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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學習楷書的體會

劉小晴

一九四二年生於上海

號一瓢、二泉,齋名「一瓢齋」

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

原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

原上海書法家協會副主席

上海文史館館員

上海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

上海滬東畫院院長

上海中國書畫專修學院院長

曾任《書法》雜誌副主編

余自幼酷愛寫字,亦只是塗鴉而已,二十歲時經友人介紹方始拜識錢瘦鐵先生,得以幸列門牆,時時面聆教益,師門繩武,啟迪尤深。余素性愚鈍,知行草縱橫捭闔,矯變靈動,非才氣充溢者很難為此,與其弄巧,不若守拙,神逸之境既不敢奢望,而能品之流亦意欲躋攀,故四十餘年來,篤嗜楷法,操毫面壁,未敢稍有懈怠也。余學大楷則從《九成宮》入手,雖刻意規摹,終不能形似,乃轉學《虞恭公》及《皇甫君》而稍能得其筆意。後於滬上見沈尹默之楷書,如卒遇絕色美女,風姿綽約,儀態萬千,令人頓生愛意,步趨之際,知其出於褚,乃循波逐源,專攻褚之《房梁公》及《雁塔聖教》。

文革後偶於書肆購得《大字陰符經》及《倪寬贊》照片,唐人筆法於此墨跡中泄露無餘,余乃含英咀華,味其筆意,如嚼橄欖,而興趣亦愈覺濃郁也。1967年鐵老去世,余又轉益於胡問遂先生門下,某日余趨叩高齋,示以習作,其諦視良久,乃曰:「汝之字雖有姿媚而骨力不足,刻意欲精而習氣太重,不若臨《伊闕佛龕》,以其畫平豎直,體勢寬博,典雅樸素,無絲毫習氣,為楷法中之原料也。」一經點撥,煥然冰釋,余乃負牆而退,專攻此碑達三年之久,自覺骨力漸長,而竊喜不已。某日以楷見示於友人,友人脫口而出曰:「汝之字如其人,又瘦又長。」余亦驚悟,如負芒刺,愧汗未嘗不發背而霑襟也,知楷法用筆,當骨肉相稱也。乃轉學顏並參閱錢南園、譚延闓筆意,體味顏楷易學而難精,以其不難在形而難在質,用筆要有古質之意,結字要有拙樸之趣,神韻要有憨厚之態,殊非易事,余終為氣質所限,而只能徘徊於顏門藩籬之外而不能得其堂奧也。

余臨池之餘,愛讀古人書論,一日偶於孫過庭《書譜》中得「真不通草,殊非翰札」一語,悟作楷須有行草意,方能於沉著中有生動之態,余乃由楷及行,行楷則由《集王聖教》及《蘭亭》入手,以挹其「似奇反正,若斷還連」之神理,碑刻則喜臨北海之《麓山寺碑》及《李思訓碑》,以擷其「渴驥奔泉,怒猊抉石」之體勢,至於蘇軾之豐腴雄渾,米芾之沉著痛快,山谷之豪放舒展,旭素之盤郁飛動,孟頫之溫潤妍雅,華亭之平淡靜逸,王鐸之跌宕騰踔,余亦如蜻蜓點水,淺嘗輒止,意欲有益於楷法而不致流於板滯也。

至於小楷,余用功最深,亦最適吾心性,初從鍾《薦季直表》入手,鐵老謂:「隸書秦漢,楷法晉唐。」蓋亦取法乎上之意。余初不理解鍾書之妙,只是依樣畫瓢而已,後乃學逸少《孝女曹娥》、《黃庭》、《樂毅》及大令《洛神賦十三行》,因此數帖皆刻本,亦不能得其筆意,後獲米芾《皇太后輓詞》、趙孟頫《汲黯傳》、鍾紹京《轉輪王經》墨跡,悉心臨之,方始得小楷用筆之法。而王寵有晉人氣息,王鐸小楷有古人異趣,真卿《小字麻姑》有拙厚之意,余乃師之彌篤,又時時上溯魏晉諸刻,以溫故而知新。

四十餘年來,余不遺餘力,上下求索,意欲合諸家之長,裁成一相,接前人神韻,會於一心,然終為才氣所限,而未能臻達理想之境。深知楷法之難,不難在平正,而難在於平正中寓險絕之姿;不難在沉靜,而難在於沉靜中有生動之態;不難在齊整,而難在於齊整中有參差錯落之變化;不難在挺勁,而難在挺勁中有古質之意趣;不難在摹仿,而難在於摹仿中能戛戛獨造。余雖知其難,而未必能攻其難,深知學書之道非知之難,實能之難耳。

劉小晴 楷書 《有翠抱渾》七言聯

學楷之法,擁有資料,極為重要,能縱橫博覽,會群妙於一心,雄視古今,接丰采於几案,分之則知其流,合之則知其源,自能高居於三十三天之上,想前人之未想,發前人之未發,亦足可藉以開拓睿智,啟迪靈感也。夫士君子處世,當不物於物,則自能乘物之游心,故余素無收藏之癖,以玩物易喪志是也。文革期間,家中收藏之字畫碑帖典籍郵票皆付之一炬,故於收藏已心意灰懶。近十餘年來,因囊不羞澀,余忽萌收藏之舊好,每於空閑暇日,便訪碑問帖,流連於書肆之中,以珂版、石印本字帖為對象,搜羅既久,物漸聚於所好,不數年間,已積千餘冊之多。余坐擁於碑山帖海之中,儼然一富翁,家道殷實,衣食無愁,而不知人間之冷暖耳。每於燕時暇日,雨夕燈窗之下,靜坐披閱,如與古人剪燭西窗,巴山夜話,此非人生之至樂乎!

