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風流韻詩的執著,會影響一個人的格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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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有一間書房
不負光陰,靜享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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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絕頂聰明的秦觀,
在男女問題方面,相當捨得花功夫。」
——書房書話
作者:李亞偉
對風流韻詩的執著,會影響一個人的格局嗎?
秦觀曾在一首叫作《水龍吟》的詞里,寫下「小樓連苑橫空」「玉佩丁東別後」兩句,將一位姑娘連姓帶名帶字整個兒藏了進去。這位姑娘姓婁名婉字玉東,是秦觀在蔡州時的相好。
他還有一首《南歌子》,是贈給一位叫陶心兒的名妓的,全詞結尾有「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一句,把陶心兒的「心」字大大的寫在了天上。我們不知他用什麼字體寫的這個「心」字,但我們知道,這個絕頂聰明的秦觀,在男女問題方面,相當捨得花功夫。
秦觀的老哥們兒黃庭堅顯然認為把才氣和時間過多浪費在女色上,會影響一位牛逼男士在事業上的發展,於是寫了一首詩批評他:其中「才難不易得,志大略細謹」兩句,可謂用心良苦。但秦觀根本就不當回事兒,天生好色的情種羔子,就是把他閹了他也會當自己是一匹改良種馬。
秦觀與黃庭堅、晁補之、張耒號稱為「蘇門四學士」,蘇軾是他們的老師,四學士中,蘇軾最關心最愛護的就是秦觀,他特別擔心秦學士過分醉心於女色會掉進文化混混兒的隊伍里,所以常常批評秦觀,蘇軾的批評方式當然是東坡式的——調笑加嘲諷,比如,他給秦觀起綽號時還會捎帶上那位混得差勁的柳永來搭配:「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以嘲諷秦觀學士越活越低檔。
一次秦觀從會稽來到東京見蘇軾,剛見面蘇老師就開涮了:「沒想到咱們分別後,秦學士把柳七那一套泡妞手法學得不錯啊!」秦觀狡辯說:「老師啊,我秦觀雖沒多少本事,也不至於去學柳永呢」,蘇軾於是正色問:「『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
蘇軾很有老大的風範,也知道一味地批評,教育作用不大,多數時候還不如主動給些掌聲,比如對其《踏莎行》結尾兩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蘇軾大聲喊好,說:「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蘇軾是最早力挺秦觀的名人,還說秦觀有屈原、宋玉之才。
但是,有點涵養和檔次的女子就不太看得上這類花花角色了。比秦觀晚出生三十多年的李清照在《詞論》里,先是肯定了秦觀屬於知道「詞」是什麼玩意兒的極少數人,然後說秦觀:「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中乏富貴態」。李清照有修養,沒說狠話,但意思很明顯——秦觀是個低檔次男人,秦觀的詞很花哨,但缺乏端莊厚重。李清照似乎是對蘇軾擔心並批評秦觀的理由做了結論性的補充。事實上也是,秦觀對風流韻事的執著,最終影響了他的格局。
不過,到了清朝,兩位有分量的人物對秦觀的評價,使秦觀的形象又閃亮了起來。李調元在《雨村詞話》說他:「首首珠璣,為宋一代詞人之冠」;
王國維品評秦觀與周邦彥時說,秦和周雖然都是艷詞高手,但秦觀如淑女,周邦彥像娼妓。李、王二人均有《詞話》傳世,屬於詞評方面有話語權的角色,秦觀到底是下三爛還是上等貨,還得讀者自己進入宋詞去仔細辨別。
如果咱們能回到一千年前的北宋都城,那開封城裡的文朋詩友就會設酒局宴請各地來的哥們兒,請咱們外省人喝酒,他們會帶咱們走進汴京無數大酒店中的一家,一會兒炫耀壓住了熱情,一會兒熱情又蓋住了炫耀,歡樂和友情早已使我們眼花繚亂。
