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甘膦致癌案」勝訴，拜耳股價斷崖式下跌的背後故事

本周一，德國製藥公司拜耳開盤股價下跌近10%，這是近兩年來拜耳公司的股價最低水平。而造成這一事件的原因，正是由於拜耳旗下產業孟山都公司的除草劑產品——農達（草甘膦）的安全性受到了質疑。上周五，美國舊金山的陪審團裁定，孟山都公司的草甘膦與園藝工人德維恩·約翰遜（Dewayne Johnson）的非霍奇金淋巴瘤有很明確的相關關係，但是在這件事情上，孟山都並未履行應盡的告知義務，故此判處孟山都向受害人賠償2.89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9.78億元）。案件判決生效後，拜耳集團表示無法接受法庭的這一裁決，稱公司已通過科學的手段證實了草甘膦和非霍奇金淋巴瘤沒有相關性，故此不應該承擔相應的告知責任。那麼，拜耳的這一底氣從何而來，草甘膦到底有沒有致癌的作用呢？

草

甘

膦

商品名為農達，化學名為N-（膦酸甲基）甘氨酸，是一種被廣泛採用的除草劑。該化合物能夠通過抑制植物體內的5-烯淳丙酮酸莽草酸-3-磷酸合成酶（EPSP）發揮除草效果，由於此種酶只存在於植物和微生物體內，故在孟山都公司的宣傳中，這一化學物質對人體沒有任何傷害。

其實這一論斷也並非毫無依據。2018年1月7日，來自美國馬里蘭州的多個研究所在專業雜誌OXFORD上發表了草甘膦與癌症發病率的流行病學研究。這一份流行病學研究報告選取了54251名實驗者，其中有44932人接觸過草甘膦除草劑，在這之中有5779名患者最後不幸罹患了癌症，對比對照組（無草甘膦接觸歷史人群）並沒有顯著性差別。這一實驗跨度近20年，實驗設計相對合理，樣本來源廣泛，故有一定的參考價值（DOI：10.1093/jnci/djx233）。

但是這一證據真的足有有力嗎？筆者竊以為這一研究並不足以支撐這一案件判決。因為受害人約翰遜並非是簡單的草甘膦接觸者。據約翰遜本人描述，他作為舊金山附近的一處學區擔任場地管理員，每年使用農達除草劑20-30次。他在工作中甚至還發生過兩次意外，身體被除草劑浸濕，第一次意外發生在2012年。 而他本人的淋巴瘤確診時間為2014年。

（原告約翰遜）

今年的3月27日，來自英國及愛爾蘭的多名科學家聯名在專業雜誌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ygiene and Environmental Health上發表研究文章研究了職業園藝師的草甘膦暴露情況（DOI：10.1016/j.ijheh）。這一研究選取了職業園藝師在除草前、除草作業後和除草後第二天的三份尿樣進行了分析對比。

（不同除草設備下的草甘膦暴露【左】手動式【中】自動高壓【右】滴灌式）

（尿樣中的草甘膦暴露量【左】vs肌酐暴露量【右】）

研究發現職業園藝人員尿液中的草甘膦暴露量在除草作業後3小時達到最高（第一峰值），而在除草作業後的第二天又出現了一次小高潮。而這一曲線變化與尿樣中的肌酐值變化具有驚人的一致性（r=0.64, p

（尿樣中的草甘膦暴露量【左】vs肌酐暴露量【右】）

隨後研究人員又比較了不同除草設備下，園藝人員尿液中草甘膦的暴露量和肌酐的含量，結果發現兩者也存在著較高的擬合度。

事實證明，職業園藝人員的草甘膦暴露和至少和肌酐水平成線性關係，這種相關性不受性別、年齡等其它因素的影響。既然職業草甘膦暴露與肌酐量成正比，那麼草甘膦暴露必然會對人體產生影響，這種影響是否真的會增加職業農業人員的非霍奇金淋巴瘤的患病風險呢？

