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燊《在人民廣場站踟躕》
周 燊,生於1991年,滿族。復旦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碩士畢業,在校期間獲得復旦光華獎,現為魯東大學文學院教師。已出版長篇小說《多麥家族》《愛在八點半》《永恆之阱》《尼爾與多麥家族》(台灣版)四部。作品見《青年文學》《民族文學》《作家》《山花》《作品》《芙蓉》《滿族文學》等雜誌,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選載。
周 燊
管正乘坐地鐵二號線剛剛在人民廣場站下車。她專門挑了個下班高峰期來此地,像一隻被擠變形後拚命想舒展的魔方,扭著紅色高跟鞋上深藍色的胯,來做一件她覺得毫無意義的事。
此時她從包里拿出一件開衫穿在了身上。她怕冷,上海夏天的地鐵空調溫度很低,她得照顧好自己,中醫說她體內濕氣太重,最怕冷熱驟替。她一面按療程吃著除濕的中藥,一面擔心馬兜鈴酸是否會在她的肝臟處形成致命的腫瘤。
其實她沒覺得自己應該用中藥調理身體。她對中藥總是抱著存疑的態度。從華威商學院(WBS)畢業回國,她曾因事業不知去向而壓力劇增,導致脫髮嚴重,月經不調。她去醫院檢查,一邊狂擦生薑,一邊吃大夫給開的西藥。一段時間過後,她發現自己那條珍貴的紅河停葯就斷流。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一天在二號線上,管正遇見了炮福。他從世紀公園站上來,她旁邊的座位剛空出來,他就坐了過去。一股火鍋底料味迅速飄進管正的鼻腔里。炮福是個十分英俊的英國男人,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臉上蜒著一圈修剪整齊的絡腮鬍,頭髮不長不短沒有打髮蠟。她最討厭打髮蠟的亞洲男人,歐洲男人則例外。最吸引大家目光的還是他身上那件白色的「I LOVE CHINA」T恤,直觀地表達了他的生存立場。
炮福一直在研究手機上的百度地圖,把那些錯亂的路線放大、縮小,再放大,再縮小。此時管正把手伸進背包里想摸出口紅來擦,不料卻摸到了一些粘稠的東西。她伸出來一看,好傢夥,外面的高溫把她包里的一條巧克力烤化了,此時她的手就像沾滿了糞便一樣。丟人丟大了,她自詡沒有過失態的時候。此時她腦子裡浮現出了倫敦大橋,夕陽下的倫敦大橋。這隻手就是穿過倫敦大橋的一隻烏鴉。
炮福遞給她幾張餐巾紙,上面印著:「小龍坎老火鍋」幾個字。管正想把臉伸進地鐵隧道里。待她擦乾淨手,他用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向管正問道:「你好,女士。你知道這個地方是在哪站下車嗎?」說著,用手指指著手機屏幕上的一個地點。管正第一時間注意到的不是那個地點而是他的手指。修長有型。她想用自己還殘存著巧克力味道的手去碰觸一下。
她接過手機,炮福湊得更近了。她感到心跳在加速。那個地點就在陸家嘴,不過她沒有立刻回答。最後,炮福感謝她的幫助,並額外說了一句:「你看起來很漂亮。」管正用英文回答他:「Thank you」。兩個人一句搭一句,聊起了興,誰也沒有停止的意思。短短几站地的時間,炮福已經差不多全面了解了管正。管正也了解到,炮福來中國已經八年了,他今年四十三歲,在靜安區開了一家玩具專賣店。他之所以在中國姓炮是因為他的英國老祖宗們是造炮台的。而他也喜歡「福」這個字。炮福告訴她自己的店正缺一個幫手,如果她願意,可以考慮去他那兒工作。
管正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的事,喜出望外。不過她還是要先應對手頭幾家大型貿易公司或證券公司的HR,畢竟進大公司是她來上海的初衷。她是海歸名校碩士,年齡小,氣質佳,好幾位HR都看好了她,可是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後,她還是決定給炮福打個電話。因為上次他們二人在地鐵站分別的時候,炮福冒著被車門夾住的風險回來給她塞了一張明信片。這個明信片是一家中醫診所的。炮福告訴她,一定要去試一試,這個大夫是神醫。
