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一首好詩,像經受了一場愛情或奇異的風暴
張定浩在《取瑟而歌》中談論的詩人,有林徽因、穆旦、顧城、海子和馬雁五位,他們都過世了。一本談論新詩的書,張定浩取了一個如此古意的書名。取瑟而歌,這四個字來自論語。孺悲求見孔子,孔子託病不見。等孺悲出門後,孔子取瑟唱起歌來,讓他聽見。取瑟而歌,可意為不言之教。留下的懸念是,孺悲能聽懂孔子的歌聲么?如果視之為一種信任,那我們相信,孺悲不僅能聽懂孔子的歌聲,還能從歌聲中獲得啟迪。這就像張定浩相信,即便詩人逝去了,我們仍然可以感知和談論他們。
詩人,詩歌本身,詩人的生活,還有被議論紛紛與詩有關的話題,常被雜糅在一起談論,甚至話題和詩人的生活越過了詩歌本身,形成本末倒置的狀況。張定浩認為,「我們最終能夠言說和判斷的,唯有作品,這是另一種更為牢固且可以觸摸的生活」。作品在脫離話題和私生活之外,能夠被單純地理解么?好的詩歌當然可以,而且必須可以。自足的語境是一首好詩能夠創造的。藉助語言,詞與物的關係,詩人和詩人創造的語境,才可能穿過時間和人事得以留存。唯有在這個意義上,作品才是生活。
如何理解新詩,成為問題,不是因為新詩多好,或者多糟,而是在面對一首詩,要達成一致的意見相當困難。眾說紛紜是一種常態。張定浩說詩歌是可以解釋的,不然詩歌就失去了意義。如今的問題恐怕更多的在於,可以被解釋,值得被解釋的新詩,還有多少呢?詩已經模糊了界限。「未完成」是張定浩的判斷,中國新詩是未完成,這五位詩人的創作也是未完成的狀態。從現代漢語的發展而言,「未完成」正是誘人和動人之處。
如何辨認和細讀這種「未完成」?通過分析這五個詩人的作品,張定浩試圖在闡明一個道理:「這首詩正在向我們發出邀請,邀請我們動用自己全部的感受力和分析力進入它,體驗它,探索它,被它充滿,並許諾,我們必將有所收穫,這收穫不是知識上的,而是心智和經驗上的,像經受了一場愛情或奇異的風暴,我們的生命得以更新。」這段話有意思的地方在於,他堅信有好詩的存在,壞的詩歌根本不能稱為詩。感受一首好詩,就像經受了一場愛情或奇異的風暴。注意,是經受兩個字。不是經歷,也不是感受,而是經歷並承受,包括愛的喜歡,也包括愛的痛苦和無望。至於我們的生命能否得以更新,因人而異。進而言之,有沒有更新並不是我們閱讀一首詩的目的,雖然它是可能的獎賞。
經受,是不容易的,這不是誰都可以到達的理想狀態。這需要充沛的感受力,一定的審美意念,足夠的耐心,還有可以習得的分析力。閱讀何嘗不是一種持久的練習?理想的讀者就是有能力去經受詩人世界的人。大部分讀者恐怕並不具備經受的能力,所以知音難求。換句話說,知音和音樂家同等重要。張定浩提出的經受,建立在好詩與理想讀者之間可以對等的情況下。詩評家就是讀者的一種。
張定浩示範了一種進入一首詩,繼而理解新詩的方法。也許示範這個詞有點重了,暫且就這麼認為吧。張定浩也承認,顧城的兩千多首詩,大部分是不重要的,無需仔細鑽研。餘下的一部分,又是極其重要的,重要性在於顧城用語言完成了其對時間的克服。留住一個詩人的方式,不是全集。全集是祭奠,無所謂好與壞的行為,是後人或者自我對於完成的渴念。對時間的克服是對一個詩人最好的評價了。
關於林徽因的詩作,張定浩進入的角度是「愛和友誼」,尤其是富有啟迪性的友誼和愛。去認識林徽因的詩作,在於體驗和辨識情感,並整理和消化自己的痛苦,是向內和為己的,最終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也即有能力得到愛欲友誼的人。無論是藉助詩去關心世界和自我,還是藉助世界和自我去關心詩,取決於詩在這個寫詩人心中的位置,以及詩人所遭遇的生活困境。被污化的林徽因和被神化的林徽因,當然是同一個人。通過林徽因和徐志摩,林徽因和梁思成,林徽因和金岳霖,才可能最終認識這個完整的人和她的詩作。問題依然在於,有多少世人有能力穿過前面這些關係,而不是停留於其中,滿足獵奇與邪念,忘了還要去抵達終點。
張定浩從穆旦身上捕捉到了「天真」,唯有天真的人才會使用大詞,才會相信詞語本身所具有原始的力量。與其說是賦予大詞以新的生命,毋寧說回到詞的原初,大和小的區別也就沒那麼重要。張定浩對穆旦詩譯作的評讀,不乏批評,顯得真誠。至於海子,我喜歡他對詞語和句子節奏的把握和自覺。
張定浩寫馬雁的詩歌,首先從馬雁的一張半身像寫起,那年馬雁25歲,憂寂,嚴肅,莊重,如此年輕。這樣的寫法,像是閱讀一張照片開始,從理解一張照片開始,進而從被定格的詩人一瞬間,進入許多個瞬間。遺憾的是,這張畫像沒有在書里出現,如果看到了,也許可以更加貼近地理解這種寫法。正如約翰·伯格在《理解一張照片》中所談到的,就靜態攝影而言,我已經做出決定,我之所見是值得被記錄下來的,已經呈現的會激發出未被呈現的。張定浩對馬雁詩歌的解讀,就是試圖呈現那照片中已經呈現和未被呈現的內容,尤其是後者,更富有啟發性。
在這本書中,張定浩引述了不少馬雁的文字,譬如「文學改變不了世界,這是文學的局限。文學試圖改變世界,這是文學的廣闊」,願而不能,大概正是文學的位置。有些詩人不這麼看,所以他們洋洋得意於國際化和國際經驗,刻意保持某種與政治的疏離,因為這樣才可以獲得更多世俗的成功。他們滑頭、聰明、識時務,他們貢獻的經驗更多不是關於詩的。
從林徽因,途經穆旦,穿過顧城和海子,到了馬雁,是中國新詩語言不斷建立的過程,是一種進行時的生,而不是結束。正如張定浩在評林徽因一文結尾處,引用她的兩句詩:你說這院子深深的 ——美從不是現成的。也正如在評讀顧城一文的結尾,張定浩引述了顧城的詩句:一個人不能避免他的命運/他是清楚的。當然,還有馬雁的詩句:即使講遍了道理,仍應散漫。美從不是現成的,正如經受能力也不會是現成的一樣。一個人的命運,一組詞語的意義,都不是現成的。作為詩人和評論家的張定浩,努力呈現的不止是讀詩的技術性可能,關鍵的還是經受的願望、耐心和練習,這都需要時間,還可能是漫長的時間。
經受,不止是閱讀能力,往大了說,也是一種生活的能力。
文|李偉長
本文刊載於2018年08月14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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