其實早在2001年美國科學家發表在Cancer Cause and Cotrol上的一篇人群調查研究就發現，使用有機磷除草劑（OPP）的農民較之於未使用有機磷除草劑的農民具有更高的非霍奇金淋巴瘤發病率，不過由於樣本容量有限，該研究並不具有很強的權威性（Cancer Causes Control2001; 12: 509–17）。

（使用OPP的農民有更大概率患上非霍奇金淋巴瘤（NHL））

對成年雌性大鼠進行不同劑量的草甘膦腹腔注射後發現，大鼠尿液中的血尿素氮顯著增加，實驗證明腹腔注射50mg/kg的草甘膦會對大鼠的腎臟功能產生不良的影響。但這也無法證實草甘膦和非霍奇金淋巴瘤的相關性（DOI：10.29252/jmj.11.4.2）。

（接受了腹腔注射草甘膦後的大鼠腎功能受到損傷）

2018年6月，一群來自泰國的科學家在專業雜誌Food and Chemical Toxicology上發表論文表示，草甘膦在體外能夠誘導α-雌激素受體(ERα)陽性的膽管癌細胞生長（DOI：10.1016/j.fct.2018.06.014）。

相關數據顯示，在體外實驗中，草甘膦能夠有效刺激具有ER-α陽性表達的膽管癌細胞HuCCA-1細胞的生長，在同等摩爾劑量下，甚至強於人體原有的雌激素的刺激。

進一步研究發現，草甘膦能夠增強ERα/ERK1/2受體信號通路的表達，並調控多種細胞生長周期蛋白的表達量增加，進而刺激膽管癌細胞生長。

（草甘膦刺激膽管癌細胞生長機制）

雖然在基礎實驗中已經可以證實草甘膦和膽管癌的相關性，但是這一證據依然無法作為現實世界中判定草甘膦致癌的直接性證據。

但是根據美國的法律，約翰遜的律師無需證明除草劑是導致癌症的唯一原因，只需證明除草劑對他的病情是「重要的誘因」之一。約翰遜的律師承認，過去大多數非何杰金淋巴瘤病例並沒有和單一主要原因聯繫起來，但就像人們花了幾十年才意識到煙草是肺癌的重大誘因一樣，如今人們正在逐漸把除草劑和這種病症聯繫起來。這名律師表示，他和其他律師手中還有4000多起在各州等待審理的類似案件。此外，還有400起訴訟是聯邦多區訴訟。

目前美國國家環境保護局，以及歐盟和德國的監管機構都認為，相關除草劑不會致癌。 不過，隸屬世界衛生組織的國際癌症研究機構（IARC）則在3年前表示過，草甘膦"很可能會引發癌症"。

法國《世界報》去年10月5日披露，美國官方和科研機構40年前就知道草甘膦的致癌性，但後來逐漸倒戈致力於為其「洗白」。做出「貢獻」的科學家和公務員後來都在孟山都相關產業中擔任高管、繼續牟利。

在歐盟範圍內，法國在使用草甘膦問題上採取抵制的立場，在2017年草甘膦歐盟使用權即將到期時，法國要求最多允許延期三年。不過，2017年11月，歐盟上訴委員會通過決議：草甘膦可以在未來五年內合法在歐盟境內銷售使用。值得注意的是，歐洲議會宣布支持2022年開始，不再讓草甘膦在歐盟境內流轉。

其實這一切事情拜耳本可以置身事外，但今年上半年的一起超級併購案讓拜耳公司不得不捆綁在孟山都這艘「破船」上。

今年的3月1日，歐盟委員會有條件地批准拜耳以逾600億美元收購孟山都的交易。這是德企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海外併購，新企業也成為了全球最大的種子和農化品公司。但這一交易從一開始就受到了廣大農民群體的反對。

根據國際環境組織ETC Group2015年底發表的最新報告，近幾十年來大型農企的擴張，已使研發能量大量集中於私人企業手上，為企業利益服務。2013年全球六大農化公司的研發預算有一大部分是用於確保舊產品專利失效後的企業利潤，而非投注於新產品開發。2012年研發生產線上的原藥品項，甚至比2000年減少了六成。加上轉基因種子的研發成本遠比引進新葯配方要便宜，大型農企沒有動力來研發新的農藝解決方案。