管正來到炮福的店,發現這是一家很精緻的鋪子。香爐、茶具、古箏、圍棋、插花,樣樣都有。炮福穿了一身黑色的棉麻禪衣請她喝茶,給她介紹自己的買賣。因為店鋪開在富人區,他不止售賣店裡已有的商品,還接受訂做。他的商品大多數都是各路神仙的小陶瓷雕塑,也有一些管正不認識的木雕異獸,炮福說這是他依據《山海經·海內北經》或者《大荒北經》自己製作的。這令管正對他刮目相看。她憧憬《山海經》這部書,總想找個機會深入研讀,體會其中瑰麗的神秘。她覺得中華文明的根須就散發著《山海經》的奇香。她沉浸在炮福製作的這些工藝品當中,聞著炮福身上英倫香水的味道,腦海中是這些神獸飛天遁地的畫面。
至於薪酬問題,炮福尷尬地笑了笑說賣得好了就多賺,賣不好了就吃泡麵。他之所以想請管正幫助他就是因為他想要把店鋪做大,能在上海至少再開兩家分店。他認定管正有發達的商業頭腦,有「紳士精神」。管正還是頭一回聽見這樣的評價,心裡暗自高興了許久。讀書期間她三次去白金漢宮參觀,有一次是在凱特王妃懷二胎的時候。巧的是她堂姐也是在那個時間段有了二胎,管正替凱特王妃祈禱,希望王室可以順利添上小公主。她本來也是想替堂姐一併祈禱的,可是在給了一個流浪漢一枚硬幣的時候,她把這茬給忘了。在學校的戲劇社團里她曾導演過《威尼斯商人》,並在其中反串。那是一次成功的演出。英國的同學們誇讚她「像狐狸一樣狡猾」。
管正想先在炮福這裡落腳,她決定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在上海調整。學過經濟的都清楚,時間是比金錢更貴重的禮物。她決定送給自己,也送給炮福。她是個重視緣分的人,總想挖掘出偶然當中尚不可知的必然。作為回報,她可以住在炮福的一位女性朋友那裡,同時,炮福陪她去看中醫。在問診的過程中她得知炮福的問題在哪裡,原來他腎虛,老中醫拋去一個意味深長的媚眼,管正心頭閃過一絲失望。後來她仔細回想以確定這份失望的粗細,覺得就和頭髮一樣細,肯定不會超過一根魚刺。
其實管正不是應屆畢業生。她從WBS畢業以後在英國待了一年才回來。那一年她打了兩份工,一份的薪水用來存著,一份用來花。有不少時間是她可以自由支配的,在那些細碎的流水裡,她到處尋覓著可以獵食的浮游生物。她把自己打扮得成熟性感,但不會出入夜店。她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書店和咖啡館,她希望在這樣的正經場合遇上某位Mr.UK。她急切地想要一張英國綠卡。至於為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出了國就不能再回去。
為了令自己看起來更加迷人,管正專門請老師教她正宗的皇室英音。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那段日子她不得不節衣縮食。但她的舌頭也因為練習發音而得到鍛煉,從而欺騙她的胃,使胃也感到滿足。習得之後她才發現,日常生活中很少有機會能展示出她的這個技能。因為她不會主動去搭訕哪個男人,也不會有哪個好男人來主動搭訕她。
倒是在炮福的店裡,她的皇室英音吸引了一大部分「粉絲」。其中有些是美國人,有些人則是「白富美」。他們都是來店裡選購商品的顧客,每一位都受到了管正的熱情接待。為了抬高店鋪的品位,也為了使自己花重金學到的皇室英音不白白浪費,她對每個入店的人都會講英語。為此,炮福常常不滿意她的做法。在炮福看來,他首先是在中國做生意,其次他主要是做中國人的生意。管正整天用英文招待,一來二去恐怕沒有什麼人來店裡購買了。炮福義正言辭地對她說:「你不也是中國人嗎?」
