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赤子「新青年」與他的那座珠峰
NO°／179
Sunday，Aug 12，2018
攝於珠峰
山
古箏曲
陳佩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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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小事集盒】第179篇原創文章
梁 宸
熱愛老齡事業的85後
▲ 2018年5月14日10時41分，69歲的夏伯渝在第5次嘗試中，成功登頂珠穆朗瑪峰，實現了26歲時留下遺憾的夢想。他是迄今為止中國登頂珠峰的最年長者、全世界登頂的殘疾人中最年長者，也是第一位依靠雙腿假肢登頂珠峰的中國人。
緣 起
因為從事數年老齡工作的關係，我接觸到國內各類退休後的長者以及為長者提供服務的數家企業和工作人員。
接觸的越深，越能感覺到，越來越多的中國長者的狀態並不是大多數人印象中的衰老和退出社會，而是富含閱歷與知識，退休後漸漸適應全新生活狀態，保持對時代的好奇和跟隨，展開新的人生，創造新的價值，他們是這個社會的珍寶。
四月，我萌生了為這些嚮往並踐行美好退休生活的長者們做一個偶像故事專欄的想法，為新長者發聲，而我更喜歡稱他們為「新青年」。
籌備階段，朋友把夏伯渝正在尼泊爾境內攀登珠峰的報道推送給我，為彌補年輕時的遺憾，近70歲的夏老在雙腿截肢的身體狀態下依然不舍珠峰，他是我在試圖尋找的國內最有力量的「新青年」，決心去北京找他。
壹 ?初見夏老
從獲取夏老聯絡方式，到正式見面，大約持續了三個月的時間。
這期間他剛剛完成珠峰登頂，除了恢復身體健康狀態，還要接受受來自各方的邀請，採訪。直到我跟他聊起對珠峰的熱情以及自己曾在北坡大本營缺氧求生的感悟，夏老樂了，答應從他繁忙的安排中抽出來一個上午讓我們去他北京家中當面聊聊天。
七月的北京城，沒有南方城市那種要命的炎熱，要舒服一些。約好上午8點見面，夏老所住的小區靠近中關村，小區門口有警衛，屬中央機關小區。登記通報過放行進入園區。
夏老親自應門。他穿著一身橘色的運動裝，聲音洪亮和善，領我們穿過大堂，大堂里堆放著夏老登山的十幾紙箱物件，坐到會客廳的沙發上，夏老隨和笑道，不要拘謹，想問什麼就直接問吧。
他溫和爽朗如鄰家長輩，完全沒有名人姿態。沒有像大部分近七十歲的長者那樣日漸矮小，反而身板挺直，一身運動套服，走路颯颯生風，中午他在前面領著我們去小區食堂吃午餐，他端著餐盤問我們中午想吃幾隻蝦，沒有客氣的意思，彷彿我們是他認識很久的小輩，簡單照顧，清清淡淡，反而是我們顯得太拘束了。
如此交流半日，夏老依然遙不可及。他是一位裝著義肢剛剛登頂珠峰的69歲長者。歲月給他平靜從容，就這樣淡然質樸的氣場之下卻蘊含著登上世界之巔的能量，無法想像這過程所需要超凡的勇氣和驚人的意志力。
考慮到夏老特殊的身體情況，他早年就失去了小腿以下部分，那這一路上他需要面對的就不僅是常人都難以忍受的艱辛和危險了。
▲ 和夏老在其居住小區，夏老走路時颯颯生風
貳? 43年前初登珠峰
夏伯渝1949年生於重慶，因而得名「渝」。6歲時隨父母支邊到了青海。他從小酷愛踢球，年少時曾入選青海體校。那時的夏伯渝，不知道什麼是登山。
夏老與珠峰結緣於1975年，他26歲。