該報告也援引歐洲的一項實證研究指出，在農企橫掃歐洲種子市場逾半世紀之後，許多順應在地自然環境的育種計劃無以為繼，市面上可取得的栽培品種數銳減，只剩少數讓農企有利可圖的作物品種流通。不僅如此，種子及農藥市場遭農企壟斷後，往往意味著種子價格上漲、消費選擇減少、作物多樣性降低，並增加農民對農企的依賴。

拜耳公司的首席執行官維爾納·鮑曼曾表示：阻止農民做出選擇，這不是我們的計劃、我們的目標、我們的意圖。

但孟山都和拜耳的歷史都表明，相信他的話就太天真了。正如投資集團CLSA Americas的農業分析師Mark Connelly所指出的：「這些公司想賺更多錢，他們想要提高價格。這個行業中沒有公司為了創新需要這些交易。」

伯尼·桑德斯曾說，這次收購會對「所有美國人構成威脅」。他還敦促美國司法部「重新調查孟山都對種子和化學市場的壟斷情況。」農民也對合併後可能造成的價格影響表示擔憂，因為較少的競爭不可避免地會導致價格上漲。

俄亥俄州的農民Joe Logan表示：「我們的收入已經不足以應對轉基因種子的成本。」

ETC Group提醒，新一波的農企巨型併購不僅加深了這種疑慮，還可能威脅小農生計、排擠注重生態平衡的永續農業生產模式。ETC Group 指出，現行政治經濟遊戲規則，不論貿易、補助、勞動法規、專利權、土地使用、動植物檢疫法規、硬體設施規劃和行銷政策，早已向大型農企的利益傾斜。全球糧食生產主要依賴五億七千多名小農，但這些小農的政經實力遠遠無法與農企抗衡。

歐洲企業觀察組織指出：「以孟山都和拜耳結合為例的併購潮，將透過專利權控制更多的種子、基因數據等等，從而對糧食主權的構成直接威脅。」歐盟主管機關看似反壟斷，但事實上，前競爭事務高級專員克羅斯（Neelie Kroes）曾說：「併購海嘯意謂著歐洲公司有適應國際競爭的能力。」

任職於義大利農牧協會，並在大學授課的馬西尼（Stefano Masini）指出：「除了可替代產品的水平整合，監管單位還必須考慮到垂直整合的影響。這些企業打造的是從種子、作物保護到交易的結構，包括產品與服務等多重功能，足以主宰整個市場。」

加拿大滑鐵盧大學 （University of Waterloo）全球糧食安全與永續教授 Jennifer Clapp 在拜耳公開併購孟山都前，撰文呼應 ETC group，提醒這些企業併購後，更可能壟斷抬價，讓農夫生產成本提高；擁有更強的政治遊說能力，推動有利大型農企的法規，威脅小農空間；以及導致大規模單一種植、高化石能源密集的工業化農業生產模式擴張，加速氣候變遷和生物多樣性崩解，進而危害長期糧食安全。

歐盟反壟斷專員瑪格麗特·維斯特格（Margrethe Vestager）表示，因拜耳和孟山都做出讓步，提出了價值逾74億美元的補救措施，消除了歐盟對市場競爭的憂慮，因此歐盟方面批准了其收購計劃。

中新網報道稱，批准所附的條件是剝離拜耳的部分業務，具體包括全球的大田種子業務，例如油菜、棉花和大豆（個別例外情況僅限於亞洲地區）、雜交小麥的研發平台、全球蔬菜種子業務、全球草銨磷業務及歐洲部分主要用於工業領域的草甘膦除草劑業務。

此外，孟山都也必須剝離其全球的殺線蟲劑Nema Strike業務。批准所附的條件中，還要求拜耳出售非選擇性除草劑領域的三個研究項目，向第三方許可拜耳的數字農業產品。德國巴斯夫有意向收購這些資產。

但這些條款還未執行完畢，孟山都這個劣跡斑斑的公司，就又一次陷入了危機輿論的漩渦中。拜耳也不得不為自己的野心支付這一高昂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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