管正斬釘截鐵地回答:「Yeah!But……」她向炮福解釋這麼做的好處,她說這樣非但不會使中國顧客減少,反而還會增加。經過一個月的實踐,炮福才知道管正確實在銷售方面很有本事。原來出入店鋪的都是些有文藝情懷的老顧客,他們普遍年齡段相似,消費水平也相近。現在卻差不多每天都有奶奶帶著孫子來光顧,原因很簡單,大家都想聽管正優美的英語,觀看她英式管家一般的言行舉止。家長此時會對小孩子說:「瞧見了伐?扎台型的哩。」
管正心裡美滋滋的。她第一個月的業績做得很好,店鋪也進入了更活躍的狀態。她盤算著炮福會給自己多少工資,誰料炮福卻再次泡茶給她喝。從凈手、欣賞器具到燙杯溫壺,再到之後的放茶洗茶和沖泡,她感覺自己彷彿穿越到了古代。炮福手法嫻熟,雲煙繚繞。他同管正講,為了實現在上海開起分店的願望,他想把現在賺的錢的大部分都存起來用作投資。他問她是否願意入股,雖然眼前的利益少了點,可是當夢想實現的那一天難道不會加倍地振奮人心嗎?接著,他把茶碗遞給她,教她用蓋子拂去茶渣,他說這個步驟叫做「春風拂面」。隨即補充道:「中國的成語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學一輩子都學不全。」
管正望著他,覺得他是真誠的。她問他在英國的時候有沒有乘坐過倫敦眼。他說是的。她問和誰一起?炮福說和妻子。他反過來問管正有沒有乘坐過,管正說:「想試試的,但是我恐高。」此時她腦海中的倫敦眼變成了一艘太空飛船。
在很少回家的女房友口中管正得知炮福曾經結過一次婚,娶過一個中國媳婦。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妻子留在了英國,他則來到了中國。炮福本打算在中國只待幾個星期的,結果一不小心就待了好多年。管正眼前有幾條生活在「夾河水」里的魚飛過。這種魚既是海魚也是河魚,鮮嫩無比。
「中國人對我們很好的。我愛中國美食。可是我的中文還不是很好,太可惜了。」女房友補充道。
管正乘坐地鐵二號線剛剛在人民廣場站下車。她專門挑了個下班高峰期來此地,冒著被擠成肉餅的風險,來做一件她覺得毫無意義的事。這件事就是策劃路線。
炮福想到了一個商業點子。他想請管正同他一起為店鋪「打call」。他們兩個喬裝打扮成卡通人物的形象,在晚高峰乘坐地鐵二號線於人民廣場站下車,繞著此站的二十個出口「行為藝術」一番。目的是為了吸引一些合作夥伴。炮福說:「希望能引來浙江或者日本的朋友」。他之所以這樣講則是因為他不滿足於自己的商品只停留在小陶瓷或小木雕這些東西上。他想要設計更多新奇的玩具,更多靈感非凡的把件兒。因此他需要投資商。他說他想成為《查理和巧克力工廠》這部電影里的天才發明家查理。
管正說:「我非常喜歡你依照《山海經》創作的那些木雕,其實可以堅持下去的,這可以成為你的特色。」
炮福搖頭:「它們賣得並不好,你也看見了,誰買?」
管正無言以對。她在店裡這麼久,真的沒見一個人買過。顧客會參觀、讚美,但是不會掏腰包。因為他們覺得那些奇怪的動物不適合擺在家裡。她認真想過這個問題的原因,得出的答案是炮福對《山海經》的精心雕琢,似乎讓中國顧客有所忌憚。
管正移開話題,說:「那你乾脆扮成查理好了。」
炮福說:「不行,那你怎麼辦?難道扮成那些小矮人?你知道的,那部電影里除了查理,大家都更像人。」
「我不參與,我在外面等你。」管正說。她覺得這種行為很愚蠢,不過在英國見到的那些行為藝術則是例外。對於管正來說,但凡是在中國做一些能引起大眾注意的事,怎麼說都是難堪的,因為看客里隨便抽出兩個人,這兩個人的老家可能就比西方兩個國家的距離還遠。她感到身上發熱發癢,好像突然間生出了許多羊絨和羊毛,原因是在英國打工時她曾扮演過一隻羅姆尼羊。
「我得扮成中國的某個角色。那樣你們會覺得我更帥。」炮福說。
「那就功夫明星嘍?」她隨口附和。
「李小龍?成龍?還是甄子丹?」
「隨便。」
「不是太有新意吧?不過你要是穿旗袍在我身邊的話一定會特別吸引人。」
二人討論許久,遲遲拿不出方案。第一個無法確定的問題就是裝扮成什麼角色,卡通形象還是影視人物?第二個是,他們兩個「傻瓜」(起碼在管正看來)有膽識穿著異裝走上街頭,到達地鐵站以後,是要開展什麼與路人互動的活動還是只是單純地走過鬧市?
