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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魚弟」自殺背後:沒有被改變的命運

2010年,網上流傳的「殺魚弟」照片。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一個小時前,孟凡森正坐在自家的水產店裡吃炒麵,一碗15元的炒麵里加了5個雞蛋。孟凡森的父親孟成則打著赤膊,坐在邊上把玩一隻彈弓,順嘴囑咐兒子:「上午你送到陳家的貨,要把賬理一理,算算多少錢。」

半小時後,孟成接到了陳家的電話,電話的另一頭是兒子和陳家的爭吵聲——兩天前,孟成把黑魚的單價從11.5元降到11.3元,但忘了告訴兒子。兒子因此和陳家發生了爭執。

孟成小跑著到了陳家攤位,一手拽過孟凡森,責問道:「你來幹什麼?誰讓你來結賬的?」孟凡森的母親王鳳和其他攤販們緊跟著圍過來,訓斥聲不絕於耳。孟凡森被帶回店內,憤怒使他不停地喘著粗氣。他抱住膝蓋蹲在魚攤前,一米七出頭的個兒蜷成一團,委屈地哭了。

站在一旁的二妹孟雲聽見他嚷了一句,「又不是我的錯,為什麼都說我?」隨後,孟凡森起身,獨自走向了店後的倉庫。

倉庫內滿是銹跡斑駁的燃氣罐,孟凡森準確地走向那個隱秘的角落。一個月前,他用8塊錢在隔壁的種子店買下一瓶100毫升的百草枯,塞在了燃氣罐後面。

孟凡森將農藥藏在這間倉庫里。攝影:黎文婕

孟雲趕來時,看見孟凡森手握冰紅茶塑料瓶,瓶里還剩一點綠色液體,「怎麼冰紅茶是這個色?」她轉身叫來父母。

這個喝下致命農藥的年輕人因驚恐而面部僵滯。面對不停追問的父母,他雙手顫抖著拿出百草枯的瓶子。

孟成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慌亂地騎著電瓶車,載上嘔吐不止的兒子,穿過顛簸的街道,沖向蘇州市立醫院。

2018年8月4日中午,孟凡森被轉移到山東大學齊魯醫院。

入院時,孟成夫婦被告知,「孟凡森至少喝下了三四十毫升的百草枯原液,未來四五天可能會因為器官衰竭導致多種併發症發作而猝死」。

這家人決定,「就算是砸鍋賣鐵,那也得治」。

「殺魚弟」這個名字已經消失很久了。孟凡森入院的照片被傳到網上後,網友和媒體把多年前的帖子和報道迅速翻找出來,「父親毒打『殺魚弟』」、「殺魚弟被迫輟學」的質疑和猜測也再度引發熱議。

在醫院的時光難捱,媒體來來往往,孟凡森多半躺在床上,魁梧結實的身子因難受而弓起,他時常皺著眉頭緊閉雙眼,時不時翻身嘔吐。「媽,實在是太無聊了,還不如回去殺魚。」孟凡森曾對守在床邊的王鳳說。

出事前,孟凡森大部分時間都在幹活——每天把兩百多斤的魚扔在地上、他的雙手雙腳在水中泡得肥腫皸裂。大多數的日子裡,他覺得無聊而乏味;而如今躺在病床上,回去幹活卻成了一種希望。

孟凡森在8歲時學會了殺魚。那一年,家裡最小的妹妹剛剛出生,他隨著父母,和四個妹妹一個弟弟,從山東蘭陵遷至蘇州。父母經營的水產店從此既是店鋪也是家。

他的童年生活枯燥而反覆。每天放學回家後,他必須換上藍色的膠底長筒靴,幫著父母殺魚。2010年,一名熟客拍下了這一幕——年僅9歲的孟凡森身著墨色運動服,坐在遍地魚鱗和血漬的角落裡,手持菜刀,利索乾脆地敲暈魚的頭部,剃凈魚鱗,開腸破肚,洗凈裝袋。畫面里的孟凡森,斜著眼,皺著眉,眼神倔強。視頻被發到了網上並迅速走紅,網友戲稱孟凡森為「殺魚弟」。

