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訪談︱莫言:我永遠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

訪談︱莫言:我永遠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

《學習蒲松齡》,莫言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第一版

兩年前,復旦大學召開「莫言創作研討會」,總結他三十年文學創作。莫言覺得這是一件「尷尬事」:到底我該表現得冷若冰霜呢,還是得意忘形?我決定麻木,我對自己說,被討論的是另外一個人,是一個與你無關的人。

他常常以這種冷靜的、旁觀的姿態看自己,包括被家鄉人引以為豪的「莫言文學館」。館名是王蒙題寫,對聯則是賈平凹的手跡:「身居平安里,心憂天下;神遊東北鄉,筆寫華章。」高密老鄉的極大熱情,又有當代著名作家助力,莫言走進文學館時,也依然覺得「荒誕」:文學館裡的莫言,是與己無關的外人。

正因為有這種清醒的認識,莫言在文學之旅中走得穩健執著且心無旁鶩。無論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帶來的榮譽、第八屆作代會上當選為中國作協副主席的聲名,還是當下紛紛揚揚的預測他得諾獎的傳言,沒有給他的生活增加或減少什麼,作家最重要的還是作品。在中國青年出版社推出的「作家與故鄉系列」莫言小說卷《學習蒲松齡》中,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走到哪裡,就把故鄉「帶」到哪裡。「吾家高密東北鄉,三賢四寶美名揚。石磨火燒咬頭好,韮菜爐包滋味香。曾經村村釀新酒,如今戶戶存陳糧。高梁雖美無人種,唯有玉米遍地黃。」他說:「故鄉留給我的印象,是我小說的魂魄。」《學習蒲松齡》收入的19個短篇,不但故事各異,在結構風格各有變化:寫實的、魔幻的……莫言稱:「寫著寫著筆就飛起來了」。

記者:您曾經提到自己對短篇小說的創作和銷售充滿信心,喜歡閱讀短篇小說的讀者大有人在。為什麼近年反而短篇寫得少了?

莫言:我對短篇一直情有獨鍾,短篇自身有長篇不可代替的價值,對作家的想像力也是一種考驗。前一段時間我又嘗試寫了一組短篇。短篇的特點就是短、平、快,對我的創作也是一種挑戰。寫長篇還是大工程,即便是文壇的老工匠,面臨巨大的工程也會發怵。長期不寫,剛上來就寫長篇會覺得手生,通過寫短篇熱熱手再寫長篇,就像賽馬一樣跑熱蹄子再比賽。

我一直認為,不能把長篇作為衡量作家的唯一標準。寫短篇也可以寫出成就。國外的契訶夫、莫泊桑,中國的蘇童、遲子建、劉慶邦……不說長篇、中篇,單憑短篇也能確立他們在當代文學史上重要的地位——寫短篇完全可以寫成一個大家。

記者:無論故事的氛圍是荒誕無稽還是鬼怪精靈,作品豐富的想像空間與澎湃輾轉的辭鋒總是能叫人驚嘆不已——一提到您的作品,評價總離不開想像力。尤其在《學習蒲松齡》中,從書名到內容都是對中國民間想像傳統的一種回歸。您怎麼看待作家的想像力?

莫言:每一個時代的作家都有獨特的想像力。我最近擔任「柔石短篇小說獎」的評委,天天在讀小說,發現每一個作家的想像力各具特點:劉慈欣的短篇《瞻仰上帝》寫到天體物理,有非常深厚的修養和準備。他利用深厚的科學知識作為想像力的基礎,把人間的生活、想像的生活,融合在一起,產生獨特的趣味。這樣的能力我就不具備。須一瓜、哲貴、海飛、楊少衡……各自都有特別的想像風格。我是比較土的想像,離開鄉村和農業就沒有想像的材料。有人說寫作就是天馬行空,這是狂妄之言。創作必須藉助物質的材料才可展翅飛翔。楊少衡對官場非常熟悉,寫官場小說就如魚得水;海飛寫的諜戰小說跟麥家又不一樣,他寫人性的糾葛;葉廣苓寫滿清貴族有關的小說,因為血液里有這些東西,寫得就爐火純青。如果讓我來寫滿清貴族的格格,可以通過查資料寫作,但是肯定不如人家。

每個人的想像力是有限的,想像是很物質的東西,即使胡思亂想,也要有物質依託。我的想像力憑藉什麼?馬牛羊雞犬豕,高粱地玉米田……寫這些得心應手;一進入城市生活、科幻領域,一進入特殊的歷史題材領域,就不是我的長項了。這也是作家應該注意的方面。

記者:在閱讀您的作品時,常常感覺到一種激情,從故事到語言,有一種一瀉千里的暢快。按差不多兩年一部新作的節奏,有人提到您的創作速度是偏快的,您認為呢?寫作速度對作品質量有影響嗎?