帶著許多疑問,管正此時來到了晚高峰的人民廣場站。看著龐大的人群,第一個蹦出她腦子的問題是一會兒她的一個朋友約她共進晚餐,那麼晚餐的費用是誰出?她這個月的開銷很大,炮福這裡的工資僅夠糊口。如果是AA制的話還好,畢竟在英國的時候已經習慣了。她抽抽鼻翼,覺得中國人會面請客這一做法很朽。第二個蹦出她腦子的問題使她緊張萬分——炮福這個英國佬是否不打算回英國了?人民廣場站有一種天大的魔力,就像個章魚的吸盤。炮福是一隻醋溜蝦。沒錯,這樣會使他覺得自己更適合中國章魚的口味。
幾天前,她從W.W.Chan定做的西裝,一會兒就由將要和她共進晚餐的那位姐妹帶來。她們是中學同學,那個女孩目前就在西裝店工作,她覺得自己已經走上了人生巔峰。她詢問管正西裝拿來做什麼用?管正當時騙她說是要出席重要的活動。實際上,她是為了在炮福的店裡能更「扎台型」。除了吸引更多人,她還想讓炮福的目光多在她身上多駐足一會兒。
有一次炮福無意中提起過他的前妻。他說他們的婚姻之所以結束,是因為彼此缺乏理解。管正把這句話記在了心裡,反覆琢磨著其中的意思。這種以前她根本不會在意的「廢話」,現在卻變得十分耐人尋味。她問自己是否理解炮福,答案無法確定。於是她把問題的難度降低,問自己是否真的認識炮福,答案令她唏噓。
管正隨後進行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如果她就是炮福的前妻而他們兩個又十分「理解」彼此的話,他們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會一直生活在英國。那也就是說,如果炮福再次找到了一個善解人意又大氣的中國姑娘作為妻子,他們還是有一定幾率重返英國生活的。管正直勾勾地站在地鐵站,腦子裡飛快地做著算數。最後她發現,有個人情感摻雜進去的概率怎麼算都不準。與此同時她打了個嗝,中藥味反了上來。她這才想起老中醫說的,炮福是因為什麼才那麼迷戀中藥的。
管正覺得自己一隻腳站在人民廣場站,一隻腳站在貝克街站。她舉起一枚硬幣觀察,發現它的一半虛化為了便士。在那半枚便士透出的微光中,她突然看見了一隻狐狸的臉,一個邪魅的微笑,她嚇得趕緊把硬幣甩了出去,臉上冒了一圈汗。很多事情系起的結似乎瞬間被什麼東西扽緊了,從而人民廣場站成了一根崩塌的琴弦。
還是在英國期間,她做過一件事後遲遲無法走出陰影的事情。這件事情直接導致她決意回國,後來同樣也是這件事情使她決意再回到英國。沐浴在英國的陽光下,那裡的街道和葡萄,炸魚和薯條,會給她帶來解開繩結的快感。想要解開一處結就要回到原處,這是她回到中國以後日漸參透的真理。
事情發生在她把自己打扮得成熟、性感以便吸引MR.UK之後。由於遲遲獵不到目標,她感到強烈的恐懼和焦慮。她向來都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人,所以國內的家人一直以為她在英國生活得十分充實,為了打消家人對她孤零零一人在外的種種擔憂,她謊稱自己早已找到很好的男朋友。不過隨著家人迫切想要見面,事情愈發接近敗露。她不想被規勸回國,那是無能的表現。
一個星期五,她收到了朋友瑪姬的簡訊。瑪姬已經有兩個孩子,不過她丈夫目前還只是她的男友。她的男友是一個獵人,擁有合法持獵槍的資格。瑪姬約管正周末出來「詩意地狂歡」。管正的確需要一次放縱,這還是她來英國之後第一次參與什麼「狂歡」。她想,也許和許多敏感的關鍵詞有關,如果真有某種能使人沉醉其中忘卻煩惱的解決方式,她甚至願意豁出去。
第二天下午她來到了瑪姬家。奇怪的是並沒有什麼派對的景象。瑪姬男友把大家帶到庫房,神秘而驕傲地公布出他的寶貝,也是「狂歡」的主題——一把獵槍。一會兒等大家熟悉了槍的用法,他會開車帶領大家去一個地方。他神秘而興奮地說,當他知道那個地方竟然有個狐狸窩的時候,他笑得差點尿了出來。
英國的狐狸在非環保人士看來一直是件十分令人頭痛的事。因為曾幾何時流浪的貓狗被處理殆盡後,狐狸就成了倫敦的「新主人」。它們甚至開始威脅人類,也有一些新聞報道此類事件。一些有著獵殺經驗的人士不顧動物保護組織的抗議,紛紛當起了「城市獵人」。他們四處尋覓狐狸的老巢,等待夜晚降臨後成為「救世主」。
管正抱著手裡的獵槍,心「撲通」直跳。她長這麼大第一次觸摸真搶,就像觸摸一位久違的朋友那樣。一行人正去往獵殺狐狸的路上。在中國,殺狐狸是會遭惡報的。小時候她親眼見過有個瘋癲的老奶奶總是自抽耳光並且還自言自語,傳言說是老奶奶年輕的時候曾打斷過一隻狐狸的後腿。除了中國人對狐狸忌憚,日本人也害怕。在日本的傳說中,如果不小心見到了樹林深處的「狐狸娶親」,這個人是要自殺向狐狸謝罪的。所以,管正心跳得厲害不是沒有緣由。
不過,她自詡「不信邪」。心中有則有,心中無則無,這是她做人的一貫原則。狐狸本應該老老實實地待在屬於它們的地方,可是卻不安分守己。它們還會溜進個別市民的後花園,盯著在花園中曬太陽的小寶寶看。管正覺得所有動物都是缺乏理智與情感的,畜生就是畜生。不然為什麼還有人與動物的分別?
