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謊言難言,傳奇不奇
宋嵩,1985年4月生於山東濟南,文學博士,現供職於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部。文章散見於《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揚子江評論》等報刊。
《胭脂》:謊言難言,傳奇不奇
宋嵩
世上最容易說的話是什麼?也許是謊言。古今中外的歷史上,下到黃口小兒,上至亂世梟雄,往往是謊話張口就來。想當初西楚霸王垓下突圍,迷途之際向一田父問路,「田父紿曰『左』」,一個「左」字就把英雄誤導進了沼澤之中,釀成一曲自刎烏江的千古悲歌,中國歷史也因此被改寫(事出《史記·項羽本紀》)。太史公微言大義,用字精妙,小小一「紿」,褒貶自現。難道還有比這更容易說、後果更嚴重的話嗎?
世上最難說的話是什麼?大概也是謊言。一個人說謊,總要以不被對方戳穿為目的,因此說謊者不但要苦心積慮地謀劃,開列出謊言說出後的種種可能並加以推演,還不能在對方面前自亂陣腳。「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說謊者的基本素質,可惜大多數人連這一基本素質都不具備,往往在謊話說出之時,語氣、眼神甚至臉色就已經出賣了你,「自圓其說」這個說謊的最低要求也就無從談起了。
人這一生中,多多少少都會說謊。說一次謊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都在說謊,更難的是一輩子都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中,或者是用一輩子去守護一個謊言。那樣的人生,必定是痛苦的煎熬,永遠活在被揭穿的恐懼里,夜夜在驚悸中醒來,或者,像張翎筆下的「胭脂」(吳若雅),在彌留之際孤獨地躺在養老院的床上,「看著暮色的陰影漸漸塗上牆壁,並從中間隱隱認出了死神的翅膀時,我依舊還在回憶一生中撒過的所有謊言。……我看見我的謊言排列整齊,一個一個地從我面前走過,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著它們的創造者的檢閱。」我無從體會這是一種什麼感覺,但想必不會像元帥檢閱士兵那樣志得意滿,意氣風發,因為她用一生去謀劃並維護的那些謊言瞞過了天地,卻也瞞過了她最不想瞞的人。「胭脂」和窮畫家錯過了一班船,也就錯過了一生;而當淺淺的海峽不再成為不可逾越的鴻溝,多年之後那個坐船離去的人終於歸來,卻因為謊言的濃霧重重而迷失了應該停靠的港口。
在《胭脂》中,祖孫三代(「胭脂」吳若雅、小抗、「神推」扣扣)似乎都是說謊的高手:吳若雅二十二歲之前是淑女,二十二歲之後是騙子,「一夜之間學會了用謊言騙取各種東西」,「不僅善於編織謊言,也精於講述謊言」;女兒小抗說謊無師自通,眼睛、面色都安寧自然,謊言「在長久仔細的研製過程中磨平了所有的瑕疵」;「神推」更是被公認為配得起和誠實擦得上邊的所有形容詞,低調、內斂、緘默、謙和是她最好的偽裝,「宮廷御醫」和「祖傳秘方」的光鮮之下,無言涌動的是浸透了血淚和心酸的家族史。令人驚訝的是,她們生命中遇到的最重要的、那些跟她們唱對手戲的男人們,似乎也深諳說謊之道——儘管他們的謊言也是各有原因。小說的主旨,是寫祖孫三代女性不甘於命運的擺布而在夾縫中的掙扎與抗爭。她們的一生因為與「負心漢」的遭遇而跌宕起伏,但翻檢中國文學的歷史,從小說雛形的唐宋傳奇,到已經成為一種戲劇樣式的明清傳奇,千百年來反覆述說的無非是似曾相識的情節。或者書生落難、私定終身,或者始亂終棄、遺恨三生……張翎縱有生花妙手,對於聽慣了人間悲歡離合的當代人來說,也只是「傳奇不奇」;但她顯然不是像茅盾評價「鴛鴦蝴蝶派」那樣「言愛情不出才子佳人偷香竊玉的舊套,言政治言社會不外慨嘆人心日非世道淪夷的老調」。《胭脂》堂堂七萬言,的確可以、但絕不僅僅是為了「博人一淚」。