新中國建國初期，中尼劃界談判時，中方提議，將邊境線劃在珠峰頂峰，但尼方認為，珠峰完全在尼泊爾境內，與中國無關，就因為「你們中國人都沒上去過，怎麼能說是你們的？」
這樣的反問，緣於之前提到的首個登頂珠峰的丹增·諾蓋，生於尼泊爾，長於印度。
尼泊爾當時是印度的附屬國，因此印度人也一度叫囂，「中國人從來沒有登上過珠穆朗瑪峰，珠穆朗瑪峰根本不能算是中國的領土範圍。」正是這樣的背景，使得中國攀登珠蜂，陡然間成了一項莊嚴的國家使命。
1960年中國登山隊首次從北坡登頂珠峰，因當時天還沒亮，沒有燈具照明，所以沒能拍攝到登頂的照片引發質疑。這才有了1975年，夏伯渝因感興趣免費體檢，結果身體素質優異被國家登山隊選中，經過短期培訓，夏伯渝隨中國登山隊來到珠峰腳下。
▲ 1975年珠峰6500米處夏伯渝（左）和政委王富洲（右，於1960年首登珠峰的三個中國人之一）
就在這次的攀登中，夏伯渝失去雙腳，珠峰成為了留在他26歲心中的遺憾，珠峰改變了他的一生。
當時隊伍抵達了8600米高度。惡劣天氣突然來襲，一位藏族隊友因體能嚴重透支，一不注意，他的背包滾落萬丈深淵，包內物品全部丟失了。
當晚，隊伍下撤在海拔7600米紮營。夏伯渝看到那位藏族隊友蜷成一團，瑟瑟發抖，才知他的睡袋也隨背包掉落了。
珠峰登山者都明白如此高海拔地區艱難的環境里，任何出讓自己安全裝備救助他人的行為都極具危險性，遇到這種情況，救不救他人都是出於自己內心的選擇，這被稱為登山者內心最艱難的抉擇「天問」，然而夏伯渝當時竟是未曾多想，便將自己的睡袋讓給了隊友。
「我是『火神爺』嘛，不會凍傷的。」夏伯渝心想，自己火力這麼壯，一年四季洗冷水澡，在零下十幾攝氏度的營地跑步都不用穿鴨絨服，怎麼會怕冷？他毫不擔心，竟就在零下20多攝氏度且極度缺氧的情況下睡著了。
第二天，當他隨隊走下山，回到了海拔6500米的營地。晚上睡覺時，他卻發現自己「不會」脫鞋了。大夫連忙將鞋剪開，發現他的腳已經沒有溫度、沒有知覺。
夏伯渝不相信「火神爺」也會凍傷，以為休息幾天就會好轉。然而，當眼睜睜看著雙腳從粉紅色變成紫紅色，再慢慢變黑、萎縮，他不得不接受了這個現實。
當回到北京，在醫生那裡聽到「截肢」二字時，他說：「本來就想登完山就回去踢球，結果沒有腳了，當時就不知道怎麼辦了，真是不知道後面該怎麼過了。」
在夏伯渝陷入低谷時，廣播中傳來了中國登山隊9名隊員成功登頂珠峰的消息。那是夏伯渝等隊員下撤十幾天後的事，也是中國人登頂珠峰首次被國際認可。夏伯渝仍然躺在病床上，他為隊友們完成了祖國賦予的重任由衷高興，也為自己的命運難過，「自己沒上去，還把腳凍掉了。」「如果不是這個意外，我也應該在那裡」。
當他在醫院住到半年時，有個德國假肢專家來講學，順便為他會了診，對他說：「你戴假肢之後不光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並且還能再去爬山。」夏老說這句話給了他希望，讓他開始對今後的生活有期待。他說：「珠峰奪去了我的雙腳，因此我恨珠峰；但是經過登珠峰之後，讓我也愛珠峰。」
被問起是如果知道會失去雙腳，是否當時不會那麼慷慨的借出睡袋，夏老很坦誠的笑道，「那當然會猶豫啊，但現在看起來，我還能給他，因為我沒腳也可以。」
▲ 夏伯渝攀爬冰壁
叄? 2016年「下撤」珠峰
如果說第一次在珠峰上為他人放棄睡袋是夏伯渝天生的勇敢與自信使然，那麼2016年就是夏老在夢想與他人之間經歷了「天問」，做出了人生最艱難的選擇。