狐狸的老巢在一處風月之地。管正覺得這裡一定住著一群「騷狐狸」。她腦海中隨即浮現出了幾個女性的形象,都是她熟悉的人。她的胸中騰起一股無名的妒火。一行人埋伏好,靜待公狐的出現。
接下去的事令管正畢生難忘。就在他們要下手的時候,幾個妖嬈的姑娘發現了他們。她們是從事特殊工作的。她們不允許別人獵殺她們院子里的狐狸,說狐狸給她們帶來了財富。她們怒目圓睜,其中有一個還和管正吵了起來,兩人誰也不讓誰,甚至還撕扯起來。直到管正手裡的槍走火,一聲巨響嚇壞了所有人。不過所幸沒有人受傷。
很快,警笛聲從街道的遠處越傳越近。一行人趕忙上車逃跑。關上車門的那一剎那,管正看見一隻狐狸正在暗處瞪著她,目光凜冽而威嚴,高傲如王。他倆的瞳孔在黑夜的慫恿下對上了那如年輪般纏繞的一秒。管正下意識地對著它開了一槍。瑪姬朝她大喊:「你瘋了嗎,不要再開槍了!」
她覺得自己兩膝酸軟,差點滑跪下去,像一名叛軍那樣。
她並未看清自己究竟打沒打死那隻狐狸。驚恐佔據了她全部的意識,她感覺她已經成為了一名罪犯。打那以後,隨時可能會被警察找上門的念頭一直盤踞在她的腦海中。所以她逃也似的回了國。飛機落在中國的土地時,她長吁了一口氣。
其實管正心裡明白,英國警察那之後沒有再追究他們,或許發生了什麼,她相信這種誤會瑪姬的男友能夠搞定,否則她也無法順利出境。只是那之後,瑪姬再也不願見到管正。真是可惜,瑪姬是她在英國最好的朋友。此外,可能是受槍聲的影響,她總感覺自己有時聽不清,因此走到哪裡都需要瞪大眼睛觀察,像條直立行走的金魚。在中國家裡睡覺的時候,她幾乎每晚都做噩夢,夢見自己走火的槍打中了那個妓女。妓女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英國警察架著她的胳膊,她試圖解釋,但是警察不讓她直視他們的眼睛。就像她不讓那隻高傲的狐狸直視她的眼睛一樣。
為什麼不可以看警察的眼睛呢?醒來後管正想不明白,也因此冷汗直冒。她發現不僅是夢裡的警察,其他英國人的瞳孔她也沒有專註過。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的眼睛在閃爍不定,難以捕捉,好比用鏡子照射一塊冰。後來在與炮福的交往中,她也沒有細緻地觀察過他,他那一排茂密的睫毛是監獄的鐵柵欄,外面的人進不去,裡面的人也出不來。
管正決定來上海發展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想在這顆大松塔身上的某個鱗片里求得一席之地,然後鑽、嗑、擠、攀……向松塔的頂端爬,和所有被風吹於此的灰塵一樣,堅信只要到達頂端就會再次乘上風的列車。這種快節奏的日常應該會讓她遠離噩夢的困擾。她計劃著也許不用爬到頂端就會幸運地遇見一趟開往英國的風列車,然後與瑪姬和好,求得那個差點被她開槍打死的妓女的原諒。她甚至願意讓那個妓女在她身上開一個洞。這樣她就能放心地繼續在英國生活。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第二個原因有些神秘和不確定:管正經常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跟著她。那東西狡猾、敏捷,藏於暗處。上海人口繁茂,是顆不斷膨脹的炸彈,管正想如果連身在上海都躲不掉那東西的話,那就大可以和它一起隨著炸彈同歸於盡。她之所以回絕了那幾家大公司的HR,決心到炮福這裡工作,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不用加班,不用一個人走夜路回家。
自從管正來到上海,在炮福的店裡工作以後,一個聲音便時不時見縫插針地響起。她以為是耳朵的毛病所導致。然而仔細聽上去卻是一種尖細的問候,像一位落魄國王一般性感的召喚。她幾乎可以坐實自己那不祥的預感——被她射了一槍的那隻狐狸,跨越千山萬水來找她復仇了。
