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哲理 > 止庵 | 一個詩人的死法

止庵 | 一個詩人的死法





我曾經三次以文字的形式表達對已故詩人沙蕾的悼念,其中之一是在我的組詩《如逝如歌》里:




渴望不死的歌手在鏡子的另一面




開始唱關於死亡的歌




當然這更多是因他當年突然的死引起的驚詫,我還有一首《詩人之死》,是寫在他死後十六天,寫的全是對他的死的聯想。他死了很久,我仍然覺得惘然若失,因為他走得實在太過突然。我一點兒也沒有這個思想準備。我們本來每周都通信的,有一回沒信來了,我正等著,忽然接到一個電話,說他已經死了。他先是感冒,轉成肺炎,有學生偶然去看望,發現人不行了,急忙送到醫院,拍胸片一看,原來早患了肺癌,已擴散到滿肺……終於不治而死。




我馬上趕到他的住處,所謂「都無長物,塊然一室」,正是這樣;可是他的「室」乃是地下室。我沒來過,早從他的言談與信中知道。他死前不久有一封信里說:




「昨天地下室變成了地中海,一片汪洋,非穿高統套鞋不能涉渡,我的房門口因築了個水泥的高門檻,所以室內進水較少。」




從前他給我父親的信中也說過:




「我住『地中海』(地下室)垂六載,已住出感情來了,如不想結婚,搬家就變成多此一舉。像衣服是穿給別人看一樣,住房子我想也是如此。」




我記得是非常逼仄而潮濕,牆上好像在淌水,到處都是他的詩稿和小幅的女人頭像的鉛筆畫(他的畫畫得很傳神),但也都是潮乎乎的,當時我有一個感覺,彷彿是大片在雨中凋謝的白色花朵圍繞著他空空的床。大概這也正是一個詩人的活法;

而他猝然離去,也正是一個詩人的死法罷。







沙蕾(右一)、我父親沙鷗(左一)和我,攝於一九八四年




我在為我的詩集寫的後記里提到沙蕾,稱他是一個「純粹的詩人」。他活到七十四歲,我從一九八五年初認識他到第二年七月十五日他死,統共才一年半,我對他的了解實在非常之少,大概僅限於他的詩罷,所以現在寫這篇文章不能報告他的生平,但應該談到他的詩。我覺得他寫於四十年代的那些詩,可以說是完全獨出心裁,無論在表現情感的深度上還是在對於美的追求上,都是新詩史上少有的傑作。

沙蕾之為沙蕾,差不多就因為這些詩;這些詩別人很少寫得出來,對於沙蕾來說也如此——他晚年雖然竭力要寫出好詩,畢竟今非昔比。

但他有這些詩,一生也就夠了;對這一點他自己也知道,在給我的信中說過:



「我一直有這樣的想法:我已寫了不少可以流傳的詩,對己對世,都可以交待了。」




可是這些彷彿天外來物似的好詩一直也就沒有問世的機會,說是不合時宜或氣候不對都可以,到一九八幾年才在寧夏的一個不甚流行的刊物《新月》上以「詩十九首」和「詩十五首」為題刊出一部分,但也沒有太多的反響,因為這時人們已經不怎麼讀詩了。新詩的不景氣是個玉石俱焚的舉動。

沙蕾死得無聲無息,好像他不曾活過;他生前把他最好的詩選編一冊出版的願望(在給我的信中多次提到此事)沒有實現,而我在他房間里見到的那些詩稿以及畫稿後來聽說都被燒掉了——正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只能寄希望於什麼時候有人能從塵封的舊雜誌里發現他的詩,不用說這希望十分渺茫;但可以自慰的是:好在沙蕾這些詩對於真懂詩的人來說永遠是動人心魄之作。




在我的詩中可能過多地強調了「死」,這是因為我想恐怕直到死的那一刻沙蕾也沒有想到他會死。從前他在信里說:



「我因為身體很好,覺得自己還有好幾十年好活,便沒有緊迫感。」




他常常在晚飯後穿過整個城市到我家來,每次還帶來一兩塊巧克力,我真覺得他是生意盎然。

所以死對他來說就特別殘酷。

此種感覺後來在電視上看到薩爾瓦多·達利臨死前被送進醫院的鏡頭也產生過,因為我記得這個奄奄一息的人說過「我是一個不死的神仙」的話。那時我莫名地感到難過。我的詩里出現了「鏡子」這個意象,因為生死之間最是不好說,勉強說來就好比一面鏡子罷,你在這一面盡可以看見有關你的一切,可就是看不到背面是怎樣的;等你到了背面又看不到這面了。我現在隔著生死來回想沙蕾,說什麼好像都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了。