2016年4月，經過了1975年的首登失去雙腳、2014年的尼泊爾山難、2015年的尼泊爾地震珠峰雪崩，至此夏伯渝已經是第四次再赴珠峰，終於，他來到了距離登頂只差94米的高度。
「夢想就要實現了！」夏伯渝激動不已。誰知此時忽然暴風雪來襲，吹起的積雪遮蔽了視線，暴風颳得臉像刀割一樣，一米之外什麼都看不清。夏伯渝此時真想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已經到這兒了，換成誰肯定都想上去，更何況是我。我都67歲了，又是一個殘疾人，這很可能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正當夏伯渝糾結之際，他回過頭，看著跟在身後的5名夏爾巴嚮導。夏爾巴人是散居在喜馬拉雅山兩側的居民，天生登山能力極佳，以為登山者提供服務、充當嚮導和背夫著稱。同時，這也是一項危險的工作，幾乎每個夏爾巴家庭中都有人因登山罹難。
夏伯渝很清楚，作為資深登山者的他本人，知道面臨死亡禁區、氧氣耗盡、暴風雪的多種困境中，多停留一分鐘，生的希望就多降低一份。他彷彿透過雪鏡看見了幾個小夥子急切的目光。
「他們都是二三十歲的年紀，正處在人生的最好年華。我不能為了自己的理想，罔顧他人性命。」於是，夏老笑稱當時做了一個這輩子最艱難的決定：下撤。
▲ 2016年5月9日，夏伯渝（中）與夏爾巴嚮導在攀爬恐怖冰川
無論是1975年的贈與，還是2016年的下撤，真正的登山者心裡不是為了征服那座山，是為了征服自己，就如夏老一直強調說，「珠峰不是被征服的，是珠峰接納了我。」在這個過程中超越自己，擁有與自己相處的能力，擁有與自然相互呼應的能力。
山巔的榮耀遠不及人性的光輝。
肆? 2018年成功登頂
▲ 夏伯渝成功登頂珠穆朗瑪峰，坐在峰頂經幡前
今年3月31日，夏伯渝再次啟程，並於4月12日抵達珠峰南坡大本營。
經過一系列訓練和適應後，5月8日凌晨，他與嚮導開始向山上進發，一路跋涉，於11日抵達海拔7900米的C4營地。
由於高空風猛烈，全隊在等待中度過了一天。待13日天氣好轉，夏爾巴嚮導架設起路繩，一行人來到了海拔8400米為夏伯渝臨時搭建的C5營地。
北京時間14日凌晨，夏伯渝離開C5，向峰頂發起「總攻」，終於於當日10時41分登頂。
▲ 夏伯渝在珠峰頂上摘下氧氣面罩與妻子遠程「電話」
這張就是夏老在峰頂經幡前摘下面罩，因為在惡劣的環境里堅持多日，臉都變形了，他激動的流淚了，正在用對講機接線大本營與家人「通話」。
他難得地有些靦腆地告訴我們，「當時就是馬上告訴家人我實現四十多年的夢想了，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一直讓家裡擔憂，一直也最感謝家人支持。要告訴家人他已經登上了珠峰，以後要花更多的時間陪伴家人，承擔家庭責任。」
在北京電話那頭是夏老的妻子馬怡，她聽到夏老在珠峰上跟她說話，她的聲音也顫抖了，「祝賀你，老夏！你一定要小心，要平安下來。我們在家等著你！」而此刻夏老的兒子夏登平已經悄悄的駐紮在珠峰大本營守候到爸爸登頂的消息，等待他下山後用自己支持他的方式迎接他。
夏老說起妻子馬怡就笑了，1983年經人介紹相識的，那時夏伯渝已經失去了雙腳，馬怡反而被夏伯渝的故事以及他本人的樂觀堅強打動。
1984年，倆人的兒子出生了，給孩子起名夏登平。夏老補充說，他媽媽和他都說這個名字是登山平安的意思，他說我當時想的是，攀登在山上就像走在平地上一樣。