在《山海經》里也提到過一種狐狸,長著九條尾巴。管正記得很清楚,她還問過炮福,為什麼不製作九尾狐的木雕,它漂亮,代表興瑞。從某種角度來說,管正是有引申意義的。她認為自己是美麗的,並且也為炮福的生意帶來了興旺。不料炮福回答得十分乾脆:「我怕它有九條命。我只有一條。」當時便駁得管正無言以對。
管正收起回憶,提高警覺。為了逃避被崩塌的琴弦扎死,她努力舒緩呼吸,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形形色色的路人身上,從而把一隻腳從貝克街站抽回,兩隻腳共同支撐住搖搖欲墜的人民廣場站。剛才從硬幣的反光中看見的狐狸臉,此時在她的腦海中自動與一個人的臉重疊了起來。那人正是炮福。
因為炮福曾說:「我就是潛入中國的一隻狐狸。」
管正去連鎖超市買了瓶綠茶飲料,看收銀員像極力遏制情感的機器人。現在她已經全然沒有心情去規劃什麼路線。那是狐狸的舞步,引誘她走向某處墳墓。輪到她付款的時候,看著自己乾癟的錢包,她覺得自己想得沒錯。
她從包里拿出一片獨立包裝的一次性口罩戴在臉上。防止「復仇者」認出她。現在她的思路清晰了許多,明白前來「報復」的狐狸不是她朝其開槍的那一隻。不過她聽說狐狸不是按面孔識人的,是根據氣味一類的東西。聽老一輩人說,人們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自身的氣味。管正給前來為她送西裝的朋友打電話,可是無人接聽,應該是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她想結束今天的所有安排,趕緊回家,認真洗一個熱水澡。那套西裝她不想要了,就算賠掉全部訂金,也比買來之後沒有用武之地好。她決意換個環境。工作也好,生活也好。
管正加快步伐。此時她只想儘快走出人民廣場站。她感覺暗處追蹤她的東西沒有消失,反而離自己越來越近,腦海中不禁浮現出被狐狸殺死後的形狀。也許像電視劇《聊齋志異》里演的那樣,人的精氣被吸干,像根枯木那樣失去地心引力,倒在地上。或者乾脆是一種直截了當的方法,它們用嘴和爪子把她撕碎。就在大庭廣眾之下,就在無數雙驚恐的眼睛裡,她被疼痛和死亡侵蝕卻無人搭救。在狐狸爪子就要剜向她眼珠的最後一刻,她會看到四散驚叫的人群中間有個西方面孔佇立不動——正是那個妓女。
只不過她面孔慘白,瞳孔漆黑一片。她的肚子上有一個大洞,鮮血從嘴角滲出。她就像一具冰櫃里的屍體。這是死了的那個妓女。這是被她走火的槍擊中以後的那個妓女。妓女和狐狸一樣希望她死。因為他們都曾領教過她的傲慢。她身在異鄉時不知是哪種勇氣和自信混合起來催發的傲慢。
管正使勁敲了敲腦袋,讓腦子裡這些恐怖的畫面消失。人民廣場站瞬時又變得碩大無比,她覺得自己正在從一隻野獸的喉嚨走進它的消化道。她想起來民間有種叫做「鬼打牆」的現象,就是人無論如何都走不出某個看似簡單的場地。當時她還有疑問,覺得肯定是那個人自己昏了頭,又沒被繩子捆住腳,哪裡有什麼走不出去的地方?現在她似乎明白了,腳的確可以被看不見的繩子捆住。
「管正?」
管正聽見身後好像有人叫她,但是很飄忽。她不想停下,加快步子變成小跑。可能是狐狸真的來了。狐狸會迷人,可以製造出各種幻象,人在其中可以自己殺死自己。這是小時候她聽爛了的傳說。
「管正!」
這一次聲音極其清晰。不過她假裝沒聽見。與此同時手機響了起來。
來電者是阿C,給她送西裝的老同學。管正猶豫著要不要接,接了會怎樣,不接會怎樣。今天不接的話明天也要接,她知道阿C總會打到她接為止。管正一咬牙,決意放棄趕快回家的打算,去和老同學會面。
阿C在電話里說:「我就在你身後,喊你你沒有聽見,等我。」
管正轉過身,長吁了一口氣。原來不是狐狸,也不是那個妓女。