余收藏之目的有三:一曰懷舊,印刷精良,版本極佳,古色古香之線裝本,把玩之際自有一種親切之感;二曰養目,眸子有鑒裁之精,心胸自無塵俗之氣,識見有宏遠之志,筆墨始有融會之功,故學書之道,養目為第一要義也;三曰臨摹出版,余身為書法編輯工作者,獨好不如眾好,擇佳帖以供出版之用也。其實人之一生精力時間有限,字帖太多,反使人不知適從,故學書之法,初當專一以植其根本,後乃博採之擴其旨趣,枯守一碑一帖,斷不能成一家之法,能包古孕今,始有集成之妙也。

楷書 王維《山中與裴迪秀才書》團扇

楷書以平正為善,此世俗之論,館閣之失也。試觀魏晉人之小楷,或古雅質樸,異趣盎然;或平和簡靜,意態醇厚;或蕭散縱橫,墨彩飛動;或神致雋逸,妙合自然。即使是唐人小楷如虞之《破邪論序》、褚之《靈寶度人經》、柳之《護命經》、顏之《小字麻姑》亦皆有魏晉人氣息,況唐代諸家之大字亦於嚴謹法度之中各具面目,足資後人臨摹取法,余真不知康有為「卑唐」有何用意也。然小楷之中,余最喜大令《洛神賦十三行》,因其點畫清勁,結字蕭散,體勢奇宕,墨彩飛動,而其章法布局,則如麗天繁星,參差錯落,有令人不可思議之妙,惜首尾殘闕,後雖有趙孟頫所寫全文,總乏晉人飄逸之韻耳。

楷書 白居易 《冷泉亭記》扇面

學鍾繇小楷須玩其點畫異趣處,或如垂露,或似墜石,或如蟲食木葉,或似水中蝌蚪,或筆短而意長,或體扁而筆圓,或如散隸,或近八分,古拙渾厚之中自有一股淵懿醇茂之氣撲人眉宇,蓋意以斂之而愈深,氣以蓄之而愈厚,如鐘鼎之有寶色,古玉之有包漿,使人玩味不盡也。故寫鍾字,點畫務須要有質感,蘊釀含蓄,以質之趣近古,古之韻則中藏,中藏則耐人尋味,有不可磨滅光景也。

歐楷貌方而意圓,即以方整之筆為形貌,以圓渾之筆為性情,使其筆意處處能兜得轉是也;歐楷力健而筆圓,即以方筆稜角為精神,而其畫之中截則中鋒提運,極其圓融是也。歐楷之風神全在骨中帶肉,歐書之筆意全在形方勢圓,故學歐切忌板滯,妙在骨肉相稱,筆勢圓活是也。歐楷以背勢、仰勢為主,四面停勻,八方平正之中寓險絕之姿,而斜畫緊結處必有一筆將字之重心扳正,切忌橫勢朝一個方向斜而坐犯齊平之弊。

楷書 蘇軾語三則扇面

學褚楷宜先臨《大字陰符經》與《倪寬贊》墨跡,後可臨《雁塔聖教》與《房梁公碑》,至於《伊闕佛龕》與《孟法師碑》為銘石書,體勢平正之中微雜隸意,最為古雅。然褚字瘦硬,學之不當,十之八九易滑入佻巧一路,故學褚楷用筆當拎空寫,發筆處調鋒後便提筆疾運,筆空氣實,則形瘦而實腴是也。褚楷用筆又當以曲勢為主,輕處極輕,重處極重,輕靈挺拔,貌柔意剛,然提筆空,運筆輕,易罹浮薄之弊,故歸根到底,要控制好速度,能運中鋒則自清腴,提得起,按得下,拓得開,收得住,則筆調自然靈動。

學褚宜提飛,學顏用滿捺,提飛則瘦,滿捺則肥,用毫之分數不同也。不論肥瘦,皆須以中鋒行筆,褚以裹鋒,顏以鋪毫,則自然瘦而實腴,肥而有骨。學顏楷不難於勁挺,而難於沉澀;不難於雄渾,而難於淡古;不難以結密,而難在空靈;不難於豐肥,而難於清雄。其實顏字易學而難精,寫顏字點畫要有質感,非筆力沉勁,逆勢澀行不可。寫顏字又要注意虛處、不用力處、出鋒處。實處之妙皆因虛處而生,鉤趯撇捺出鋒處要力聚鋒尖,自然精神透紙。寫顏字又要有憨厚之態,如伊秉綬之隸書,是大巧若拙,歸朴返真也。寫顏字雖宜頂格寫,字距行距皆密,然亦欲有錯落之妙,於參差櫛比中各盡字之姿態。