沙蕾曾經多次跟我談過他想寫一部長篇小說《十姊妹》。我說,十個姊妹總得有的幸福有的不幸罷,他很決然地說,不,十個都很幸福。他對人生真的這麼想,他真的相信人間有幸福這件事,而且真的去追求。他在給我的信中說:



「『十全十美的愛情,盡善盡美的作品』依然是我的牢不可破的信念。」




他也是拿著這個想法來看待文學作品,在另一封信中說:




「我所說的和諧,當然是包含差異的,同時他是反佔有的,殺人是佔有他人的生命,自殺是佔有自己的生命,所以都不和諧。……文學作品是提高人的靈魂的,幹麼要宣揚殺人與自殺呢?《白夜》也是悲劇,卻有偉大的心靈,如果那青年把姑娘的情人槍殺,就不佳了。總之,人類已夠迷誤了,我們應悲天憫人,做一些拯救靈魂的工作;否則又何貴乎有文學作品啊!」



從這一點出發,我推薦的卡夫卡、博爾赫斯,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他都不喜歡;所喜歡的是陀氏的一篇《白夜》。我想要了解沙蕾就看《白夜》罷,他就是書里的那個「我」;《白夜》有副題曰「錄自一個夢想者的回憶」,沙蕾也正是生活中的一個夢想者,他所希望的是在現實里能給《白夜》續寫一個好的結局——他雖然喜歡這小說,但對那個結局顯然是不滿意的。




我曾與一個朋友談到「夢想成真」,他說其實這句話是不對的,夢就是夢。

是的,夢想若是成了真,人怎麼活呢。沙蕾就是夢想了一生,他的詩也就是夢想的記錄。《白夜》的主人公最後有一番話說:




「我的天!整整一分鐘的幸福!難道這對人的一生來說還嫌短嗎?……」



我不知道在沙蕾的一生中有沒有過這樣「一分鐘的幸福」,但對一個夢想者來說,有與沒有,他都是幸福的罷。







沙蕾手跡




沙蕾是我父親的老朋友,在與我相識後的一年半時間裡,他來我家做客至少在二十次以上,給我寫的信加起來有一百多封,可以說是往來非常密切。可是要講到他對我的影響,應該說主要是靠他四十年代寫的那些詩,與他和我談話寫信沒有特別大的關係,因為我們對人生和文學的看法並不相符。如果非要加以歸屬,沙蕾還是浪漫派或理想主義者,無論人生或者創作都如此,所以我們在一起爭論的時候更多。




我曾稱他為「老現代派」,乃是就詩的寫法而言,它們讓我耳目一新;也許更重要的是這些詩的藝術成就所帶來的震撼性,我(我父親大概多少也如此)簡直是因之而猛醒了。沙蕾四十年代寫的詩,不知道總共有多少;他在一封信中說曾寄給徐遲一卷手稿,共八十五頁,大約就是全部了,後來發表出來的不過是一部分而已。




沙蕾死後,我去他的住處,看到過一些詩稿和畫稿,但是沒敢亂動,只囑咐他最後那位女友,一定要妥為保存。如果這些詩作真的落得被燒掉了的下場,那不啻是中國新詩的厄運了。關於中國新詩,我一向不大看好,因為最好的詩人始終得不到標舉,沙蕾即為其中之一,沙蕾詩名不彰,新詩就很難說已經有了公正的標準。




我父親寫過一篇長文談論沙蕾的詩,題為「星斗在黑夜裡播種」,後來編入《沙鷗談詩》。這篇文章並非父親的上乘之作,因為思路太過清晰,對詩的很好的感覺硬被納入理智的框架里了。但這大概是迄今為止有關沙蕾惟一的一篇評論。沙蕾曾建議我為他寫評傳,我自認沒有這份功力,但是他的詩的特色確實應該找機會討論一下的。




關於中國新詩,我想缺乏的是一條大家都義無反顧地願意走的正路,也就是真正對美的追求

;個別詩人的確注意到這一點,也曾有所嘗試,但是都還有弱點,譬如徐志摩美則美矣,未免失之於膚淺;何其芳美則美矣,未免失之於陳舊;戴望舒取法稍正,然而好壞參半。沙蕾大概也是如此,他當然也寫過不好的詩,但他那些傑作,如此美而深刻,美而新奇,實在很是罕見。這也正是他不能見容於中國新詩史的原因罷。




