭示爾虞我詐的殘酷。賭博,既精彩又恐怖,是個無解的悖論,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原著漫畫的故事裡「幾乎一個妹子都沒有,卻能讓無數大好男兒們呼吸急促、心跳驟升、血壓狂飆」,靠的是智商競賽(賭博)。電影《賭博默示錄》和《動物世界》都增加了女性角色和家庭成員。比如:伊藤開司有一個從事兼職的母親和當公務員的姐姐;鄭開司的母親是個植物人,只有青梅竹馬的女友和他相濡以沫。設置女性角色和家庭成員,目的在於感情戲和溫情牌(沉重的負擔?溫暖的慰藉?),同時也會削弱漫畫中原有的殘酷性,單從觀眾反應來看,未必好,也未必不好。
《動物世界》雖然是對福本伸行原著《賭博默示錄》的改編,但在某種程度上也像是對動畫片《逆境無賴開司》所做的真人版翻拍。比如:孟小胖這個角色的外貌和裝扮,肯定參考了動畫中安藤的造型。《動物世界》的情節,大概可以分為三段:登船前、在船上和下船後。所謂改編,不過是根據「國情」做登船前的鋪墊和下船後的渲染。在船上的故事,基本上是照搬漫畫和動畫的情節。準確地說,《動物世界》在船上的情節,與《逆境無賴開司》的前10集基本吻合:出航、火蓋(開戰)、勝負、破綻、決死、興亡、揭破、鐵棰(制裁)、回生,「局中局、連環局、計中計、連環計,高潮應接不暇」。如果只看《動物世界》,肯定覺得很燃、很燒腦、很滿足;如果先看《動物世界》再看《逆境無賴開司》,就可能覺得動畫更精彩;同樣,如果原本就是漫畫和動畫的擁躉,滿懷熱情去看漫改真人電影,會不會覺得絲絲遺憾?勝從險中求,改編名著,必須勇於挑戰。原著漫畫《賭博默示錄》和動畫《逆境無賴開司》,都已經是非常成熟、成功的類型,韓延要把它們改編成電影,移植到新語境,培育新類型,是非常有勇氣的行為。迄今為止的5億元票房收入,足以證明《動物世界》既培育了初體驗的觀眾,也爭取了動漫的部分擁躉。「順風不浪,逆風不慫」。失敗?從何說起!
國產漫改電影希望從日漫讀者和動畫觀眾那裡爭取一片天地,可能並非一條捷徑,而是一柄雙刃劍。樂觀地看,這種努力可能為中國商業電影類型的探索闖出一條新路。消極地想,也可能造成日本「漫畫—動畫—漫改電影」產業鏈條對中國市場的進一步滲透。無論如何,《動物世界》都是一次意義深遠的嘗試,甚至可能成為「新類型的標杆」。為此,我們不妨談談《動物世界》在人物設定方面的啟示。
比如鄭開司(為什麼姓鄭?也許是為了和「真該死」諧音)。原著動漫和日本電影里的伊藤開司,在便利店工作,成天渾渾噩噩,一事無成,因為替人擔保而背負巨債。為了還債而被人慫恿上了游輪,美其名曰「希望之船」,實為「賭船」「賊船」「人間地獄」。《動物世界》里的鄭開司,在遊戲廳扮演小丑,為玩者製造歡樂;同樣被生活所拋棄,同樣因為輕信而背負巨債,但他是被挾持才上了「賊船」——命運之船。鄭開司為了謀生而扮演小丑,內心也住著一位小丑。這種人物(身份)設定,凝聚著導演的情感與野心,標誌著改編與原著的分野,給敘事埋下伏筆和鋪墊,為表達帶來便利。
內心為什麼住著小丑?因為在八歲生日那天,隨著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哨聲」,爸爸不在了,媽媽癱瘓了,動畫片里小丑烙進了記憶。從此以後,鄭開司就經常「晃神」,小丑也不斷跳出來說話。「腦子有病」就可能會「晃神」、幻視、幻覺、甚至「通靈」,「螻蟻」可以瞬間變成英雄。這種設定,堪稱巧妙。基於此,導演可以通過小丑的獨白來表達鄭開司(導演自己)的心跡,甚至直接把「心理現實」可視化,精心打造不輸好萊塢視覺效果的「百怪斬」。「技術自覺」是《動物世界》最值得稱道的地方,但不得不說,導演在有些地方稍嫌任性了。用特效表達心理現實,貴在相得益彰,若是為特效而特效、為奇觀而奇觀,甚至因為「晃神」而脫離劇情,就過猶不及了。
從看見小丑的第一眼起,我就預感《動物世界》是一個關於(孤獨的)英雄的故事。為了打造一個弱者逆轉命運的英雄故事,導演把《賭博默示錄》里的「開司格言」換成了《動物世界》里的小丑獨白。故事中有兩種戰鬥:鄭開司在船上與賭徒的戰鬥,小丑與怪物的戰鬥。賭博戰突出鄭開司的智慧,打怪獸彰顯小丑的道義,二者互為鏡像,合而為一。小丑身穿斗篷、背負雙劍斬殺怪獸的時候,分明就是蜘蛛俠、鋼鐵俠、漫威英雄的化身。像我這樣的老派影迷,甚至多次「晃神」,想起《大話西遊》里的至尊寶,以及周星馳扮演的一系列「英雄」形象。小丑形象成為賭博片和英雄片的紐帶。類型融合!導演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我猜測:漫威英雄電影和周星馳電影已經融進了韓延的血液。