二人多年未見,彼此親昵地擁抱。在人民廣場站出站的人群中,管正覺得暫時抓到了根纖軟的救命稻草。
阿C把精美包裝的西服交到了管正手裡。一面自嘲地說:「你不會嫌棄我坐地鐵來的吧?」
管正明白她的意思是怕自己忌諱她弄壞西服。她無所謂。
此時她把狐狸、妓女和炮福都拋在了一邊。猶豫著怎麼跟阿C開口,問她能不能把西服退掉。思來想去,她覺得如果想達到目的,一定要先跟阿C講自己和炮福的故事。雖然他們沒什麼故事,但是總有能博得阿C同情的地方。她知道阿C以前是個心軟的姑娘,現在應該也是。她必須使她覺得W.W.Chan的西服現在對於她管正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
二人結伴走出了地鐵站。此時天已經黑了。管正深深地吸了口氣,仔細感受著空氣中可能埋伏的騷氣。阿C身上的香水很香,掩蓋了夜的味道。
管正一點不餓,她只想洗澡。此時她們坐在一家頗有小資情調的飯館裡,管正發覺阿C這些年變成了一個話嘮,自己根本沒有講話的機會。說著說著,阿C從包里拿出了一小盒精美的巧克力送給管正,是個國產的品牌。
阿C說,多虧是管正通過她訂製了西服,替她增高了業績。她得好好感謝她。這頓飯她請。
管正如沐春風。還是中國人更有人情味兒。不過她已經對巧克力沒有什麼興趣了。她沒有給阿C準備禮物,覺得此時氣氛有些尷尬。
在阿C滔滔不絕地講述中,管正得知了她這些年來的狀況。她通過自己的努力進入了理想的單位,所從事的工作又是自己愛好的。她在上海目前還是條「單身狗」,雖然長得不錯,條件也說得過去,追她的人也不乏精英,可是她說她不著急,她還要等。至於等什麼,管正想問,又覺得這樣會使阿C的言潮更加洶湧,所以就止住了。
阿C對管正說:「沒辦法,我沒有你好命,沒那種出國見世面的福分。」
管正隨意哼了一聲。她正在查找手機微信里炮福的朋友圈。那裡有一張炮福的自拍照。她想拿給阿C看,說她目前在這個男人的店裡工作,不過西裝可能很快就會派不上用場了。這樣,話題權就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上了。
阿C看後,淡淡地說了一句:「我覺得他不適合你。」顯然是誤會了管正的意思。
不過管正還是覺得如同一碗涼水扣在了自己頭上。
「我識人很準的。因為見過的人太多。」阿C補充道,「我不是說他不好,只是覺得你們兩個在一起,肯定不會合適。你們兩個的氣味就不同。」
「你真逗,隔著照片都能聞出他什麼味?」管正說道。
「不信算了。他們都說我鼻子比狐狸都靈,不過我不是用鼻子聞的。算是——第六感吧。」
「中國很大的。」阿C補充。管正愣了好幾秒。在這幾秒鐘里,她品出了這句簡單的話語當中豐富的內涵。比如,中國很大的,自己完全可以在中國找一個意中人。比如,中國的國土面積比英國的國土面積大九百三十多萬平方公里。管正盤算著,像炮福這樣的人還會再有多少。狐狸是哪個國家比較多。炮福應該算在「人」的群體中還是「狐狸」的群體中。同時,躲避在一個更大的地域應該會獲得更多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可以比回到英國,去求得那些人的原諒更能使人感到踏實。
不過,「復仇者」已經追到身邊了,它們把過去和未來撕成碎片並藏了起來。
二人吃完飯雙雙回到了人民廣場站。她們現在終於都做完了今天的任務,可以安心地回家了。管正提著西服,反覆猶豫著還要不要向阿C開口說退貨。其間,她接到了一個炮福打來的電話,炮福問她路線設計得怎麼樣了,有沒有想好扮演什麼角色。
阿C說今天見到管正很開心,許久都沒有這麼與人暢談過了。她囑咐管正沒什麼大毛病不要整天喝中藥,是葯三分毒,現在感覺不出什麼,時間長了肯定有副作用的。管正笑著說謝謝,她把西服收下了。剩下的錢明天會打給阿C。