京師的大酒店,門前都裝飾著彩樓歡門,比咱們現在的娛樂場所氣氛還要熱烈,走進去之後客人們會看見,黃昏時候的酒店大院里燈火輝煌,廊柱和檐角明燈相照,數百姑娘,聚於主廊和露台上,樓台煙靄,杏臉桃腮,等待著酒客們呼喚,對外地進京的哥們兒來說,看上去像是眾多的仙女,超乎尋常的浪漫。樓道里或廊檐邊上,咱們偶爾會看見一兩個柳永在穿梭,和歌姬們忙乎著打情罵俏。
秦觀在咱們這一夥中間,也從外地穿越而來,面帶羞澀,兩眼閃閃發光。
但那些年,南方很多地方無比的富足,江南一些都市的夜生活並不比京師汴梁遜色。據說早些時候,秦觀去會稽郡玩的那次,會稽太守接待他,安排他住在當地高級賓館蓬萊閣,並在蓬萊閣會所的宴席上叫了歌妓陪酒。秦觀在女色上好像從來都不客氣,就在這次酒局中看上了其中一個歌姬,兩人相好了一段時間。後來分別時,秦觀就寫下了下面這首《滿庭芳》。
往事並不如煙嗎——「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
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滿庭芳,詞調名,毛先舒《填詞名解》說此調名出自吳融詩:「滿庭芳草易黃昏」。又名《瀟湘雨》《瀟湘夜雨》《鎖陽台》《話桐鄉》等。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遠山畫上了幾筆白雲,天邊粘連著幾棵枯草,號角在瞭望塔上靜默。
「山抹」與「天粘」兩句,在大背景上輕輕落下細小的物件,手段很高,但方法很險,因為:抹上去的是雲,還可以,但沾上去的是草,很容易把意境弄砸,變成小農經濟情趣,也就是蘇軾不太感冒的鄉野雜景。但歷經千年的閱讀,事實證明,這兩句給人的效果卻仍然是作者當初希望的那樣,靜中有動,景中有情。且妥帖工巧,極見功力。
畫角,古管樂器。傳自西羌,像一個長竹筒,本細末大,因表面有彩繪,故稱畫角。這東西發聲哀厲高亢,古時軍中常常早上吹一下晚上吹一下,用來提示昏曉,肅整軍容,振士氣,添軍威,帝王出巡,也用來報警戒嚴,應該是軍號的前身。范仲淹的《漁家傲》中有「四面邊聲連角起」,陸遊的《沈園》有「城上斜陽畫角哀」,姜夔的《揚州慢》有「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等等。那會兒,宋朝人在心理上已告別了戰爭歲月而進入了貧民社會,此時的角聲要麼是在吹奏著惜別,要麼是在吹奏著寂寞,而且都是吹響在讓人抑鬱難耐的黃昏時。
「譙門」即「醮樓」,是古代建築在城門上的高樓,用來瞭望敵情。《漢書·陳勝傳》說:「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譙門中」。
秦觀通過城樓上寂寞的號角將遠境拉回,道出了天氣、時間、地點。他寫的根本不是意境,他寫的是別離、寫的是寂寞呢。
另外,「天粘」在宋代版本里為「天連」,「粘」字系後人在編輯過程中擅自改的,但後人認為改得好,故沿用。
暫停告別,人物被虛掉了。基本上就是作者的船將要出發之時,蓬萊閣上的那位歌女送別來了。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那些蓬萊閣上的故事,回首茫然,往事紛飛如煙。
從「蓬萊舊事」開始回憶,竟然理不出多少頭緒,「往事」也就必然「如煙」,這是個中人的愛情常識,分別之時才梳理往事,過去的一切彷彿未曾發生過。但舊情確實發生過,而離別卻又真真實實在面前。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你看那夕陽下飄散著無數烏鴉的黑點,小河環繞著孤獨的村莊。
《詩人玉屑》卷二十一中引晁補之評這幾句詞時所說:「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有的版本是「寒鴉數點」,顯然比」萬點「差遠了。但不管怎麼,這都不是秦觀的東西,是隋煬帝楊廣詩(失題)中的:「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我還讀到過隋煬帝另外的詩,曾多次感嘆,中國好幾位暴君或奸雄都是最好的詩人啊。
此刻,作者迴避談情,用「寒鴉」與「孤村」,將此情此景轉向遠方,這是含蓄,這是沉著、內斂和修養。秦觀自己不說,他只是讓別人看見:深秋晚景和他的這一幅天涯離別圖。
銷魂!