在「窮畫家和闊小姐」的故事裡,才子佳人的故事背景被搬到瀰漫著抗日烽煙的上海灘,以及新舊時代交替的歷史關頭。在此後半個多世紀里,這對痴男怨女雖未陰陽兩隔,卻如分飛勞燕。黃仁寬擁有一雙「為畫而生」的眼睛和遠遠超出常人的臨摹能力,如果能夠得到父親的支持,以他寬裕的家境和不世出的天才,也許會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他有對自己能力的自得和自信,也有對藝術的追求和「念想」,但父子反目、舊式家庭中親人間的傾軋,以及戰爭和疾病的合力,讓他最終淪落為靠偽造宮廷古畫為生的窮畫家。繪製贗品,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謊言,儘管他也為此在自己最愛的人面前感到難堪,但是在一個風刀霜劍嚴加相逼的時代里,也只能是一個走投無路的窮畫家的唯一選擇。至於他一度向「胭脂」隱瞞的自己曾有過一段被包辦的婚姻,在那個年代太過平常,可能在「胭脂」這樣的時代女性看來,他們衝破封建倫理束縛的結合還帶有可歌可泣的「先鋒」意味。她從未對此有過怨言,反倒是當黃仁寬萌生出「反正都一樣是死,不如兩個人一起死」這種不無迂腐色彩的殉情念頭時,她以「誰要死呢?我不死」來斷然拒絕。儘管她將「命運」視作「負心漢」,卻從未因此自怨自艾,反倒是在謊言的掩護下與命運抗爭,活過了「所有的亂世」。
但凡讀過《胭脂》的讀者,都會對作者頻繁的第一、三人稱轉換印象深刻。但值得注意的是,「胭脂」吳若雅、窮畫家黃仁寬、「神推」扣扣、古董商「土豪」都曾用「我」的口吻訴說過自己的故事,唯獨在少女時代就因難產而離世的女兒小抗,以及她的「冤家」、美術老師崔建國的故事,是通過「外婆」吳若雅來講述的,祖孫三代中第二代的故事,也因為不存在一個「全知」的上帝而處處留白。小抗和崔建國都用自己的謊言向一切人掩蓋著一場荒唐、慘痛的師生戀,謊言又和生活攜起手來迅速撫平那個「深淵一樣的傷口」。在看到崔建國家飯桌上也有江南人家司空見慣的「竹罩子」、目睹了崔家夫婦對待肥皂的不同態度(女人狠狠地磕肥皂、男人卻「包肥皂像在包一件精美昂貴的禮物」),特別是看到男人「用下頜輕輕地摩擦著女孩的頭」的親昵場景之後,「外婆」吳若雅放棄了上門為小抗討說法的打算,她選擇用一個自欺亦欺人的彌天大謊來把另一個和美幸福的家庭從崩潰的邊緣拉回。「外婆傻,這輩子凈干傻事,總是為好心吃苦頭」,這樣艱難的抉擇、這樣錐心的謊言,或許只有「胭脂」這樣的「傻人」才能做得出、說得出。如果說小抗身上所具有的那種為了愛人而飛蛾撲火、奮不顧身的精神既是拜愛情所賜也是來自血脈的遺傳,那麼,一種超越了自身的、更具犧牲意味的博愛胸懷,則在她的母親身上體現得更為鮮明。
相較於上、中兩個篇章故事的似曾相識,《胭脂》的下篇「土豪和神推的故事」似乎傳奇意味更濃些。一對各自懷揣隱秘、被輝煌的謊言裝潢起來的男女在異域萍水相逢,圍繞錦盒中的「真絹假畫」上演了一出情慾與策略糾纏的「智斗」。然而,再香艷、再扣人心弦的情節,都抵不過風住雨霽後「神推」扣扣痛徹心扉的感悟:「一切都是假的。……可是,那麼多的假轟然相撞時,會不會撞出一星半點的真呢?」換句話說,當五行缺「火」的扣扣遇到「土豪」的熱量和體溫,冰封於心靈之上五十多年的霜雪會否就此消融?更進一步講,在這個人人都需要用謊言和假面來偽裝自己的社會,究竟能否「多一些真誠,少一些套路」——看似無厘頭的網路笑談,其實深藏著時代的無奈,而言情傳奇的表象之下,也蘊含、延續著張翎對人性與人情的一貫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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