孟凡森曾看到過網上的視頻,猜測著自己在別人眼裡是什麼樣子,「他們大概覺得我很可憐」。為了對抗這種想像出來的蔑視和誤解,他對「殺魚弟」這個稱呼不屑一顧。有顧客問起「你是不是那個殺魚弟?」他馬上予以否認。

這個意外走紅的男孩,顯然對於外部加之於他的概念抱有戒備和反感。市場里的一家印刷店給他家做了一塊招牌,紅底白字——「殺魚弟」水產。右邊貼著一張孟凡森咧著嘴笑的照片。孟凡森不喜歡,對父親說,「不想看見這三個字」。

2011年,孟凡森父子參加了東方衛視的一檔親子節目。節目一開場,主持人問孟凡森,「你喜歡殺魚嗎?」孟凡森低著頭回答,「一般誰都不喜歡?」

錄製現場,穿著白色兔子服的當地孩子們,對著父子倆頻頻追問,「你是不是利用你兒子在賺錢?」「你以後是不是想讓兒子和你一樣做殺魚專業戶?」剛過不惑之年的孟成顯得有些局促,一旁的孟凡森抬頭看了一眼父親,試圖解圍,語氣帶著哭腔:「是我自己想幫忙殺的」。他多次在節目中流淚,不停解釋:「我是因為看見爸爸媽媽太辛苦了,自己想幫忙殺魚的」。

父親孟成對著鏡頭,眉頭緊鎖。「我其實也不想讓我兒子賣魚,聽見他被叫做』殺魚弟』我也很難受。我希望通過這次節目告訴大家,我也很愛我兒子,希望兒子好好讀書,長大以後不要像我一樣賣魚」。

父子倆被淘汰後,舞台上響起網友改編的《殺魚弟之歌》,高潮部分不停循環著一句「快點去上學,離開這條街……」

但事實上,這位疲於應對媒體和觀眾的父親希望落空。

當年,孟凡森在距市場100米左右的蘇州友好學校讀小學,每年還需要繳納1200元的借讀費。但孟凡森成績不好,比他小兩歲的大妹孟陽後來和他讀同一所小學,常常看見他被老師批評,「哥哥就數學好一點,上其他課就愛打瞌睡,也愛曠課」。

很快,「殺魚弟」逐漸淡出公眾視野。那塊「殺魚弟」的招牌,也在兩年後的一場強風中被刮壞,換成了如今的「山東蘭陵大發水產」。「大發」是孟凡森的乳名,孟成在他出生時取的,寓意不言而喻。

沒有如網友的歌詞所願,此後的七年,孟凡森依然沒有徹底離開這條街。父母日夜操勞,無暇照顧孩子們。長子孟凡森生性早慧,會替父母照顧弟弟妹妹,將他們放進裝魚的木桶里,牽著他們蹣跚學步。王鳳沒時間餵奶時,也是孟凡森學著兌奶粉,試溫度,餵給妹妹們。

王鳳回憶起這些時,總是忍不住鼻酸,「我們還是對孩子有虧欠」。

2013年,孟凡森曾被短暫地送回過老家。這一年,媒體再度將這一個八口之家推至輿論中心——有市民向蘇州的媒體爆料稱,孟凡森遭父親虐打致殘。儘管父子都一再解釋,「孟凡森眼睛上的傷是不小心被鞭炮炸傷」,但網路上和親友間的揣測和懷疑甚囂塵上。無奈之下,孟雲夫婦將孟凡森送回了老家一所寄宿制學校就讀初中。

然而,老家只剩下孟凡森87歲的曾爺爺,無人管教的孟凡森回到老家後沉迷網路遊戲,常常曠課去網吧,一待就是好幾天。

在初一下半學期,他向父母提出了輟學的想法。孟成問他:「你不上學打算幹什麼?」孟凡森囁嚅道:「想回老家跟著老太爺放羊」。夫妻倆只得把孩子又接回身邊,「待在我們身邊總比待在網吧好吧。」