楷書《西山南浦》七言聯

作楷要有篆隸意乃高古,鐘鼎彝器之鑄文,石刻碑版之鐫字,或凸或凹,必有一種立體質感,再經風雨侵蝕,字口剝蝕,必有一種古質之氣,更況篆法中實,分法中虛,隸法體勢平直,皆可助楷法之用。試觀虞楷,畫之中截豐實,無甚輕重,而曲折鉤趯處,亦不露圭角,必衄挫筆鋒,暗換筆心,此一派篆法也;而褚之《伊闕》、《孟法師》體勢平直如隸,橫畫收筆處時微微翹起,如隸之波捺,此間雜隸意也。有金石氣,字乃高古,故學楷又當旁通篆隸是也。

余寫小楷原喜用北京李福壽之小紅毛,但近十年來,此筆質量下降,價格雖然便宜,但總不順手,去年偶於黃山屯溪老街結識楊文先生,由他親自監製之小紅毛以尖齊圓健四德兼備方始稱心。余寫大字則喜用羊毫,鋒稍長則蓄墨多,便於揮運故也。羊毫以湖州善璉瑚宿羊毫最佳。

做人要老實,搞藝術不可老實,要不擇一切手段去偷梁換柱,去化裁增損,去脫胎換骨,去移花接木,沿門托缽,逐家化緣,積千家米煮成一鍋飯,始為高手。故入帖之時,心要誠,意欲敬,甘於做古人之奴僕,亦步亦趨,唯唯諾諾,不敢有絲毫怠慢之處,有「寧為此家走狗,雖餓之而不去」之決心,主人方能感動,方能推心置腹,以誠相許。而出帖之時則心要凶,行欲狂,反客為主,唯我是尊,我行我素,我寫我意,我抒我神,將古人看作只是供我使喚之奴僕,擇善而從,不用則揮之而去,能於傳統中跳將出來,方是真英雄。

藝術創作永遠徘徊於規律與自由、理性與個性、法度與意趣之間,而藝術創作之最佳狀態即不古不新,亦古亦新,始終與傳統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似粘似脫之因緣關係。藝術創作之最高境界是心手相應,物我兩忘,任意所適,天機自動,不知書之為我,我之為書之無為境界;藝術作品之最高形式是出於自然,如雲出岩間,似風行水面,如熔金出冶,隨地流走,如天成鑄就,增之不能,減之不得,是絢爛之極,歸於平淡,是既雕既鑿,復歸於朴,是刊盡雕華,真情流露之境界。讀帖如刺繡,一針不可放過,要從有筆墨處求法度,無筆墨處求神理,更要從無筆墨處參法度,從有筆墨處參神理,看到會心處,自覺心中欲書,手下技癢,天機勃發,興緻盎然,是作書之最佳狀態。擇帖之法,當適吾心,以心之所好,如交契友,最易入手。泛愛則情不篤,專一則思不廣,愛而不學則知不真,學而不篤則得不深,有意為朴,反不如華,有意為拙,反不如巧,如美人亂頭粗服俱好,但不可以亂頭粗服為美人也,故拙樸之境,可漸臻而不可強求也。

小楷《樂志論》鏡片

事父母要厚養而薄葬,待朋友要厚往而薄來,做學問要厚積而薄發,唯搞書法要厚古而薄今,寧可做古人奴隸而不要做今人奴隸,寧可從傳統中討出路,而不要隨時俗流走。寫字之法最不可急功近利,舍本圖末,未諳理法,先求個性;不能楷書,便欲狂草;未能沉著,先求痛快;不能必然,只求偶然,入門不正,一入迷津,便墜阿鼻牛犁地獄,無復超度飛升之日矣!況聰明人多不肯下笨功夫,而篤古者又每為規矩所縛,欲與古人抗衡,談何容易!而善書者必圖其本,但求真,求美,求高雅,精之愈精,愈求其精,好之愈好,愈求其好,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理愈積而愈精,氣彌煉而彌粹,醞釀久之,爐火純青,由是形成之風格,本不期然而適然得之,此中妙諦,不可為外慕紛華,馳逐聲利者所道也。

名利二字,人心之所趨也,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其實人情中最痛苦之事莫過於生離死別,而人生中最痛苦之事莫過於學業無成,若汲汲於名利,勢必陷入一連串痛苦之中而不能自拔也,故君子不求虛名而求實名,利取之亦欲無愧於心。學書者最要緊的要有濃厚的興趣與良好之心態,一日不書,便覺思澀,而他好俱忘,是興趣也;於遊戲筆墨中寄託人生是良好之心態也。以過程而言,學書者可於這漫長的探索道路中獲得審美之愉悅,可以帶給您無窮之樂趣,以結果而言,則當我功成名就之日,亦正是我行將就木之時也。

劉小晴作品選

小楷《超山梅花記》卷

小楷《登泰山記》卷

小楷《超然台記》卷

小楷《歸去來辭》卷

內容選自劉小晴《楷書十講》

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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