我失魂落魄。
江淹的《別賦》中有:「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因其著名的才盡,成了歷代才子中的煌煌品牌,他的頹廢多情後來在宋詞中最有市場,此句乃其第一招牌。
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在這個時刻。贈別的香囊已悄悄解下,永結同心的羅帶正輕輕分開。我功名不就,只在娛樂場所獲得了薄情的名聲。
香囊,繁欽《定情詩》:「何以致叩叩(拳拳情意),香囊系肘後。」
羅帶,古人以結帶象徵相愛,羅帶輕分表示別離。
謾通「漫」,胡亂、徒然的意思,口語。
青樓,指妓女的工作場所,杜牧《遣懷》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薄倖:薄情,負心。
解「香囊」贈送離人,用了一個「暗」,分「羅帶」告別情人用了一個「輕」字。兩個動作用兩個細節呈現,由此引出杜牧詩意,用以譴責自己:用情輕薄、負人之深,且功名失意、不得不如此的奔波,不得不忍痛離別。放現在,意思就是:姑娘啊,哥對不起你,和你談久了戀愛浪費時間吶,哥耽誤不起,哥要去升官發財去了。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此次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我胸前袖口留著你告別的淚痕。
啼痕,淚痕。此地一別,相會無期,對不住別人,也對不住自己,這是婉約派生活的情感路線圖,這圖上繪滿了宋朝婉約詩人們飄零的身世。
秦觀寫此詞時大約31歲,他的詩文已很出名了,但考試累累不中。愛情不敢瞎要,功名瞎要不來。所以,有人說此詞的特點是「將身世之感,打入艷情」(周濟《宋四家詞選》)。
其實,很多婉約詞人的作品,常常會被後來的學究分析為寫戀情,同時又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類。但我們如果仔細比對當時的社會生活,就會發現,這些詞僅僅當作愛情詞來欣賞就可以了,沒有那麼複雜。如要仔細研究,我們會發現,宋朝文人與歌妓談情說愛是家常便飯,強悍的直接將對上眼的歌妓娶做小老婆的比比皆是,羸弱的就來點「淚眼」「啼痕」後拍馬走人。
再如秦觀的經典名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難道他還要去考試?難道他答應女子考完後來接著談戀愛或是把她娶為小的?這個生活時段的秦觀,我更相信是在安慰痴情女子,或者說是在擺脫一段戀情,婉約,多少女子喜歡,多少女子在婉約的美麗中心服口服地與薄情郎掰了。我的一個朋友——著名的撒嬌詩人默默曾講過,某商界朋友泡完妞後,常常會一邊系皮帶一邊習慣性地說上一句:請給我一點點時間。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傷感之時,我已望不見城樓,燈火初上,天色已黃昏。
一個外省廳級官員,對京城人間煙火還是有迷惑的。高城望斷,用的也是唐代歐陽詹《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里的「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的詩意,船在江中,天已向晚,讓咱們面對這離別的情形吧。結尾不再掉文,直接用口語,水到渠成。
這是一首傳誦極廣的宋詞名篇,作者戀愛談得心潮起伏,但氣度卻沉著安詳,只有戀愛老手才能如此從容不迫,也只有詩歌高手才能如此意新語工。
世界上的詩歌,只有宋詞,從中隨便抓一首出來讀,讀者都能讀出宋朝的那幫官員將人間情愛與自然仙境融為一體的手段,更能感受到他們對生死離別的觸碰,感受到他們在人生慾望和自然風光之間的貪婪品嘗。
秦觀年輕時志向遠大、喜歡軍事,並且很早就生活在一大群名人們中間,30多歲時就得到當朝權貴蘇軾、王安石等人的推薦提拔,文化名氣想低也低不下去,想當官就更加容易。但宋朝的政治策略是偃武修文,一直是維穩高於一切,從軍征戰的理想,秦觀很難實現,他的縱情酒色,可能也是他肥壯的利比多在生活中激蕩折騰時的無奈選擇。
秦觀中進士後干過幾年基層,後在中央直屬機關做過太學博士、秘書省正字、國史院編修官等,但由於他屬於保守黨,改革派掌權時被貶去地方,干過不少處級一類級別的地方職務,死後被朝廷贈為龍圖閣直學士。著有《淮海集》等。另外,秦觀還寫有一個小冊子,名叫《蠶書》,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蠶桑專著。
宋朝太師蔡京的兒子蔡絛著的《鐵圍山叢談》卷四里記載:秦觀的女婿范溫有一次在某大人物的宴席上喝酒,顯得很是默默無聞,但恰好酒宴間有位美女特別善於唱秦少游的長短句,當她問范溫:請問先生是誰時,范溫立馬回答說:「我就是『山抹微雲』那個人的女婿嘛,引來席間一片歡快的大笑。可見這首詞在當時是超級流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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