松塔本來就有祛風滋陽的作用,自己卻還那麼虛弱,管正覺得有些滑稽。
送走阿C,管正反而不想回家了。她想在地鐵站里好好逛一逛,尋找一個繼續留在上海,直面「敵人」的理由。一時間心血來潮,她跑進洗手間,把精美的西服換在了身上。不愧是大牌,管正心想。從面料到做工,無不體現出細緻的心思在裡面。換好後她還不忘按下沖水,因為此時「西裝革履」的她看起來是那麼有身份。非常像一名合格的上海人。
容光煥發。品牌對於女人來說有著瞬間改變氣質的魔力。管正覺得自己昂首挺胸,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至少在人群中,她是最顯眼的。她感到身後跟著她的那個東西再次出現了,不過對方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似乎不敢輕舉妄動。管正心頭一陣得意。她感覺自己坐上了一隻熱氣球。狐狸在地上不得不放棄伏擊,咬牙切齒。
這是一隻色彩斑斕的熱氣球,管正越升越高,地上的東西越來越小,高樓大廈成為了火柴盒。現在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氣流允許。為此,她熟練地調整著氣球的高度。
然而沒過多久,她就發現氣候在同自己作對。熱氣球彷彿變成了一艘在風浪中行駛的船,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完全不受她的控制。在太陽的金光中,她瞪大雙眼才看清,有幾張巨大的臉出現在天上。像是耶和華,又像是如來佛。他們努嘴朝她吹氣,他們要把她的熱氣球掀翻。管正嚇得不輕,向神靈求饒。唯一令她感到巨大的東西就是渺小。她懺悔,從自己降臨人世的第一天開始。
二號線進站了。「轟隆隆」的聲響中,管正定了定神,就像匆匆忙忙做了一場真實的夢一樣。
她明白自己無法實現成為一名「女紳士」的夢想了。
今夜月光難得明媚。管正孤身一人走在路上。她想,要是希望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東西前來攻擊自己,那就隨它們去吧,不過她不希望自己的這身西服被弄壞。她需要保存一個好器皿用來包裹體內的沌氣。要是這身衣服壞了,而她自己又體無完膚,誰會為她重新縫製一張光鮮的皮囊呢?
狐狸最有可能。因為它們還有復仇的下一步——製作一個管正的人偶,用它們已經收集到的那些碎片和W.W.Chan的布屑。它們可能還會用一些稻草,與阿C的觸感不同的稻草。散發著腐爛的泥土味。它們夜以繼日地編織管正的形象,然後把她立在閃爍著耀眼金光的荒野。
當其他狐狸如野火一般從四面八方燒來的時候,九尾狐便會在遙遠的青丘山為新的歷史和戰爭憤啼。
腰部傳來輕微的震顫,不是鐵蹄踏地的前兆,而是手機。號碼顯示為炮福。他從未在深夜給自己來過電,像一聲號角,命令管正所有的「從未」衝鋒上陣。
「視覺人文」新寫意主義藝術作品展
2018年第8期(總第585期)目錄
小說苑
王十月→勝利日(中篇)
季棟樑→烏乎紀事(中篇)
邵振國→回水灣
曹軍慶→時差
開端季
周 燊→在人民廣場站踟躕
張承志專欄
張承志→往事的迭印
散文隨筆
鍾 鳴→詩的肖像(一)
祁 媛→空鏡(外二篇)
詩人自選
江非→我的夢(十二首)
龐培→初春及其他(十一首)
末 未→ 紙扉扉
大視野
王春林→再造文學的時代經典
——論中國當代文學的經典化追求
視覺人文
劉驍純 王林→ 關於「新寫意主義」
中國貴州茅台酒廠有限責任公司向世界100所著名大學圖書館贈閱《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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