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最深邃的表層修飾最重的生命
之前看到一篇文章,談到好萊塢經典電影背後的明星制度時提到了楊德昌,認為掣肘楊德昌的是他選擇在台灣這個狹小區域拍片,他的製片模式缺少好萊塢的明星特質,沒有明星給電影帶來的能動變化使得他的電影只存在於自己的整體架構上。
可以說,明星的個人魅力與鏡頭感形成的偶然性是楊德昌鏡頭下所不具備的,所以在他的整體架構上,出現了輕個人重整體的模樣,這個整體並不僅僅在於敘事,而是紮根電影里的電影感。
區別於侯孝賢對單一性質(構圖邏輯和鏡頭移動)的解構,楊德昌實際上是相反的,多以一部電影的架構去表達電影的靈魂。敘事、構圖、語言、配樂等相互獨立且相互影響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一部電影,所以一旦尋覓到電影的靈魂,那種突如其來的情緒往往是加倍的,比如《一一》。
《刺客聶隱娘》是典型的形式感先行的侯式電影
《一一》是楊德昌的最後一部電影,也是其對生活最本真的還原。服務於電影的構圖邏輯、光線運用,不華麗但又無法忘懷的人生感悟,電影感強烈但電影的靈魂更加觸動人心,2000年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實至名歸,法國媒體形容《一一》為「把生命的詩篇透過電影傳頌吟唱」。
《一一》聚焦了一個有原則的生意人NJ的中年得失,工廠面臨倒閉,婆婆中風倒地,老婆對生活感到惶恐,女兒情感受挫,小兒子在學校被欺負,初戀情人的出現讓他的生活更加混亂,中間經歷看似大起大落,實則瑣碎平淡但又刻骨銘心。楊德昌的整體架構並不複雜,強調鏡頭語言、構圖邏輯,配樂節制,突出影像魅力的同時也沒有拋棄電影整體,敘事層面倒是有點意思,看似是現代電影散文般零碎的推進,但整體卻形成了一個環形結構,從小舅子的婚禮開始,婆婆的葬禮結束,從一個人正真學會承擔責任的時候開始,到卸下重擔歸於塵土結束,由於描寫的是人,組建家庭和最終離去是確定的開始和結尾,在看似碎片化的敘事層面隱匿著確定的敘事架構,正如人生,經歷了林林總總最終都是一樣的收尾。
圍繞NJ的故事並不複雜,也許每個人看這部電影的人都會從這個大家子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這是《一一》故事層面很好理解的原因,來自觀者與角色的同理共情,但最後看完電影,觀眾並沒有淪陷在簡單的故事中,回憶起的更多是來自人物的對白與感悟。得益於導演對電影(包括影像但不限於影像)的提煉,我們可以看到更加修飾的電影表層,比如那些經過人物說出的人生感悟。而內里敘事層面的架構除了碎片化推進隱藏的環形敘事和充滿共情基因的個人經歷,幾乎找不到可以深度解析的東西。
《一一》拿到了那年戛納金棕櫚提名卻最終收穫了最佳導演,至少可以說明,相比影片內核深度,評委們認可的是楊德昌對電影本身的塑造。
相比較侯孝賢這類對電影單一性質瘋狂迷戀的導演,楊德昌顯然均衡的多,儘管他在《一一》里對構圖、鏡頭的邏輯也頗為講究。
那就從鏡頭語言作為切入點,看看楊德昌的電影形式和表層的構建。
首先,《一一》里的鏡頭很有意思,採用了大量的中遠景,自然地構成了旁觀者視角。
下圖是NJ與初戀在日本遊玩的畫面,背後的遠景,彷彿是有人在後面注視他們,又離了一段距離,不忍打擾。
這是在酒店登記入住的畫面,隔著玻璃,從外向內,強烈的旁觀屬性,具有濃烈窺探意味。
下圖是兩個屋內全景鏡頭,影片中還有很多,其共通點是逆光拍攝和色調暗淡,人物陰影化處理通常體現人物的複雜情緒或是不為人知的陰暗面,這裡更多是一種情緒,來自人物的壓抑與憂鬱。