伍? 初心易得 始終難守
整理資料的時候兩個故事讓我非常感動。
第一件是夏老的妻子，夏老的老伴兒馬怡給了他強大的動力和支持。馬怡為了讓當時年幼的兒子登登（兒子小名）了解爸爸的登山事迹，自己撰文配畫編寫了一個小冊子給兒子，讓他知道夏伯渝受傷失去雙腳後，堅持鍛煉，自強不息，為所熱愛的登山事業奮鬥的精神。
她知道夏伯渝的夢想就是登頂珠峰，那也是支持他活著的最大動力。
「你只要活一天，就要為你再登珠峰去拼一天，去斗一天。如果你消沉下去，不僅是對方贏了，而且說明你的夢想太不堪一擊，它在嘲笑你。」每當夏老經歷折磨痛苦的時候，她曾經這樣激勵他。
第二件是夏老的兒子，夏登平得知父親登頂成功的消息後，說「其他人是靠成就感和熱愛去登山，但我爸不是，他心裡有座山，年輕時遺憾留在這裡，他想去拜訪它，只是為了站上去」。
「雖然我爸現在的一切都是截肢後激勵他獲得的，但怎麼過來的只有我們知道。如果我有超能力，希望他的腿能長出來，至少他這一生不會那麼辛苦。」
但面對「你想擁有什麼超能力？」的問題，夏伯渝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都不想要，因為今天我的一切都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他不覬覦任何捷徑。鄭重的回答盡顯老派人的可敬。
夏老在交流的過程中一直跟我們強調說，「這個（攀登珠峰）過程其實很平常、很普通，就是實現我自己的理想。而且我堅持做運動。你們不要把我想的太偉大了。」
登上珠峰，夏老說也沒有特別的感覺，彷彿是早就應該來到了的一樣。
問起夏老有沒有什麼能跟中國退休的長者分享的，他很為難，他說「我最怕讓我談什麼想法，讓我說什麼，其實我都不會說，我就是想登珠峰，想去實現它，就要認真鍛煉。但並不是每個人退休就要去登珠峰，登山是我的愛好。其他人應該也有自己的愛好，有喜好的事情就去做，但要花時間精力去準備，去實現。」
▲ 友人畫作送給夏伯渝，壓在他的書桌玻璃檯面下
結 語
夏老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份波瀾不驚的超然平靜。
涉獵過高山大海就只一句兩句淡過，排斥驚世駭俗，只想平平常常地，像個赤子一般地熱愛自己的山。
經歷足夠並保持初心不改。
生理殘疾、癌症疾病、經濟條件都不是阻礙一個人去探索去實現自己所熱愛的事物的理由，年齡更不是。
不是年紀決定了你該做什麼，而是你做了什麼決定了你的年紀。
用登山家喬恩科勒考爾曾說過一段話作為結束：「我認為，如果你足夠幸運的話，你肯定會有一些你熱愛並擅長的東西。這些東西讓你弄清楚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什麼，到底在這裡做什麼。似乎這比聽起來難多了。你不能選擇你的熱愛和激情是什麼，但它會找到你。人不忠於自己……才是最糟糕的選擇！」
所以,你的「那座山」找到你了嗎？
小事集盒 「N個矩陣」來稿者
梁 宸
▲ 熱愛老齡事業的85後
湖畔老齡科學研究院創始姑娘
編 輯 | 小 裸
撰 文 | 梁 宸
為堅持不屈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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