如今重讀沙蕾給我的信,不禁對他充滿了懷念之情。只可惜當時不能珍視,給他回信也總是對他對新生活的嚮往大潑冷水。我不知道那時已是他生命的最後一程了。我關於人生的看法,沙蕾無以改變,雖然他一再試圖改變我;他在文學上的無比熱情,卻不能不說是對我的一種促進。







整個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文學上實在很消極,因為和他這番交往,我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他給我寫信講過很多鼓勵的話。如一九八六年二月七日說:「我們不該急功近利,應埋頭寫傳世之作。我的好詩都是像你這樣年紀寫的,你趕快努力吧。和我做朋友我是很嚴格的,一定要對方寫出好東西來。我同樣也想念你們,但一出門就是半天,又那麼遠!等我看到你有精品時即來看你們。」此時我寫了幾篇小說,大約和他的「逼迫」有關,雖然別說「傳世之作」了,就連及格都還差得遠。




沙蕾是自覺的詩人,也應該能夠理解,光靠努力遠遠不足以解決全部文學問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同年四月二十七日信中說:「詩當然是要寫的,可我實在寫不過三、四十年代時的水平,怎麼辦?」我因此揣想臨終時的沙蕾,覺得他恐怕別有一種悲哀罷。




沙蕾有個看法,與我父親過去講的不謀而合,我以為是很有見地的,見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九日來信:「如果我們將愛好的作家的作品翻來覆去地讀,十遍二十遍地讀,就會得到他的『真傳』了。」這實際上是他的經驗之談,一九八六年一月八日信中說:「關於寫作,我認為還是要『師承』的,我寫好詩,主要得力於梁宗岱譯的《一切的峰頂》,我想你們除博覽外,還得精讀一最愛的作家的作品,得其神髓,在這基礎上樹立自己的風格。否則莫衷一是,難得成功。」以後我讀周作人,讀廢名,似乎正是循著這個路徑,可是那時沙蕾已不在了。




說來沙蕾這個人很認真,甚至認真到固執,但因而也就不無有趣之處了。譬如我們通信,經常討論的一個問題是彼此之間如何稱呼。他要我直呼其名,這在我是一個困難;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一日來信因此說:「你稱呼我名字的確是比較親切的,假如你實在覺得彆扭,那麼就稱呼我為『詩人』好了。」直到第二年五月十日來信,仍提及此事:「『老沙』比『沙老』當然好,可是有一個『老』字,我是不大喜歡的。我們何不洋化,你稱我為S豈不省筆墨?」我當時另外起了個「稗子」的筆名,他來信便這麼叫我,他也因此而自稱「沙子」。




他否認有代溝存在,我如何回答的不記得了,或許是說「溝」可免而「代」不可免罷,他在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六日信中說:「你說『溝』不存在,我當然相信;至於『代』,以現代派的眼光看來,可能也是一個框框,應該打破;時序可顛倒,那麼,『代』似乎是不存在的。中國人所謂『忘年交』,『忘年』是打破了『代』,『交』是打破了『溝』。」我曾說他「生意盎然」,由此也可見一斑了。




沙蕾逝世後十五日,我寫了《詩人之死》一詩,以為悼念:




月光里有個聲音喚著我




雲朵都鋪成海的波浪




GM:一陣黑色的風暴捲走了他的船




沙灘於是一半歸於黑暗




一半歸於月光;而月光




歸於海,歸於墳塋的濤聲




所有的蚌在一瞬間都張開了




所有的蚌都吐出珍珠




AA:世界上所有的花朵都開了




為了迎接他的死




所有的花朵都開作黑色的風暴




為了捲走整個的海




SO:海底是冷寂的




像你蒼白的床




月光里有個人在懸崖般的岸邊




跳啊跳啊伸直了兩隻手臂




我的呼喊因有月光照耀




而變作黑色、變作冷寂




這裡稍加註釋:「GM」即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引句出自她的《死的十四行詩》;「AA」即安娜·阿赫瑪托娃,引句出自她的《詩人之死》;「SO」即沙鷗,引句出自他的《哭沙蕾》。我父親的詩寫在我之前一周,後收入詩集《失戀者》(一九九三)。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大家 的精彩文章:

榮筱箐 | 「失蹤」的中國女孩和美國夢
尼德羅 | 在帶娃上,80後這屆父母堪稱史上最累

TAG: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