人物在房子里,房子外觀上的玻璃材料反射著客觀環境,片中也出現了很多這樣的描寫,配合光線和時間的存在,容易將人物與客觀環境剝離,顯示出一種格格不入,甚至是孤獨的狀態。
這是NJ與初戀情緒爆發後的一個場景,構圖很精緻,NJ在岸邊並沒有固定一種姿態,時而蹲下,時而站起來踱步,暗示心理的不安,身旁拍打岸邊的海水成了一種映射,物化心中的不寧靜。
總的說來,楊德昌有意的用旁觀者視角訴說這個故事,幾乎放棄個人特寫,集中於生活的繁雜,攝像機模擬了遠處窺探人物的視覺畫面,原本「觀眾—攝像機」「攝像機—電影」的視覺模式被打破,攝像機層面的存在被隱去,直接成了「觀眾—電影」的模式,而更加生活、本真的表演和劇本,加上導演對電影表層形式的深度理解讓電影故事與生活畫上了等號,「觀眾—電影」則成了「觀眾—生活」,觀眾就是觀眾,前者是電影的觀眾,後者則是生活的觀眾。
另外一處電影表層形式的深度構造就是人物的語言,故事整體框架穩定,每個人物、每條線都在導演的認知結構里,連接這些或者說填充這些人物故事的應該是導演加入的文學性,除了之前提到的關於構圖邏輯,另一個文學意圖則更加簡單直接——語言感悟,語言的精雕細琢是很多導演的愛好也是必備素質,最近語言經過精心設計的影片就有姜文的《邪不壓正》,其對話具有較強的邏輯思維,而《一一》的語言是偏生活化的,不需要前後照應,也不需要逐字逐句的斟酌這句話恰不恰當,導演需要的能夠符合那個語境,能夠概括那時情緒,能夠讓人共鳴的肺腑之言。
當最後洋洋對著婆婆的遺像說:「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我們能夠體會到孩子的善良與天真,感受到所有存在終將逝去。
當胖子對著婷婷說:「自從電影發明以後,人類的生命就至少延長了三倍」,體會了《一一》的感性,也許看到洋洋說我老了的時候,我們的生命已經無形中翻了一倍。
所以,當NJ對著老婆說:「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麼不同。只是突然間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我們會感慨萬千,因為這正是我們期望的想說的但又與慣常相對立的對命運重來的告解。初戀是否是人生最重要的那場戀愛,個人境遇決定,但無法反駁初戀是人生有一定分量的愛戀,曾經純真,曾經篤定,甜美有時卻也悲性,想要的生活它太完美了,就是朝陽,初生、賦予活力、彌散止不住的幻想,而生活從來就沒有容納幻想的空間,《泰坦尼克號》關於愛情的壯烈絕美僅存在遠離喧囂的冰山一角,《革命之路》里家庭的延續才是生活給眾生帶了的抉擇考驗。就像薛定諤的貓,生活一直會處在不確定的位置,再來一次,生命中遇見的、過眼的也許不再如初,但現實的破碎、喜悅、悲歡離合依然固守著它們的位置,學著活在當下,再來一次真的沒那個必要。
額...都說如果兩人都活下來,婚後就是《革命之路》里的狀態
我們以旁觀者的姿態窺視著他們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在解構自己,少年、青春、事業、生死,一一細數著生命中的快樂與悲傷,再來一次,誰能保證能夠抹去那些悶悶不樂。當攝像機畫面努力地消除攝像機存在的證明,當生活化的佳句一次次直戳人心,我們或許真的又走過了一遍人生之路,這樣一部電影,超越了電影本身承載的意義,楊德昌最後的總結對象是人生,生活其實很簡單,就是哪些零碎,而怎樣拾起那些零碎捏合成型卻需要承受身心的磨礪,而《一一》用形式上的深邃渲染了生命的重量,看《一一》,看的不是電影,而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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