莫言:《蛙》是很技術的寫作,寫得很冷靜,很慢;寫《生死疲勞》的時候感受到激情和靈感,是感性的寫作,可遇而不可求。我也希望能有像《生死疲勞》的放鬆和靈感,一年哪怕來一次也行。

我寫得越來越慢,《生死疲勞》是2006年出版的,《蛙》是2009年底出版的,到現在3年了,這期間只寫了四五個短篇。我不勉強自己。有時候也沒必要跟自己較勁,不一定非要寫什麼,當你感覺哪一部作品一瞬間讓你非常激動,只能去寫它。創作道路很難設計,有些作家為十年或幾年寫作排了計劃,但是大多數作家跟我一樣,計劃往往難以落實,往往不由自主,被現實打亂。下一部寫家庭倫理小說,或戰爭小說,也可能是官場小說。

記者:在寫不出來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有焦慮之感?

莫言:我只能按自己的想法來,不要非幾年內出一部長篇,作家寫得再多,能留下的也就那麼幾部。十部中上水平的作品,還不如寫一部好作品。我把寫十部作品的精力集中起來寫一部,寫起來可能不由自主,還是希望下一部小說能夠有所變化,和前一部有所區別。不能脫胎換骨,至少能改頭換面。否則寫作的意義不大。

現在作品太多太多。這次參加柔石短篇小說評獎,我讀了很多作品,單獨讀一篇,感覺語言機智,人物塑造栩栩如生,故事很好,幾十篇讀了一遍,很難說哪一篇小說好,沒有讓我太興奮的作品,也沒有太失望的作品,像是一個作家寫的。這很可怕。劉慈欣的小說,有新意、有亮點,有別人沒有的東西,看了以後能讓人記住,現在缺的就是有原創意義、有鮮明個性的小說。我們老說純文學,其實哪有純文學、通俗文學之分。一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且地位也在不斷變化,當年的純文學,現在可能無人問津;當年的通俗文學可能成為陽春白雪。就像當年寫唐詩的人認為宋詞通俗,寫宋詞的人認為小說通俗。現在通俗小說反而是純粹的,比如寫盜墓就是盜墓,純文學反而是不純粹的。好的文學應該包羅萬象,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就包羅很多思想、包容了很多藝術的風格,它的偉大就在於不純粹,兼容並蓄,但是又把各種因素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記者:寫了這麼多年,寫作的技巧越來越純熟,創作中還存在什麼困惑嗎?

莫言:困惑太多了,越寫越困惑。當年寫《紅高粱》時沒有困惑,感覺到手握真理,腳踏祥雲,天馬行空。現在越寫越老實,老覺得當初的寫法不對。自己作品的數量不斷增加,重複的可能性越來越大。這是當代生活對作家創作生命力的一種挑戰,如果不能跟當代生活保持親密無間的關係,就只能去寫歷史。不是不可以寫,但是即使寫幾千年的歷史,當代的生活氣息也要貫注其間。當代生活氣息應成為歷史題材的靈魂。對當下把握越準確,寫歷史題材越有當下性。我越來越認識到,生活確實非常重要。我這樣的作家要想獲得新生,寫出超越自己的作品,只能自己救自己,鋪下身子,沉入到生活的底下。

這麼說可能會有人嘲笑。跟最底層的老百姓建立不分彼此的親密關係,難度很大,但是必須這麼做。我一直努力這麼做。但是一回去就「被隔絕」。同年代的人,認為我混好了;晚輩們認為我高高在上,無論輩份還是年紀都難以接近。

最重要的是自我調控。不要把自己想像成了不起的人物衣錦還鄉——雖然這樣可以獲得虛榮的滿足。我永遠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不要忘了自己的根本,不要忘了吃幾碗乾飯。

記者:聽說在您的老家高密,建立了莫言文學館,能介紹一下具體情況嗎?

莫言:高密的宣傳部長退休後希望成立莫言研究會,我說研究我沒有意義,他說跟你沒關係,沒侵犯你的利益。我就沒法拒絕了。正好高密一中有一處80年代的舊樓,空著,他們跟一中商量了一下,希望辦成文學社團的場所,建成莫言文學館。因為有很多文學愛好者參與其間,我也沒法反對。如果非鬧著不讓辦,也有點矯情,什麼事情一旦過分就不真實了。他們一腔熱情在那裡辦,也沒有占縣裡資源,沒要財政撥款,只好順其自然。但我心裡很清楚,文學館裡的人不完全是我,實事求是那部分是我,誇大的那部分,溢美的那部分不是我。辦起來後我大力支持,把過去的書做了幾次大的精減,幾千冊圖書刊物和各種證書、報刊資料,全部給他們了,裡面所收集的東西很多。

記者:您回老家也常去莫言文學館嗎?利用率怎樣?

莫言:他們每周對中學文學社團的孩子們開放,看刊物討論文學作品,舉辦閱讀演講會,不定期對社會開放。我去看過,感覺很荒誕,完全像是外人。文學館裡的莫言,是他們塑造的另外一個莫言。

這種事全國一陣風,很多省都有當地作家的文學館。網上有批評意見,認為給健在作家辦文學館是諷刺和挖苦,我也很無奈。當地政府搞文化建設,有的地方歷史上有很多名人,沒有歷史名人就找當代名人,難免有吹捧,要往好里說。裡面介紹你「少有天份」,說你天才你就真把自己當天才,這就成傻瓜了。很多文學館現在存在著,但很可能被後人拆掉。

記者:舒晉瑜;來源:中華讀書報

聲明: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與本平台無關,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原網站文章內容更改,以原網站為準。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社科智訊 的精彩文章:

TAG:社科智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