在病房裡,孟成看著病床上的兒子,搖著頭下了個結論:「反正他不適合讀書。」孟凡森難以判斷自己是否適合讀書,只是輕聲回了一句,「在學校里,也沒學到什麼」。

打工子弟學校是民辦的,每年級只有一個班,「很多同學都是讀著讀著就不讀了。」孟雲說。幾年前打工子弟學校因違章被關,弟弟妹妹們讀書得坐半個小時公交,去公辦的初中,為此,夫妻倆需要補交社保費,才能達到當地流動人口隨遷子女積分入學的要求。

但比起學習,家裡的孩子們更擅長殺魚。拖欠作業、曠課早退都是常事。不久前,孟文也想輟學,連暑假練習冊封皮上的名字都懶得寫。被王鳳勸住了,「你好歹讀完初中」。只有最小的妹妹,曾對哥哥說,「我以後不想殺魚」。

孟凡森和父母懷有相同的希望:妹妹機靈聰敏,待她升入初中,念完高中,說不定也是能考上大學的。

在孟凡森生活的化肥新村農貿市場,輟學並不罕見。這裡的大部分孩子和他一樣來自外地鄉鎮,跟隨著父母輾轉多地,在這座被譽為「天堂」的城市落足,但他們很少有機會看到城市美麗的另一面,往往只能囿於市場和學校之間。2015年,在蘇州,有半數以上學校內超過50%的學生是打工子女。

化肥新村位於蘇州的東北部郊區,房屋低矮破舊。街道上擠滿了卡車、摩托車和散發著腐臭的垃圾箱。十幾年前,大量外地務工人員從山東、安徽和四川等地湧入蘇州,在這裡擺攤點,租店鋪,謀生計——這是一個外地人聚居區。由於山東人在這裡佔比將近80%,蘇州本地人稱之為「小山東」。

化肥新村主街道。攝影:黎文婕

2003年孟成夫婦初到蘇州,當時只能騎著三輪載著貨和孩子穿街走巷地賣菜賣魚。五年後,他們在這裡租下一間大約三十平米的店鋪開始做水產批發。十幾年間,他們客源逐漸穩定,收入也趨於穩定,每個月掙四千多。但是生養六個孩子的壓力依然沉重——房租三萬,生活開支近一萬,孩子們的學費和生活費三萬。「一年到頭,剩不了多少。」孟成搖搖頭。

近兩年,蘇州的城市建設速度迅猛,在原本一片荒蕪的相城區,越來越多的起重機在此緩緩移動——寫字樓與電梯公寓拔地而起。走出化肥新村的主街道,順著官渡里立交橋而下,是嶄新的歐式花園小區,和嵌著藍色玻璃正待招租的寫字樓。從寫字樓的頂樓窗戶往下看,化肥新村宛如從空中落下的村子,掉進了新式建築之間的空隙。

當年,孟凡森和父親參加的節目播出後,有網友在視頻客戶端留下評論,「超生是原罪」。

孟成和王鳳同歲,倆人是初中同學,上到初二一起輟了學,領完證就算結了婚,「也沒有辦婚禮,她就跟著別人走了。」王鳳的母親想到此,還是會抱怨兩句,「年紀太小,又老實,嫁過去也做不了主」。

王鳳19歲時生下孟凡森,此後每隔兩年生下一個小孩,直至老六出生。為了省事兒,女孩們和母親一樣剪了短髮,乾淨利落。儘管日子不算窘迫,但也談不上寬裕。孟陽穿過的衣服,會接著拿給孟雲穿,再留給小妹妹。

孟成是希望家裡孩子多一點的——年幼時期,他的父親和弟弟先後意外去世,母親也早早改嫁,總覺得家裡冷清。「我們沒文化,覺得懷孕了就是一條命,不捨得去流產。」王鳳懷孕時,常常安慰自己,「多個孩子家裡也算多份力」。