原著動漫中的人物幾乎都是日本人(根據姓名推斷),《動物世界》里的角色則比較國際化。這種改編有何深意?有什麼好處?安德森這個名字,只是因為道格拉斯主演?李軍和開司初次見面,就用「中國人」的身份套近乎,結果卻毫不留情地殺熟。第一次決勝,對壘外國人?最後懲戒,針對的是同胞?最後的拯救,是呼應父子情?公海就是法外之地?幕後賭局如何操縱普通人的生活?電影沒有對這些點進行明確表現,所以此處不便過度闡釋。
本人雖不追星,但亦未免俗,平時關注最多的電影還是大導演、大明星的作品。比如姜文的《邪不壓正》,要四年等一回呢,當然會天天掐著指頭算日子。至於像《動物世界》《我不是葯神》這樣的電影,不僅片名很普通流俗,導演也名不見經傳,是很容易被忽視的。電影和觀眾,彼此被錯過,是有意還是無意,是偶然還是必然,是對還是錯,豈可一概而論。三年前,筆者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喜劇電影的囧途:生於通俗死於低俗》,大意是說,從《人在囧途》到《港囧》一路走來,徐崢雖然既開拓了喜劇電影類型,又培養了電影觀眾,但是「囧途」系列的各種「窘境」也越來越離奇、怪誕、脫離生活,眼看就要墮入「窮途」,似乎難以擺脫「生於通俗死於低俗」的宿命。換句話說,筆者對徐崢的期待減弱了。因此,《我不是葯神》以徐崢為「賣點」的各種宣傳和海報不但沒有激起我的觀影慾望,反而讓我更加遲疑:又是一部「徐崢電影」?文牧野會不會又是一位被名演員「架空」的導演?就像姜文之於《尋槍》的陸川,馮小剛之於《老炮兒》的管虎。遲疑歸遲疑,筆者還是在第一時間看了點映,因為《我不是葯神》「三人組」中還有一個令人不太猶豫的「壞猴子」寧浩。結果雖然有點打我的臉,但我不但不覺得尷尬,而是由衷地感到高興,願意努力為它鼓與呼。因為《我不是葯神》不僅揭開了某些制度的盲點,戳中了大眾的痛點(淚點),創造了又一個票房奇蹟,而且誕生了一個能夠激發觀影期待的新組合:寧浩、文牧野和徐崢「監、導、演」三位一體,下一部電影,絕不會錯過。
探究《動物世界》,卻說了這麼久的《我不是葯神》,似乎有點不公平,但是好在並不違背「電影作者與觀影期待」這個小主題。第一次觀看《動物世界》時,導演韓延的名字並沒有引起筆者的注意。直到有一天,看見朋友圈裡熱議他的微博:「這幾天,陸陸續續見到了《動物世界》的幾個資方,大家都絕口不提票房和市場的事,但是話里話外都在寬慰我,我心裡清楚,有一個事實我必須要面對,那就是我在《動物世界》里的嘗試現在看來是失敗的。這段時間我也一直在反省,帶著這麼一群可愛的人動用了龐大的資金完成了一場這樣的冒險,其實就是在側面印證了我的自以為是和異想天開。......無論如何,是你們讓我在三十五歲有了這麼一部任性的作品,電影里有句話,逆風不慫,也送給自己,話不多講,閉門思過,開悟之時,江湖再見。」(4)筆者就納悶了:韓延是誰?資方為什麼寬慰/寬容他?他憑什麼「異想天開」地「冒險」?他為什麼反省?電影票房拼不過《我不是葯神》就算失敗?......帶著一連串疑問,果斷地關注了他的微博。
當筆者發現韓延就是《滾蛋吧!腫瘤君》的導演時,心中就頗為自責了。我怎麼會忘了他?或者,我從來就沒有記住他?我不是曾經為導演俏皮靈動、別出心裁的手法擊節叫好嗎?比如在片頭讓熊頓一個噴嚏打出天崩地裂、牆倒車毀人飛的蝴蝶效應;比如因為熊頓傷心就用寒冰將整個城市封凍;再比如......,用各種動畫手段呈現人物的心理/情緒,令人腦洞大開、心悅誠服。至今仍然推崇《滾蛋吧!腫瘤君》,記得白百合,記得熊頓樂觀精彩的生命故事,為什麼偏偏忘記了韓延!因為台前勝於幕後嗎?因為題材勝於技法嗎?我是不是得魚忘筌了?觀眾會因為一部電影而記住導演的名字,也會因為導演的名字而再次走進影院。從《滾蛋吧!腫瘤君》到《動物世界》,無論是對電影類型的開拓,還是對視覺傳達技巧/技術的探索,韓延導演都邁出了堅實步伐。當他第三部電影公映的時候,我一定會是第一批觀眾。
(劉宇清,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400715)
注釋
(1)參考消息網,http://www.cankaoxiaoxi.com/culture/20180629/2286066.shtml。
(2)影 視 口 碑 榜,http://mmz.mop.com/a/180713180721864.html?qid=null&fr=5035&idx=2&ishot=0&pgnum=1。
(3)https://baike.baidu.com/item/ 賭博默示錄 /3094?fr=aladdin。
(4)韓延微博,https://weibo.com/u/1237901237?is_hot=1#_loginLayer_1531832190967。
編輯:王昱
校對:張耀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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