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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哲人·痴人

啟功

(書畫家)

張中行先生比我長三歲,我們相識已逾四十年,可以算是一位極熟的神交。

張中行先生比我長三歲,在科舉制度時,相差一科,在學校制度中,相差一屆。他的學問修養,文章識見,都不折不扣地是我的一位前輩。我們相識已逾四十年,可以算是一位極熟的神交。一般說,神交二字多是指尚無交往而聞名相慕的人,我對張老何以忽然用上這兩個字?其理不難說明:住得距離遠,工作各自忙。張老筆不停揮地撰稿,我也筆不停揮地寫應酬字。他的文章出來,我必廢寢忘食地讀,讀到一部分時就忍不住寫信去喝采或抬杠。他的著作又常強迫我用胡說八道的話來作「序」,說良心話,我真不知從何寫起。「口門太窄」,如何吐得出他這輛「大白牛車」?但是翻讀《負暄續話》稿本未完,就忍不住要寫信去喝采、去抬杠。罷了,就把一些要寫信的話寫在這裡,算作初步讀過部分原稿的「讀後感」。還得加個說明,為什麼用「感」字而不用「記」字,因為「記」必須是扎紮實實地記錄所讀的心得體會;「感」就不同了,由此的感受,及彼的感發,都可包容。也就是有「開小差」的退路而已。

張先生這部《續話》中有一篇記他令祖的文章,題為《祖父張倫》。文中開頭即說世間有兩種人,一是哲人,一是痴人。哲人如孔子,痴人如項羽。其論點如何,我這裡不想闡發,所要引的,即因我對張老總想用「徽號」般的詞來概括他,又總想不出恰當的字眼;現在得到了,他既是哲人,又是痴人。

哲人最明顯,從我膚淺的理解中,作武斷的分析:他博學,兼通古今中外的學識;他達觀,議論透闢而超脫,處世「為而弗有」;他文筆輕鬆,沒有不易表達思想的語言;還有最大的一個特點,他的雜文中,常見有不屑一談的地方或不傻裝糊塗的地方,可算以上諸端升華的集中表現,也就是哲人的極高境界。

至於說他也是痴人,理由是他是一位躬行實踐的教育家。他在學校教書,當然是教育工作者,他後來大部分時間作教育出版工作,我讀過他主持編選注釋的《文言文選讀》,還讀過他的巨著《文言和白話》,書中都是苦口婆心地為學習中國文學——特別是古典文學的人解決問題、引導門徑。那部選注本,從每個詞的解釋,到每個字的規範寫法,以至每個標點的使用,可以說都是一絲不苟的。第一冊剛出版,他手持一本送給我,一句自談甘苦或自表謙遜的話都沒說,回憶彷彿只說是大家的辛勞而已。我也曾參加過這類選注本的工作,出版後送人時就不是這種態度,對照起來,我只有自慚,想把書中所列我的名字挖掉。

再說一本題為《文言和白話》的巨著,這真可謂馬蜂窩,一捅便群蜂亂飛,是個總也捅不清的問題。而張老卻抱著大智大悲的本願,不怕被螫,平心靜氣,從略到詳,還把有關弄懂文言文的種種常識性問題一一傳授。張老的散文雜文,不衫不履,如獨樹出林,俯視風雨,而這本書的文風卻極似我們共同尊敬的老前輩葉聖陶、呂叔湘諸先生的著作,那麼嚴肅,那麼認真。

還有在解屯前後許多年中,張先生曾主編過有關佛學的期刊,不難想像,在那個時候,這種內容的刊物,撰稿人和讀者是如何稀少,而張先生卻不惜獨自奔走約稿,甚至自己化名寫稿,以救急補充空白。據我所知,張先生並非虔誠的佛教徒,他又為什麼這樣甘之如飴呢?恐怕除了從傳播知識的願望出發之外,沒法有別的解釋。

他去年還寫了一本《禪外說禪》,顧名思義,既在禪外,必然是持著旁觀態度。雖未必全是從唯物論角度來作批判,至少也會是拿那些不著邊際的機鋒語來作笑料或談助,誰知卻有不盡然的。他在稿中仍是原原本本介紹宗門和教派的種種問題。其中有些是老禪和子也未必都知都懂的,而書中側嚴肅地、不涉玄虛地加以介紹。不涉玄虛恐怕就是「禪外」二字所由命名的吧?

從以上各點看,他的著作總是從教育的目的出發的。如果說有一種信念或說一種特別宗教的話,就可說他是「教育教」的虔誠信徒。這樣虔誠,我無以形容,只可用張先生所提出的那個「痴」字來恭維他,此外別無他法。

現在該回到《續話》的本身上來了。張老在《瑣話》中,對溫源寧先生的學識文章都表示過讚揚,最近他親自送來《續話》稿本,命我作「序」,同時手持一冊題名《一知半解》的小冊,即是《瑣話》中提到的溫氏那本作品。原本是用英文寫的,《瑣話》援引時是張老自己譯的一段。現在這本是由南星先生把全書譯成漢文,前有張老的序言。我一口氣地讀完全書十七篇,感覺到難怪張老那麼欣賞這本書,除了原本英文的優點我不知道外,作者那種敏銳的觀察,輕鬆的刻畫,冷雋的措詞,都和張老的散文有針芥之契。

我曾對觀察文學藝術作品設過一種比喻,要如畫人肖像,透衣見肉,透肉見骨,透骨見髓,現在還要加上兩句,即是在一定空間里看他的神情,在一定時間裡看他的行為。我覺得溫先生這本書,寫他所見的人物,可以說具備高度水平,而在我這個初學的讀者,仍有一項先天不足處。溫氏書中所寫人物,有許多我不認識的,也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作者既沒有交代,譯者當然也無法一一註明。書中的人物雖然個個寫得深能入骨三分,遠能勾魂攝魄,但是捉來的這位鬼魂,竟使閻王爺也需要請判官查帳。

張先生《瑣話》《續話》這兩部當然也具有那種勾魂攝魄之功,更重要的還有不屑一寫的部分和不傻裝糊塗的部分。這兩部分是溫氏所不具備的,因為這是哲人筆下才會出現的。或問:你有什麼例子?回答是:孺悲要見孔子,孔子託詞有病不見他,傳話的剛出房門,孔子就取瑟而歌,讓孺悲知道,這是不願跟討厭的人廢話,豈不即是不屑一說嗎?又子貢方(謗)人,孔子說:「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不謗人是道德問題,而孔子以沒時間來表示不願謗人,多麼幽默,也就是多麼不傻裝糊塗!

張老的《瑣話》和《續話》里又有另一個特點不同於溫氏的,就是寫某人某事,必都交代清楚,使讀者不致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之憾,這仍是「教育教」信徒的職業病,是哲人寫書時流露出的痴人的性格。為冷雋而冷雋,或純冷無熱的,當然可算純哲人,而張先生卻忍不住全冷、冰冷,每在無意之中自然透出熱度。其實他的冷,也是被逼成的。所以純俏皮的文章,是為俏皮而俏皮;冷中見熱或熱中見冷的文章,可以說是忍俊不禁。

有人看我寫到這裡向我說:照你所說的這位張先生可謂既哲又痴的完人了。我說不然,他實是痴多哲少,因為他還是一筆一畫地寫出了若干萬字的著作!

一九八九年六月七日

本文來源:《堅凈居憶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周刊編輯: 石之 / 一心

張中行:在暮色的流光中歸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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