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九：你是人間惆悵客

你是人間惆悵客

冬九

成容若君，我要這樣稱呼你。

第一次看見你的名字時，年紀尚小，似是而非，不知為何，心弦竟為之輕顫了一下，字簡單，並不生僻，一旦組合起來，令人不禁心馳神往，也許是因為那四個字的組合，有奇妙的、彷彿畫一般的意境吧？有著這樣一個動人名字的你，該是怎樣一位風度翩翩，溫潤如玉的少年郎？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君子當如玉。君子當翩翩。

君子當是濁世佳公子，來於世，卻不為世俗所侵。

從第一次遇見你，便千百次地默念你的名字。自少不更事到青澀篤定，不曾忘記那樣多的時刻，心門被叩響的聲音。無數次往前追溯你的一生，隔著時空尋找生命交織的片段。

照亮歷史天空的，是你如流星般短暫而璀璨的一生。出身高貴，家世顯赫，父親權傾朝野，你又是皇帝身邊侍衛，深受皇帝寵信，絕世才情，嬌妻美妾。你擁有世人渴望的一切，所有人都被拋在了你的櫓聲之後，以標準的凡夫俗子的姿態張望並艷羨著你。

你是上天的寵兒，卻自稱是人間惆悵客，惆何悵何？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誰人知？

我不知造化為何要如此捉弄你，逼得你幾乎一生都在為情所困。青梅竹馬的表妹被選入宮中，高牆隔阻，相思相忘不相親，再無相見之期。待時間撫平心傷，娶得嬌妻，度過三年「感卿珍重報流鶯」的幸福生活，美夢轉眼成空，她因病亡故獨留你於世間悲吟「當時只道是尋常」。後來能與你惺惺相惜的紅顏知己沈宛，也因門第懸殊而黯然離去。

情路崎嶇不平，幸得仕途順暢。與世人預料的不同，你被任命的官職是御前三等侍衛。世人只知你詞名遠揚，不知你文武雙全，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幸或不幸，生於官宦世家的你，未嘗不想大展宏圖，指點江山，只是皇帝忌憚父親的權勢，父子不同朝，便做一個不問政事的侍衛，不必去歌功頌德，諂媚上主，尋求榮華富貴，做官你未必不行，而是不屑於在官場長袖善舞，互相傾軋，爾虞我詐。你雖是出身滿洲正黃旗，但有著最純正的儒生靈魂，漢文化早已深入了你的骨子裡。文人可以是皇帝的老師，可以是皇帝的朋友，但若是為奴，便是辱沒了文化的清高。不願為奴的清高與骨氣，在現實的強壓下，終究是無可調和。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作為地道的八旗子弟，身份顯貴，你的至交好友多是年長的漢族落拓文人，以朋友為性命，風雅為肺腑，視勛名如糟粕，勢利如塵埃。即使人自見朱門，君如游蓬戶，一介布衣與權貴之子的交好仍惹來非議。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朋友一個個離開京城，回到江南，剩你杯冷筳殘。「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歷朝歷代文人隱士多喜江南，你少年得志，功名輕取，心心念念的並非鐘鼓饌玉，並非青雲直上，而是江南的幽幽一縷思歸之意。你遁世淡泊，但身在朝闕，註定要在金裝玉裹的錦繡堆中惶惶然荒蕪了心境，

你本人間惆悵客，不是人間富貴花，奈何生在富貴家！

有誰知道，天才的悲情反而羨慕著每個凡夫俗子的幸福。一生掙扎於富貴與自由，家族與愛情之間的你，糾纏在現實與理想的隔閡中來回地碰撞，消磨了生命與激情。也許是出生於冬天，又長期生活在寒冷的北方，寒疾是你如影隨形的陰霾，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經常被病痛折磨的你寫秋冬季節總是頻繁而凄涼哀婉。喪妻之痛，朋友的遠離與過世，對侍衛生活的厭倦，一年年鬱結，如毒藥一樣侵蝕著你的生命。想走不能走，夢裡才求得解脫，內心的痛苦與努力的掙扎，終於在妻子忌日那天得到了真正的解脫。你在風華正茂的三十一歲，與世長辭。

知君此際情蕭索。知君何事淚縱橫。天命不公！

世事無常，權力間的鬥爭無聲無息，無比凌厲。不幸中的所幸，你最終還是逃離了最殘忍的懲罰，不必親眼目睹家族中道衰落。而若是那時你還在，面對困擾了你一生的囚牢大廈傾頹，又何去何從？

人生若只如初見。我該如何祭奠你，以沉默，以眼淚。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原名納蘭成德。

在與友人的酬和中，你常用成容若署名，一如漢人。在一個滿族人的胸膛中，跳動著的是一顆漢族人的赤誠之心。我總是這樣呼喚你，呼喚那個無與倫比的濁世翩翩佳公子，睥睨天下，意氣風發，壯志難酬，孤獨失意，鶼鰈情深，賭書潑茶，生離死別，傷心欲絕。

淡月下，調硯聚墨，幾筆白描，鐵畫銀鉤，寫出一個納蘭。無邊飛絮無邊憂，一地月映一地愁。

你用詞章抒寫自己的故事，一首首小詞似乎信手拈來，卻波瀾過我的每一個世界，催滿山的荼蘼謝盡，催漫天的煙火盛開。你從來只是寥寥幾字，便能勾起記憶深處最溫情的片段。那些平凡而總是被忽略的事物，早已隨著時間在不經意間遠去。如絲如縷的疼痛，捱不住地肝腸寸斷。目光觸及那一字眼時，大動干戈的是內心，泫然泣下的是眼睛。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掩上你人生的冷暖長卷，只有嘆息，一個人的所有故事，一本書就可以囊括。我在年少時得到它，現在紙頁泛起久遠的昏黃，一如這三百歲光陰，生命中的最初永遠不會被忘記，年年今日都會從書架上取下它。年歲增長，歷世漸深，慢慢地理解你的悲傷、美麗與哀愁。

王謝堂前燕何去？當上蒼早早召回這位惆悵客時，唯有你留下的不朽華章，代代流傳。

縱然你鐘鳴鼎食，金階玉堂，塵世里，炊煙後，驀然回首，昔年惆悵已隨風。

五月三十日成容若忌日有感

編輯by panpan

圖片by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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