輟學後,孟凡森成為了家裡的重要勞動力。每天早上,孟成凌晨一兩點就得去15公里開外的南環橋批發市場進貨,把四五百斤的魚蝦送回店裡,分類、放氧。此時王鳳已經起床,開始稱重、備貨和送貨。

孟凡森則在早晨六點開始工作,忙到下午七八點,一天能殺兩三百斤魚。在弟妹們眼裡,孟凡森「寡言少語」,「總是在低著頭幹活」。但他脾氣和父親一樣急躁,急起來偶爾也跟客人拌嘴。「這孩子和他媽一樣實誠,他媽媽性子慢,是個和氣人,平時孩子也是和媽媽交流多一些。」在鄰居看來,孟凡森「挺內向」。

常年辛苦,父母積勞成疾,孟成患上了腰間盤突出和關節炎,王鳳也在今年查出了腎炎,事多心煩,倆人常常發生爭執。「有時候一天吵上五六次,孩子一天吃一頓飯,有時候吃兩頓飯,一生氣什麼也不問了,他們吃就吃,不吃也不問。」王鳳說。

一家八口人,吃住都在店裡。約三十平米的空間里,用兩張粉色帘子隔出兩間卧室,女孩兒們一間,孟凡森和弟弟一間,夫妻倆睡客廳。

污水使牆壁斑駁,留下水漬。地磚上污跡斑斑,鋪著幾張彩色的泡沫地墊,每個角落裡都囤積著雜物,壞掉的綠色電風扇,捲成一團的毛毯,空掉的飲料瓶,以及沒來得及洗的臟衣服。

爭吵聲充斥著這逼仄的空間。孟凡森感到厭倦,為了躲避父母飯桌上的臉色,「他寧可不吃飯,躲在房間里玩手機。」

這個家庭的內部陳設。攝影:黎文婕

孟成好像從未了解過兒子。七年前和兒子一起錄製節目時,被問及兒子最喜歡吃魚的哪個部位,孟成的回答是魚頭,可兒子說「愛的是魚尾。」

他時常感到孤獨。兩年前,常跟著孟凡森去釣魚的男孩考上了江蘇省的重點高中。但大部分在市場里長大的孩子沒有這個機會,蘇州開始實行「積分入戶」後,孩子們大都回了老家。

孟凡森身邊的同齡人越來越少,他走出化肥新村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玩手機遊戲漸漸成為他僅剩的娛樂方式。

兩年前孟凡森偷偷拿著600塊錢去文身,一半佛祖一半圖騰。直到兒子胸口腫了一片,孟成才知道文身的事。除此之外,他只知道兒子「就喜歡一些古惑仔和怪骷髏」。

五月的一天夜裡,王鳳對丈夫提到長子,「他最近總是悶悶不樂,什麼也不說,只是干他的活」。孟成無心理會,「誰高興得起來?我高興嗎?」

不久後,他的長子獨自走進藏著百草枯的倉庫。這早有徵兆。他曾經看見有人喝百草枯中毒的新聞,他停下手頭的遊戲,抬頭問孟雲,「百草枯毒不毒?」

那時,孟雲和母親都認為他只是好奇。「飯後吸收毒物可能比較少。喝了百草枯必死,其實是個誤導。「齊魯醫院中毒科主任菅向東說,這個醫院收治過2000例百草枯中毒患者,存活率為61.8%。

8月13日午後,孟凡森脫離了危險期。「飯後吸收毒物可能比較少。喝了百草枯必死,其實是個誤導。「齊魯醫院中毒科主任菅向東說,這個醫院收治過2000例百草枯中毒患者,存活率為61.8%。

醫生查完房後,王鳳輕輕將杏色的床簾拉上,想讓兒子再多睡一會兒。

700公里外,一周未開張的「山東蘭陵大發水產店」依然門鎖緊閉,沒有家長的這個家裡,孩子們正聚在客廳里看著動畫片。

(文中除孟凡森,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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